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尼奇从小就很“懂事”。
在别的孩子拉帮结队去悬崖上疯玩攀爬的时候,他就已经学会了每天早上在天还未亮的时候起床,然后走很长的路去部落里找可以承接的交易。
夜晚也是如此,在别的孩子在餐桌上挑食撒娇的时候,他会在白天布置好的陷阱旁等待,好的时候或许是一头野猪,坏的时候也许两手空空。
他也曾经像别的孩子一样,高高兴兴地揽着父亲的肩膀,在山脉之间冒险,跟随着风和太阳奔跑;他也曾经舒舒服服地躺在母亲的怀里,听着集市上人们的闲暇交谈,看龙群飞过天穹。
只是一切幸福都有代价,从父亲第一次赌博失败开始,这如风似梦的童年便随着乌厄尔河的流水消散了。
他的父亲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信使,喜欢在赌桌上孤注一掷。侥幸赢了的话,他会打扮得干净体贴,面带温柔的笑容,给基尼奇带上一盒外邦人渡来纳塔的糖果,再给妻子挑朵冒险者在清晨的悬崖上摘的花。大多数时候,输了的话,他就会借钱去一醉方休,在次日天亮的时候拖着一身灰尘和酒气踹开家门,沉默地躺在床上。
基尼奇的母亲是个清醒的女人,在凌晨醉如烂泥的丈夫归来的时候,她总是捂着基尼奇的耳朵,与丈夫争吵。
争吵有时会以酒鬼赌徒的认错而终结,但有时也会变成一场惨烈的家庭战争,而胜者往往是身强力壮的父亲。一切结束后,母亲只好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伤痕,沉默着打理屋后的作物,但这还是远远不够,毕竟家里有三张嘴要吃饭。
于是基尼奇便理所应当地承担了本属于父亲的家庭责任——赚摩拉,种地,打猎。
父亲和母亲都没有提出反对。
这些在某一天父亲输掉房子、他们一家搬到了远离部落的山脚之后,变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
其实他并不觉得这些是很值得悲伤的事情,只是有些时候看着那些沐浴在爱和自由中的悬木人部落其他孩子,他也会心生羡慕。
在无数枯燥的日子中,他看见了一个突然出现的小孩,像是突然打乱了某种冥冥的节奏。
他确信这个小孩是突然出现的。
他本来在悬木人外的部落里卖自己采的三袋颗粒果。这天阳光出奇地大,似乎在昭示着什么变故,基尼奇走在山路上都感觉得到地上滚烫的热浪,他罕见地感到了累。
于是,他把两袋颗粒果迅速交给面前的商人卖掉,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的时候,转头却发现原来放着另一袋颗粒果的位置被一个站在原地发愣的小孩取而代之了。
他抹了把汗,环视了一圈。
这么短的时间,那么一大袋颗粒果,任谁都不可能拿走,更何况,周围根本没有其他提着颗粒果的人。
难道是被挡住了?
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下。
这个孩子大概也是六七岁的样子。黑发黑眸,和部落里的人都不一样,再加上身上穿得这么奢侈,倒是有点像那个奇怪部族的孩子。
基尼奇听到他喃喃自语道:“……奇怪,游戏系统呢?”
游戏系统?这是什么东西。
基尼奇有些好奇,而且暂时不知道颗粒果到哪去了,他决定继续跟着这个小孩。
那小孩懵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什么决心一样,开始往悬木人的聚落走。
基尼奇看了半晌,觉得这个小孩应该是迷路了,于是他决定不再管那袋已经丢失找不回来的颗粒果,向这个小孩发出交易邀请。
拖泥带水从不是他的风格。
他从丛林里钻出来,拍拍身上的落叶,向他的交易对象伸出手。
“需要我帮忙吗?”
基尼奇终于看清了这个小孩的长相。
很奇怪,明明脸上没有什么涂饰,但他似乎依然是这天地间最鲜明的颜色,黑发黑眸与出奇苍白的皮肤形成剧烈对比。他明明脸上全是不加掩饰的苦恼和厌烦,基尼奇却分明透过那层神色,看穿了他的灵魂。
这一瞬间,基尼奇意识到,他们可能是相近的。
听说那一族的少爷向来不受宠,应该是这个人吧。
不,他们也不相近,基尼奇想,他动动手就可以得到很多东西,而自己——
基尼奇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手。
“我会收取报酬。”基尼奇听到自己冷淡的声音,看到自己伸出的手悬在空中没有回应。
基尼奇想:他会嫌弃自己又脏又破。
基尼奇要收回手的前一刻,一只柔软干净的手覆了上来。
“那你背我。”
干净而温暖的身体揽住他的后背,基尼奇分明感到自己的伤痕全被看见了。
他一方面觉得无所谓,毕竟全部落的人都知道他的处境;另一方面,他又罕见地感到难为情,大概是因为背上的那个人太过纯粹,与他,就像是云泥之别。
基尼奇又想:他会问这些伤痕来源吗?如果问了……他要怎么回答?他会因为这些伤痕而嫌弃我吗?就像部落里的其他孩子那样。
所以,当这个人把身上的所有摩拉全部给基尼奇并且用非常真诚的神色赞美基尼奇的眼睛的时候,基尼奇承认自己有些惊讶。
他没有说谎,基尼奇看得出来。
就像是,那道分别他们的壕沟,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霎那间愈合。
基尼奇破天荒地嘴比脑子快:“你叫什么名字?”
说完他就懊悔了,他们只是交易对象,只有雇主和雇客的关系,并不需要知道这些更进一步的信息。
果然,对面的那个人并没有回答他。
*
基尼奇本以为自己与那个奇怪的孩子的缘分会到此为止。
只是没想到,又一次在市场上见到他那副神采奕奕的表情的时候,他会忍不住上前。
毕竟人们都喜欢温暖干净的事物,这没什么。基尼奇安慰自己。
基尼奇又一次做出了不属于自己风格的行为,他竟然会做出帮别人垫付的事情。要知道,这种没有利益只有麻烦的事情,他很少做。
但是当基尼奇看见这个人纯粹热情的笑容的时候,他忽然又觉得这没什么了。
“他是我的朋友!”“我叫伊迷!”
这两句话几乎让基尼奇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垂下头,采取了自我掩饰的动作,就像是森林里猎物垂死挣扎时的动作一样。
于是,他只敢在伊迷走了之后,呆呆地站在原地念出刚才想说的话。
“我也想和你做朋友。”
*
朋友。
基尼奇觉得这种东西比摩拉和猎物更珍贵。
在基尼奇的印象里,朋友总是与自由和快乐挂钩。每当基尼奇做累了委托,他都会往悬崖上看一眼,那里,成群结队的孩子荡着绳索,欢呼着飞上爬下,彼此交换汗水,彼此寄托后背。在悬木人的传说里,友谊也是最珍贵的物品。
有时,也许是在酒鬼父亲施暴之后,也许是在寂静的夜晚捕猎空手而归之时,也许是听到母亲无声的叹息,最经常的是在枯燥的委托之中,基尼奇有时也很想倾诉,或者就是想要一个人能够并肩而行,偶尔说上一两句话。
可惜,从小到大,基尼奇从来没有过这种珍贵的朋友。
他遇到的人,也许有善良的,也许有开朗的,但最终,在得知基尼奇有一个贫穷的酒鬼父亲之后,在追问本就性格沉默的基尼无果之后,或止于无趣,或失于畏惧,无一成为基尼奇的朋友,更有甚者,成为了欺凌基尼奇的孩子帮的一员。
基尼奇不太敢相信伊迷的话是真的。
即使是真的,伊迷在得知他是这样的满身泥泞之后,应该也不会再想跟他做朋友了。
基尼奇想,我要藏好我的不堪。
可是似乎命运总是喜欢戏弄人,将最不堪的一面撕开给人看。基尼奇冒出这个想法的第二天,伊迷的侍从来还钱的时候,恰巧就碰见了基尼奇最不想让伊迷碰见的场景。
侍从长得很憨厚。基尼奇苏醒后,就这样失望而静静地看着他忙上忙下。基尼奇知道他是善良的,但基尼奇也知道,这个人回去后,一定也会劝他们家尊贵的少爷不再与自己交往,以免惹祸上身。
人之常情。
基尼奇想,算了,就这样吧。
*
可有些人偏要自己撞上来。
基尼奇照常在森林里布置陷阱的时候,就听到远处传来熟悉的呼救声。
他几乎下意识地就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直到从熊爪里就下伊迷的那一瞬间,基尼奇才轻轻呼出一口长气。
没人知道刚才他的心脏跳得有多快。
可现在,基尼奇看向臂弯里的人,心跳却更快了。
基尼奇闭了闭眼睛,心想:他知道那些事情了,他会嫌弃我,会收去那副纯粹而热烈的笑容,会像以前那些人一样,摆出冷淡疏离而同情畏惧的表情。
可是,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却依然是那副比阳光还明媚的笑容。
“基尼奇!”
别喊我。基尼奇僵了一下。
伊迷完全放松下来,以一种极其信赖的姿势靠在基尼奇身上。
他并没有芥蒂,基尼奇想。
基尼奇松了口气,这是他七年来最开心的一天。
*
“世上没有什么是免费的,明码标价之物尚且安全,免费的援助更值得警惕。”
基尼奇知道这一点。
对于伊迷的亲近,基尼奇曾经想过原因,也曾经有过不好的猜测。
尤其是那天在七天神像前。
伊迷依然笑着,说他没有出过部落。基尼奇看见他飘忽的眼睛就知道他在骗人,因为他们初见时,明明就是在部落外。但基尼奇并没有生气。
基尼奇终于推断出了事情的真相,在伊迷再一次说出“游戏系统”这句话之后。
基尼奇起初感到震惊,但他随即又觉得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如此荒谬的生活,是一场游戏还是一场真实,于他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他想,怪不得伊迷会突然出现。
原来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游戏。而自己,也许是他游戏中的一环。
没关系,基尼奇失落地想,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他们还是朋友。
伊迷,你答应过的,不能反悔。
部分内容参考基尼奇的家庭背景设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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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番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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