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收刀，战斗结束。
木屋哗啦肢解，梁柱屋顶纷纷砸落，她笑着望了散兵和丹羽一眼，下一刻湮没在碎屑当中。
天地一寂，丹羽看着散兵怔然，后者缓缓走到废墟边上，有些颤抖的伸手。
那个眼神，她知道自己有记忆，她甚至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她知道。
为什么？她是谁？她真的在帮自己？可是、可是，她不应该畏惧吗？不应该嫌弃吗？
“好人？”回忆相处中那个时不时冒出来的词汇，他竟然不觉得可笑了。
因为他在这一刻突然想到，她没在装傻开玩笑，她就是这样想的。
要当个好人。
丹羽摸了摸人偶的头发：“你不是我认识的倾奇者吧？”
“……”
“你来自未来。”这句话语气非常肯定：“看我们的眼神，相处中的细节，虽然一直都能察觉到违和，但我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散兵挖着废墟：“事到如今，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丹羽温柔摇头，他的确有很多问题。
可若是因为那些未知的经历隔绝了心与心的距离，那并非他的本意。
比起那些未发生之事，此刻，他更关注的：“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吃过很多苦吧，辛苦你了。”
“离开。”
“嗯？”
“我说离开你听不到吗？无论神还是人，有用珍而爱之，无用弃如敝履。世人以价值度量关系，如果想着通过我接触雷神，我本是无用的异类，她从未在意过我，你不用拿言语欺骗我了。”
真心被视作另有图谋人会生气吧？
散兵想到丹羽的种种反应，他知道人性是何等丑陋之物，也做好了承受怒火的准备。
但散兵还是不够了解这位旧友，丹羽的重点不在那些充满尖刺的话上，他的第一反应是：“我在未来对你做了不好的事吗？”
克制的动作，诋毁的语言，伪装的不在意。
说的对象覆盖面广，其实是针对他一个人。
真正失望嗤之以鼻反而不会刻意去说，仅用语言攻击行为上甚至接近，其实是仍有期待。
人偶没有发现他强烈的安全感丢失，他有些难过，为自己的朋友。
散兵没有回应。
“是吗？我做了很过分的事啊。”
他低声开口，仍是轻柔的、温和的：“未来对此刻的我是遥远的，即便是自己，我也无法想到我会做出什么。我只能代表此刻的我，告诉面对你的心情。”
“很多次我见过你帮工匠搬运东西，看到你为居民修理工具，你刻苦练习刀术，经常参与巡逻。我知道你想做点儿什么证明自己。”
“可是知道吗？人与人之间除了价值，还有感情。我们一直都将你视为踏鞴砂的一份子，你与我们并无差别，拥有一样的喜怒哀乐。
你从来不用证明什么，我只是希望你健康成长，希望你能和其他人一样生活。”
丹羽向炉心走去。
听到身后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散兵回头：“你要去哪里？”
“炉心。”他指了指还在运行的机器：“总得关掉。埃舍尔给出了关停装置，我是踏鞴砂最高负责人，我有这样的义务。”
“不行。”
丹羽摇头，唯独这件事他不能让步。
散兵看着自己被木屑扎伤的手不语。
他不是普通人偶，随着时间推移，这具身体上非人的部分会越来越少，直到最后成为人。
血液会在身体里流淌，他拥有泪水可以在难过时盈满眼眶。
但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不能让丹羽去，普通人类真的会死。
他不同，他能抵御污染，这双手曾穿过污染，顶着灼伤关闭了一次炉心，代价只是无力拿起刀剑而已。
他的身体很坚韧，他完全可以再做一次。
就算是死？没错，就算是死。
“我去。”
“不行。”
“我……”
零推开压在身上的废墟出来透气，两人一同回头。
“呦，好久不见。”
她把自己下半身也从废墟里拔出来，蹬蹬蹬跑到丹羽身前，二话没说一把打晕，然后把人扔给了散兵。
两个人磨磨唧唧的，这样下去别说关停炉心，等会儿直接全部被污染弄晕。
“你……”
“躲着点儿，我等会儿找你。”她目测了距离，又往高处爬了点儿，大概差不多了纵身一跃，刚好。
“嘶，好烫啊。”长时间运行的大型装置温度不必多言，零抱怨了一句，手下却没松开，用力继续工作。
痛觉无限拉慢了时间，不知多久，炉心关闭，零脱力踉跄几步，一下坐到地上。
她手上惨像令人不忍直视，自己倒没多大感觉，还饶有兴趣观察了起来。
应该能自己长好。
等温迪再次连接，正好看到这一幕，陡然发出尖锐爆鸣声。
“你都做了什么啊？手上伤怎么回事？我就一会儿没见你就受伤，完了完了好不容易说动老爷子这下彻底完了。”
“温迪。”
“别急别急，让我想想这种伤怎么治。你稍微等一下，我问问其他人，先把你接回来。”
“等一下。”
“你还有事需要处理？养伤要紧，你不能出事。”
零摇头：“不用，我先看看任务目标。”
“他暂时安全。”
“我知道。”零站起来，因为手不适合动弹，身上的灰没法清理，整个人灰头土脸的。
她说：“幼崽的心理很脆弱。”
“还好系统被赶走了，不然给了他可乘之机。”温迪说到一半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找他干什么？”
“很简单，告诉他真相，然后把他弄回去。”
温迪：。
他就知道零不会走寻常路，你是真不怕他接受不了突然发疯把你们豆鲨了。
“这不对吧？难道不应该安慰吗？”
“我觉得自己安慰人水平挺低的，而且送回去不是更好吗？”
“你没想过另一种结局？”
“想了，失败就继续保护一段时间。万一他想明白愿意回去了呢？现在时机正好，他灵魂不稳定，刚好符合时空隧道的通过条件。等会儿你打开通道我趁机推他进去，一定成功。”
她低声说：“总不能一直沉浸在虚假的梦中吧。”
零行动力很强，说要找人马上就找到了。
主要是散兵和丹羽还在原地等着，像是生怕她回来找不到人。
丹羽有些难过的拉起她的胳膊：“你的手……”
她又扯了回去：“没事。”
说完面向人偶，后者已经卸去了单纯的伪装，用执行官的目光审视着这位去而复来的神秘人。
“谁派你来的？”
第一句话就很不客气。
零上前，没看清怎么回事，散兵已经倒在地上了，罪魁祸首蹲在旁边痛心疾首：“说过很多遍了，不准这么对姐姐说话。”
丹羽朝散兵走了两步，又向零走了两步，一时间不知道帮谁。
打不起来吧？
话说要是真打起来他该拉架吗？
不对，他好像打不过零。
“那个，都冷静，都冷静一下。”
零不方便，后退几步示意丹羽把人拉起来。后者也明白，他本来就想这么做，因此很积极的伸手。
接着他的力道，散兵刚刚站稳，还没跟零算账，就听她忽然说：“你该醒了。”
“什么？”
他其实听明白了。
智慧生命的另一通病，当听到无法接受的事实时，会装作耳背再问一次，希冀得到不同的答案。
零一个字不漏的重复了刚才的话。
“你的意思是，这段时间的经历都是做梦吗？”
“是。”
“你们是我虚构的人，历史没有倒演，醒来后我还是在五百年后。”
“没错。”
散兵冷笑：“那你凭什么出现？丹羽他们都是假的，以为我会相信这种鬼话？真假我分辨不清吗？说吧，你的目的。”
“让你醒来。”
“……”
“……”
丹羽闭眼，有些不忍的打破了沉默：“其实，我也偶有所觉。”
两人的目光一同移到在场最后一人身上：“我管辖踏鞴砂，经常和外部联系，因此深知人们交际中的困难。在我的意识中，发生矛盾很正常，但踏鞴砂太美好了。”
他望着底下，御與长正带人来查看情况了。
停顿没有很久：“没有争斗，没有矛盾，资源充足，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围坐在一起唱歌跳舞。
天气永远适宜，昨天拔掉的草今天又会长出来，连鱼游动的姿势都一样。所有构成我生活的细节都不可思议，平常而温暖，的确，就和梦一样。
我谁都没说，或许是因为，我也贪恋这份美好。”
他叹了口气，既然是梦，结合零的说法，这是谁的梦已经不言而喻了。
什么样的人会在梦中追求美好？失去朋友、精神糟糕，他难以想象人偶的未来。
可是，无论多么不忍，现实多么痛苦，梦总要醒的。
丹羽愧疚的说：“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散兵完全听不进去，他说这种话还是留给自己听吧，他不需要。
“违心话会让人难过的。”零冷不丁插嘴。
“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你别管，我答应过要保护你。”
散兵突然意识到什么：“你答应的人是谁？”
零当做没听到，疯狂戳温迪让他打开时空通道。
“知道了知道了，别催，我在努力。”
“要当个好人啊。”
“闭嘴，这两个字对你就那么重要吗？非得一直挂在嘴上。”
“重要。反派基本是正派的经验包。”她很认真的点头。
散兵无语：“说正经的。”
“见过会变色的蜥蜴吗？和那种生物很像，好人是一种用来生存的保护色。”
黑烟散去，月亮露了出来，零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脸上没有表情，语气不带一丝起伏：“如果人们认为的不是你有错，而是你这个人本身就是种错误，那么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改变他们的想法。
弥补，人们会觉得不够；死亡，他们会认为这是以死为借口的解脱；放下尊严跪在他们面前，他们会洋洋得意的说：‘我就知道这是个烂人，没错吧。’
世界并非非黑即白，现实中不至于因为厌恶一个人就出声说让他去死。
但人们会将想法通过另一种途径宣泄。或许是小说，或许是谣言。
外部评价永远充满刺耳的声音，聆听但不需要过分依赖它，因为人很容易陷入盲目。
人们不喜欢细究你的痛处，从来没有真正的互相理解，共情是骗局。几乎所有人都只看结果。
很多次，我被人指责为凶手。但那不是因为我做了错误的事，而是因为我做的不够好，方法不得当。
试想，如果一个公认的好人犯了错，大多数人会怎么想？他们会说那是失误，因为平时不这样。
所以，首先在大家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时，应该做个好人。
其次我的大老板告诉我：如果你是蛆虫，就像蛆虫一样存活，如果你是猛兽，你也该有猛兽一样的生活。 ”
一番话说的两人瞠目结舌，他们觉得比起自己零的问题更大。
怎么这人看上去正常逻辑这么扭曲呢？
温迪在另一头操作都忘了，自言自语：“你是话很多的人设吗？”
零老实巴交：“不是啊，我也没说很多字。你通道还没准备好吗？”
“快了快了。”
丹羽说：“所以你的好人就是嘴上说说？”
零摆手否认，一副你在污蔑我的表情：“怎么会？做了错事就去改正，改正不了就去弥补。我三岁就知道正确的做法了。”
这时散兵突然出声：“那如果是滔天大罪，不可弥补呢？”
零揣揣手理所当然：“没办法了，只能被当怪刷了。”
温迪汗颜：还好不是说要去毁天灭地一条道走到黑。
操作终止，他连忙对零说：“好了。”
后者走近散兵，和善的笑了一下：“开个玩笑，我刚才说过的，蛆虫有蛆虫的生活，猛兽有猛兽的生活。
符合普世价值当然最好，倘若你在某个位置上，就尽力做符合身份的事吧。
如果那致使你犯下滔天大错，不管别人如何，我一定不会放弃你。”
“……”
“第一次做姐姐，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好的做法，但我希望你能健康快乐长大。那样在未来重逢，我会很高兴的。”
散兵神色微动，零眼睛一亮，好机会。
趁他晃神，一个大力飞踢：“走你。”
“接收到了吗？”
“居然真的成功了。”
她放松毫无形象坐在地上：“那就好，送我去下个时间点。”
温迪不同意：“伤怎么办？”
她甩了甩手：“好了。”
“哪有那么快——真的好了！”零抬起双手，画面中不仅没有需要打马赛克的东西，皮肤甚至看起来更好了。
“这下行了吧？”
“诶嘿，当然。我先确认好时间点，等会儿给你情报，你不用休息吗？”
秉持着早干完活早收工的心理，零摇头拒绝。
拍拍灰尘脚步轻快的经过丹羽。
下次可能不来稻妻，她再吃一顿烤堇瓜。
“那个……”丹羽伸手：“他醒了吗？”
零不清楚，装作肯定的点头。
于是丹羽指了指自己：“我为什么还在？”
哦，把这个问题忘了。梦境主体清醒梦境当然会破碎。
踏鞴砂现在不仅没有破碎的样子，看上去空气比前几天都要清新。
温迪确认好时间点了，告诉她马上就能出发。
零心里问马上是多久。
温迪说就是现在。
这样，其实不理会丹羽的问题也可以，反正她可能下一秒就不见了。
但零不愿意。
可是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挠挠头自言自语：“是哦，为什么呢？”
丹羽了然的笑了：“我知道了。你还能见到他吗？”
应该可以，就算她不行温迪总能做的，所以零点了点头。
“是吗？太好了。”这位温柔的刀匠询问：“可以帮我带句话吗？”
“你说。”
“我对他的祝福和说过的话，都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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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梦当然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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