现在是黑天。他想。
一片模糊的视野中,除了诸多发着微弱荧光的晶尘外一无所有。视线触及到四周的弧形墙壁,让他意识到这应该是什么不透明的大圆筒的内部。
他安静地躺在这里,偶尔会突然“天亮”,有长勺一样的东西伸进来,从他眼前舀一些粉尘出去。
好像有哪里不对。
是哪里呢?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哪里不对呢?”他“问”晶尘。
晶尘们“回答”说,“我们也不知道。”
看来他的绝大部分记忆都不在这里。
他百无聊赖地望着天空,它始终是黑天,偶尔有短暂的数秒天亮;不知多少个“昼夜”之后,天空中突然坠落一个小小的生命。
它张开八条腿,在晶尘的表面快速地爬行。
“是这个!”他恍然大悟,自己应该能动才对!
“是这个!”晶尘们也恍然大悟,它们汇聚起来,纷纷凝结成晶莹的浅蓝灰色的人类肢体,凝成眼耳口鼻,与“他”相连。身体很沉重,但他觉得这种感觉还不赖。
然而这样一来,罐子就有点挤了。他推了推“天空”——现在随着形态更正,有少许记忆回笼,他知道它应该叫它“盖子”——没推开。
所幸,下一次天亮应该不会太远。
实验室一区,仓库。
叶戈尔拍开库房的灯,顶着一对黑眼圈,慢吞吞地走到晶尘罐前,拿起分装用的长勺。他负责这项工作不久,却已经有点待不下去了。他更喜欢前线,但是长官坚持让他来磨一磨性子再回去。
这些千篇一律毫无紧张感的工作会磨掉他的战意的!
就像面前的这罐东西,据上一个负责物资取用的老兵退役前说,博士大人十年前最后一次让他留意这罐东西之后,就再也没特意提起过它。
说起来……这罐东西有什么特殊来着?
叶戈尔推开巨罐的顶盖,视线顺着长勺下滑,看见了一团混乱的东西——白色的、和储存罐的罐底同样形状的圆饼状物体上长着混乱的五官,他张开数只眼睛,对着他眨了眨。
下一瞬,一道白影极其惊悚而灵活地从里面窜了出来。
“啊——!!”他惊恐地大叫,举起长勺胡乱挥舞,巨大的蜘蛛一样的怪东西叽里咕噜地叫唤着,飞快爬走了。
“外面好大!”他飞快地跑着,形似铁饼的脑袋衔接着乱跑的胳膊腿,一起摇来晃去,几张嘴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好玩!”
“但是哪里不对……”
“能动、能跑,能说话,活着,‘——’。没问题啊……哪里不对呢?”
他停顿下来,站在走廊中央;他想不起来,他的记忆不在这里。
“呀啊!”又是一声尖叫,比刚才更加尖细的声音响起;他支起身子站好,细长的六七根胳膊让他比那人高出半个身子。他发现他的眼睛位置似乎不太对,一直在看天花板。
他胳膊腿一起抵住走廊两侧的墙和天花板,试着翻身去看她。
研究员顿时更害怕了。
她尖声哭叫着,很快,走廊中更多的门打开,一个又一个脑袋冒了出来,有的拧身就跑,有的跑之前还能留下一句骂街。还有些比较勇的,举起实验室里的烧瓶烧杯、元素力药剂和清洁卫生的扫帚拖把朝他一通乱砸。
晶石结构的某“人”困惑地扭动几下。
“我似乎应该有什么其他的表达情绪的方式……是什么呢?想不起来……”
记忆不在这里。他有些烦躁。
而那些研究员仍在为自己的元素瓶和扫帚拖把兴奋:“起效了!”
“它刚才是疼了吧!”
他烦躁地抬腿一扫,将众人绊倒在地。
“啊啊啊!”
“救命啊!”
“我要死了,妈妈……”
顿时,走廊里充斥了各种各样的尖叫和哀嚎——不过是些轻伤,但在他们的脑补中自己已经半只脚踏入了地狱的门槛。
他发出杠铃般的笑声,愉悦地开始前往各个小房间吓唬人。
特殊实验室里,博士站在操作台前,仔细为即将再次进入深渊的一批装置调试差异值。听见有卫兵汇报出现怪物,他感到困惑,“还能有东西从实验台上跑下来?”
“不是那些兽境魔物或者实验用的普通动物变异的怪物,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怪东西!您也听见那些声爆炸了吧!我们轰炸它了,毫发无损!”
“嘭——”卫兵说着,实验室内又是一声巨响。
“怪东西。”他嘲笑道,“这里可是实验室。再怪的东西,能有多怪?”
卫兵痴傻一般指了指他身后。
博士徐徐转过头去。
博士徐徐转了回来。
博士的笑容缓缓消失。
“???”他瞪着眼睛猛地再次回头,这什么鬼东西?!
椅子大小的圆盘状的身体躯干,六七条胡乱长在躯干上的肢体形似人类的胳膊和大腿,但存在诸多关节反转、手足异常的问题。博士没看到它的脸,他直觉自己不会想看。
“桀桀桀桀桀——”怪东西发出尖啸声,不知怎的,博士觉得它这是在嘲笑自己。
他确实在嘲笑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见这个蓝发的人就无名火起。他抬起手脚,朝他狠狠一踢,对方却极其灵活地朝后一个大跳,避开十余米的距离。他手腕翻转,挥手便是数支药剂砸来。
药剂甚至没击中他,全摔在了地上。他再次发笑,再次抬腿——没抬动。
他困惑地看了看,有点凉。
“脱力药剂配合冻结,可以解决百分之六十的意外。”博士对着他摇了摇手里的粉红色药剂,“而睡眠和知识灌输可以确保到百分之九十。”
说完,那管药剂准确地砸中他的“脸”。
瘦高的庞大身躯踉跄着退后几步,轰然倒在走廊上。
卫兵和研究员们发出欢呼声,被博士瞪了一眼,仿佛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样,迅速板起脸离开走廊,撤回自己的实验室。
博士看着熟悉的晶石颜色,不禁嘀咕:“这难道是风间华?无所谓了。”
他吩咐下去:“我要看到前因后果和损失情况,注意避免有间谍趁乱行动。把他抬到我的实验台上。”
……
疼。
身体很麻,还有点冷……动不了。
他困惑地躺着: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努力抬起困倦的眼皮,它格外沉重,他几乎认为它已经长死在眼睛上。睁开眼睛,他望见了纯白的天花板。
“真是奇特,由无数细小的‘意识元件’拼凑,聚合为具有统一的意识的生命体。醒了吗?”
谁在说话?他转动眼珠,看见戴着面具的蓝发青年和他手中的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是漂亮的浅蓝灰色,让他觉得有点熟悉。他不禁拧起眉。
“别这么看我。”博士好整以暇地说,“是你自己长了多余的东西,我只是把它拿掉,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博士按下按钮,让实验台上半稍稍支起角度,招招手。下属识相地把托盘呈上来,又递给他一面镜子。
托盘里面是整齐摆放的五官,拼齐一整套之后还余出两对眼睛和三只耳朵。镜子映照出一张正常结构的人脸,有着浅蓝灰色的眼睛和头发,皮肤莹白。
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双手,双脚,躯干,以及他眼睛所在的头颅——和实验台旁边围着的这一圈人长得一样,唯一的不同在于他**着被绑在台上。
哦——原来我是人啊。
常识性记忆随着躯体与认知更正迅速回炉:人类是直立行走的,不会像他之前那样爬来爬去。人类与类人生物有着相似的社会结构和不同的文化,例如那菈相对于……不对。
他闭上眼睛用力摇了摇头。什么乱七八糟的……别想了。
博士观察着他的反应,看他冷静许多,像个人样了,端着记录本开始提问。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名字……是社会中必要的代称。他是人,那他应该也有一个名字吧?
想到这里,他忽然隐约记起了一些破碎的画面。许多人在呼唤他,他们口中各有不同的称呼,均是特指他一个人……他确实有一个名字。
他张口,下意识就要回答,却忽然顿住。实验室充斥着冷白的灯光,空气中并不温暖,四周的布设也阴森森的。他被绑在实验台上,四肢关节、胸腹、咽喉都缠着束缚带,连五指都被谨慎地一根根分开单独绑紧。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不然我们怎么称呼你呢?人偶?这也太不尊重了。”
“恕我直言,你们现在也不怎么尊重。”
“哈哈,一些必要的措施罢了,毕竟连我也不能确定你醒来后能保持理智。你还记得吗,你刚才可是给我找了不少麻烦。”
“那是……”你欠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有这样的想法。
“好吧……名字。”他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风间。”
他怀念花开的日子,怀念温暖的风吹过身体的感觉。他坐在有风的山岭上,舒展身体,和身旁的人商量着在家中栽一棵萃华树还是种一些萝卜。
这是他难得清晰的记忆。虽然他连那是哪里、身边的是谁都想不起来。
名字,某种意义上可以称其为对它的拥有者的祝福,以及拥有者对称呼这个名字的友人们的祝福吧?“风间”,祝自己能回归春风吹过的山岗,而他的名字……那片珍贵的花开的时节,恕他不愿祝福眼前这些人与他拥有相同的美景。他不想把完整的名字告诉这群人。
看见风间从回忆中回神,博士将手中的记录本翻页,顺势先询问他感兴趣的话题:“你的记忆是储存在哪里?全身每一个记忆单元?”
“记忆的存储……人类的记忆不都是储存在大脑吗?”
“如果我说,你不是正常生物呢?”
风间如遭雷击,思维盲区被一语点破。
是啊……在他刚刚醒来时,他的视角和此刻的人类视角是完全不同的——罐子里的每一粒晶尘都是他,有着各自的想法和记忆。
“咯吱咯吱……”
晶石构筑的躯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忽然啪嚓一声生出数道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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