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黎明来得迅猛而壮烈。深沉的靛蓝色天幕被一道灼热的金线撕裂，瞬间点燃了整个东方，赤红的朝霞如同泼洒的熔金，迅速蔓延，将无垠的沙丘染成一片燃烧的、流动的金红海洋。马车在松软的沙地上行驶，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车轮碾过沙粒，发出持续的、单调的沙沙声。
卡维在晨光中醒来，意识有些混沌。他发现自己依旧靠在艾尔海森的肩膀上，身上盖着艾尔海森那件深色的风衣。风衣上冷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沙漠干燥的尘土味，还有一丝…属于艾尔海森本身的、干净而沉稳的味道，将他包裹。腰间那只手臂的存在感依旧强烈，以一种不容置疑却又不会让他感到束缚的力道环护着。
他微微一动，想要坐直身体。
“别动。”头顶传来艾尔海森低沉的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特有的微哑，却依旧清晰有力。环在他腰间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稍稍收紧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你的手需要固定。路况不好。”
卡维僵住，脸颊莫名有些发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艾尔海森说话时胸腔的震动，以及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这种过于紧密的、带着保护意味的接触，在清醒的状态下，比昨夜劫后余生的本能依偎更让他心跳加速，无所适从。他只好重新靠回去，目光投向车窗外燃烧的沙漠。
艾尔海森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话语和动作中的“越界”，短暂的沉默在车厢内弥漫。只有车轮碾沙的声音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我们…去哪？”卡维打破沉默，声音还有些沙哑。
“阿如村。”艾尔海森回答，目光也投向窗外壮丽的沙海，“那里有教令院的临时观测站，相对安全。名义上，是追查‘赤金之心’核心部件的赤王遗迹源头。”他顿了顿，补充道，“实际上，你需要一个安静养伤的地方，远离须弥城的视线。”他避开了“保护”这个词，但意思不言而喻。
卡维的心微微一颤。他明白艾尔海森的用意。哲伯莱勒背后的人，以及觊觎赤王技术的势力，不会轻易罢休。阿如村地处沙漠腹地，又有教令院据点，确实是最佳选择。只是…“安静养伤”…这个词让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包扎的手，又想起那个冰冷公寓里“保持安静”的条例。一种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似乎察觉到卡维的沉默，艾尔海森的目光转回车内，落在卡维脸上。“阿如村的观测站…条件有限，但足够安静。”他顿了顿，灰绿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类似于“斟酌”的情绪，“…没有公约。”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卡维心中漾开一圈涟漪。没有公约…这意味着什么？是环境所限的无奈？还是…一种无声的让步？
卡维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他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广袤无垠的沙海在晨光中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沙丘的线条柔和而有力，偶尔能看到几丛顽强的沙漠荆棘，在风中摇曳。这粗粝而壮美的景象，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残余的惊悸。
* * *
正午时分，烈日将沙漠变成了巨大的熔炉。热浪扭曲着空气，马车内也闷热难当。卡维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受伤的手掌在纱布包裹下隐隐发胀刺痛，精神也有些萎靡。
艾尔海森一直留意着他的状态。他松开环在卡维腰间的手臂（这让卡维莫名松了口气，又有一丝奇怪的失落），从车座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皮质水囊，里面装着清凉的净水。他拧开盖子，再次递到卡维唇边。
“喝水。”依旧是命令式的口吻。
卡维顺从地喝了几口。清凉的水流缓解了喉咙的干渴，却无法驱散身体内部的燥热和掌心的不适。他微微蹙起眉，下意识地想用没受伤的手去碰触包扎处。
“别碰。”艾尔海森立刻制止，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他放下水囊，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精致的金属盒里取出一个更小的瓷瓶。打开瓶塞，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草药芬芳的气息瞬间弥漫在闷热的车厢里。
“手伸出来。”艾尔海森的语气不容拒绝。
卡维愣了一下，迟疑地将受伤的手伸过去。
艾尔海森的动作异常小心。他解开固定用的绷带结，一层层揭开纱布。当看到掌心伤口在高温下微微红肿的边缘时，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用干净的棉布蘸取瓷瓶里淡绿色的、冰凉的药膏，动作极其轻柔地涂抹在卡维的伤口周围，避开最深的创面。
药膏触及皮肤的瞬间，一股清凉舒爽的感觉迅速扩散开来，有效缓解了灼痛和肿胀感。艾尔海森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涂抹药膏的动作精准、细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实验操作。他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卡维完好的皮肤边缘，带来一阵微凉的、奇异的战栗。
卡维怔怔地看着艾尔海森低垂的侧脸。浓密的银色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专注的直线。阳光透过车窗，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勾勒出明暗的光影。这一刻的艾尔海森，褪去了平日的冷硬疏离，也不同于昨夜失控的暴戾或笨拙的坦诚，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的专注和…近乎温柔的细致。
这种反差带来的冲击，远比沙漠的烈日更让卡维感到眩晕。他几乎忘记了掌心的不适，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艾尔海森那冰凉指尖的每一次触碰，和他呼吸间清浅的气息上。
重新包扎的过程同样一丝不苟。艾尔海森用干净的新纱布将伤口妥善包裹好，动作流畅而专业，最后打了一个牢固又不会压迫血管的结。
“好了。”艾尔海森抬起头，正好对上卡维有些失神的目光。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艾尔海森的灰绿色眼眸清澈而深邃，像沙漠深处未被风沙侵蚀的绿洲湖泊。卡维则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了视线，耳根悄悄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谢…谢谢。”卡维的声音低如蚊蚋。
艾尔海森没有回应，只是将药瓶仔细收好，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例行公事。但卡维注意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药膏的微凉气息，不自觉地轻轻捻动了一下。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车轮碾沙的沙沙声和窗外呼啸的热风。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有昨夜的惊悸与沉重，也不再像清晨带着微妙的试探。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芬芳，混合着艾尔海森身上冷冽的雪松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氛围。
卡维也重新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掌心的清凉舒适感持续传来，驱散了身体的燥热和疲惫。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平静感包裹着他。不是劫后余生的虚脱，而是一种…被妥善安置、被细致照料的安心。艾尔海森那句“没有公约”和刚才沉默的、细致的照料，像一股温润的泉水，悄然浸润着他长久以来因误解和自尊而干涸龟裂的心田。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由冰冷条例和固执误解构筑的壁垒，在这片炽热而粗粝的沙海中，正被无声的守护和笨拙的关怀，一点点地侵蚀、软化。
沙漠的旅程依旧漫长而艰苦，但卡维的心境，却如同被朝霞点燃的沙丘，悄然发生着变化。他不再仅仅是被迫的同行者，而是开始以一种全新的、带着一丝隐秘期待的目光，重新审视身边这个正在努力打破自己壁垒的“逻辑学家”。而艾尔海森紧闭的眼睑下，那平稳的呼吸中，是否也隐藏着对这份悄然改变的关系的、全新的思考？沙海无垠，微光初绽，一段建立在废墟与鲜血之上、由月光与逻辑共同编织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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