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气扇嗡嗡转动,阴影一格一格地滚过墙面,留下边缘分明的黑白格剪影。
“狩猎日会发生什么?”
柯林重复了一遍莱拉的问题,他正拿着一把简陋的匕首在磨刀石上打磨,刀和石头发出刺耳而粗粝的吱吱声。
“城市边缘的那些大贵族们家里的子弟会装备齐全地下来磨砺狩猎技巧,或者说,杀人。”他把磨好的刀拿到眼前,翻转刀身,仔细观察着刀刃和他自己朦胧的倒影。
“老家伙希望你给他们留下一点印象,我敢确定,你和你的小朋友一定会让他们大吃一惊的——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你不喜欢这说法?好吧,好吧。”他耸耸肩,轻轻把磨得锋利的匕首轻轻收进皮套,放在桌子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终于感到紧张了?”
莱拉的目光跟着他的手势动作移动,然后回到他的脸上:“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小女士。”他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没有什么可说的,真的。大人物们自有安排。他们有可能会临时起意,看中这片地盘,就把这区域作为狩猎场,也有可能会选择另外一个区域。除了奴隶和仆人,家族武装力量之外,还会有几名‘颤齿’及为他们家族效力的行刑人们陪同。你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保护好自己,在那些大人物们召唤你的时候,做一条称职的好猎犬,亮出你的牙齿和爪子就行了。”
“大人物们见多了巫师,但是你的年龄是个优势,相信我。更何况,你的小朋友实在让人印象深刻。”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显然是回想起“神圣之声”教堂里的惨状。
莱拉面无表情的脸出现了一丝裂痕,她不喜欢他的语气和措辞,这种潜在的利用的意味让她胸口发紧。
“不想他抢了你的风头?哈哈,别担心。”柯林不以为意,继续道,“你们会很有用的。你和他都是。”
她心里警铃大作,烦躁感和无力感铺天盖地地袭来。如果他们真的完全见识到了那男孩的能力,他们会利用他做什么?他们会怎么利用他?
长夜在上。
她咽下胸口的憋闷,自从来到这里后,憋闷感就挥之不去。巢都底层的空气**沉闷,社会环境压抑,在闪烁着数十万盏灯光的尖塔和终年不变的黑暗之间,人像蚂蚁一样忙碌着,无用地背负着重担前进。她的确曾在生死关头选择了为生命而战,可是以这种方式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别再说那样的话了。”
她低沉地说,漆黑的眼珠透过额前的刘海看着他。莱拉挥散脑子里浮现出的,那天男孩告诉她的预言。未知的爆炸,背信者,杀..戮……已经有太多东西压..在她的肩膀上。鲜血淋漓地向下沉。她应该怎么做?在深陷泥沼的现在,她是否还有为自己博得生路的资格?
“你上次看见阿拉克是在什么时候?”他忽然问。
“两天前。”
柯林舔了舔嘴唇:“他跑到隔壁第八区去了。”
昆图斯从南到北被划分为九个大区,它们各有名字,但人们通常用从一到九的顺序称呼它们。他们现在在第七区,聚集着大量金属加工厂,以及化工厂,周边还有许多配套的食品厂,加工生产过程中产生的衍生物;
往北是第八区,以某些信仰崇拜而出名,那里坐落着祭司女王的教堂;
然后是第九区,第九区往北的城外旷野上,生活着许多不受城市约束的部族。
“在走之前,他来找过一次利亚姆——弗兰特最近很信任他,让他当副手——阿拉克向他抱怨,说你对他和他的夜之女士们太苛刻了。”
一丝笑容爬上莱拉的嘴角,这笑容与善意相差甚远:“我还以为他会感谢我没有杀了他。我从不青睐皮条客。”
“所以他说完,就带着他的全部家当跑到第八区去了。你应该留下他的,他能提供不少税钱。你不喜欢他,大可以从他那里多拿一些。谁会和钱过不去?”
“那他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莱拉反问。
柯林耸耸肩,把匕首拔..出套子,轻快地抛掷到半空又接住,“为什么要管那么多?”
我不想要那些钱。那些……从女人们的血管里挤出来的钱。莱拉回答自己。
但是你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又好到哪里去呢?她心里的声音马上反问。你现在就是一个该死的帮派分子,何必假装清白?
她抿起嘴唇,没有说话。柯林抛着刀,一下又一下,刀锋在扇叶响亮的旋转声里一升一降,闪闪烁烁,微弱的光芒被旋转的扇叶切断,搅拌,在她的脸上落下明灭轮转的光影。
“如果你不喜欢他,就杀了他,做得干净点。省得他再给你带来麻烦。”他说,“最后一件事。你把‘血眼’赶走了。为什么?”
“那个迷醉剂贩子?”她没能控制住脸上的嫌恶表情,“我为什么要留着他?”
“他能给你很多钱。他可以帮助你控制那些人,迷醉剂能让他们变成最可怜的狗,只为了那一口带来的快..感,他们可以给出一切,不管是他们的一切还是别人的一切。”柯林停下抛刀的动作,低头与她对视,脸上带着真切的好奇。
“你到底在想什么,莱拉?我看不懂你。为什么你要把那些能够提供最多钱的人从你的地盘赶走?有什么必要呢?我告诉你,伊莎对这行为一点儿也不高兴,你明白吗?她气疯了。”
她的脸绷紧了:“我不喜欢。”
“那你就喜欢每天夜里出去巡逻吗?”柯林反问,“你难道真是一条天生的猎犬?你喜欢去救人?满足你的猎奇心理?还是你有点……”不正常。
莱拉警告性地眯起眼睛,根据她在帮派里面对其他成员的寻衅滋事时的表现,这个表情背后的含义是“如果你再‘不小心’说出这种话,我就要‘不小心’使用我的巫术了”。该死,她虽然是个孩子,但却是个强大的巫师,巫师总是有点不正常的。
柯林后退一步,揉揉额头,“你知道他们都怎么称呼你吗?”
“我为什么要管那么多?”
“有些人叫你‘女巫’,也有些人叫你‘疯人’莱拉。”
“如果他们以自己为标准定义‘正常’,那么做个疯人也很好。”
莱拉平淡地答道。然后她转身,离开房间。最后一个单词从紧闭的门缝后传来。
“谢谢。”
哈,所以现在她是那个疯子了。
莱拉独自往回走,边走边想着她和柯林的对话,忍不住想笑。也许她确实已经疯了,哪有任何一个正常人会如此割裂?一边唾弃自己,一边随波逐流。她似乎真的做了些事情,但是不够,什么都没有改变。赶走一个小偷,会有更多小偷;杀了一个强健犯,还会有更多强健犯,一千次阻止,永远有第一千零一次犯罪——
哦,不,还是有东西改变了的,那就是她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的头脑里,杀死一个人就像吃掉一块肉那么简单了?
这些是不够的。她所做的一切是不够的。
那要怎么样才足够呢?她要付出多少,才算足够呢?
头颅一阵疼痛,但是还不到休息的时候。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她还要去找一些人。她必须尽可能地弄清楚这个所谓的“狩猎日”到底会做什么。
她在记忆里翻找着,从那些被她的“巫术”读取过的脑袋里,像从前拾荒翻找废旧零件一样翻找着。最终,她找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于是她拐过峡谷街和“溅跃溪流”夹角之间的小巷,高..耸的灰暗塔楼间吝啬地留出一线之隔,堪堪足够她独自一人走过去——这是她从前贩卖零件会抄的一条小路,在这里她受到过一次袭击,不得不丢下当天的所有收获逃命——这种逼仄的小巷是前后包抄的好地方。
杂乱的黑色缆线在头顶游蛇般交错,锈迹斑斑的墙体上大块剥落。踩着压实了的垃圾钻出狭窄的小巷,眼前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底层人的街道。街道两边歪七扭八地倒着人——有些已经死了,有些也快了。挂在顶上闪闪烁烁的旧霓虹灯管是用捡来的零件和扔掉的螺丝拧起来的,只有一个角还挂在墙上,摇摇晃晃的。只剩下“贩卖”这个词亮着。
尽管头还在疼,莱拉还是露出一丝微笑,这次真心实意得多。
刨除掉终年不变的工业噪音,街上很静,耳朵里只有老鼠的小爪子窸窸窣窣地踩过肮脏的水坑的声音,她走向街尾的斜斜搭着的两扇暗色对开门,门上用刀子刻着诺斯特拉莫语,看起来像是一个“X”,门口用重新熔化后融为一体的零件碎片铸出了歪歪扭扭的围墙,它和地面融为一体,这样就不会有人能够把它们全偷走,但它凹凸不平的表面上还是留下了砍凿和切割的痕迹。
她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应。
“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只是想问你一件事,关于一个古老的习俗。”
依然没有回应,只有嗡嗡的,日夜不休的低声噪音,以及从过热的老旧过滤系统里散发出的热量,在空气里蔓延。
“来吧,老穆恩,拿出你从前收我零件时讨价还价的果敢劲儿来。我知道你听见我了。”
莱拉笑着说,虽然并非她本意,但这听起来更像威胁。而威胁是这里更加通用的语言。
门后传来哗啦声,像是齿轮转动,链条收紧。门后机关一层层打开,最后才是画着“X”的对开门。“斜肩”老穆恩手持一把自己改装的火焰喷枪,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花白的头发披在肩膀上。
“你想要什么?”他粗声粗气地问。
“我要知道关于狩猎日的消息。”莱拉直入主题,“你之前在一个城市边缘的小贵族家里当奴隶,我知道你见识过。”
他完好的右眼睁大了,一丝恐惧划过漆黑的瞳孔:“……你从哪里……?”
“不必多问。回答我的问题。”
老穆恩的嘴唇紧闭了片刻,眼神在她、地面和街对面的墙上来回转动。莱拉猜得到他在想什么,不安,焦虑和恐惧,像熔融的铁水般沸腾滚烫,冒着近白的红色亮光。她是从“猩红之手”的记忆里找到这条信息的。但她不会告诉他。
“狩猎日要来了?”他颤..抖地问。
“是的,就在这一带。”
“是……是谁告诉你的?”
“他们都这么说。”
“弗兰特,是吧?”他慢慢冷静下来,粗糙变形的拇指转动着改装喷枪上凸出的零件,闪烁的荧光广告牌交错落下明黄、幽蓝和靛青的阴影,把他苍白如尸体的皮肤染成种种不同的色泽。
“这个白痴……他还以为他是‘辛雷加之子’的头目之一?”老穆恩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他真的不明白吗?”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在那些人眼里,他和他们没有任何区别。或者说,你们和他们。”
莱拉皱起眉。老人混浊的瞳孔里倒映着荧光的彩色光晕,朦胧地闪动着,仿佛吸入迷醉剂后产生的幻觉,光怪陆离。
“是他让你来问的?不,不会是。他自己就经历过这一切……”
他自言自语道,把喷枪抵在地上,支撑着身体。莱拉瞥了一眼抵在地上的枪口,猜得到那枪上一定有其他机关,在这里,没有任何人会在与另一个人面对面时轻易调转武器的方向。但她本来也没有任何攻击或掠夺的意思,她只是为了获得情报。
“是我自己想要知道。”她干脆挑明主题,“我想知道狩猎日会发生什么。”
“杀。无差别的杀..戮。不管是奴隶还是工人,警察,官员,还是……帮派成员。”
莱拉愣了一下。根据弗兰特和柯林告诉她的内容,她原先猜测那些贵族成员是针对底层人的猎人,他们与帮派们是一头的,她将要扮演的角色是为虎作伥的伥鬼。但在老穆恩嘴里,似乎并不是这样。
枪口在地板上吱嘎剐蹭了一声,老穆恩重新抬起枪管,缓缓抚..摸简陋的枪身,“你还太年轻了,尽管你很疯狂……而弗兰特又太蠢。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对比曾经的‘辛雷加之子’来说,远远不够。‘辛雷加之子’曾经拥有一整个大区,但当它被‘钢铁督军’肢解并吞噬,凯拉和弗兰特带着残军败将像野狗一样被撵出来之后,那一切就再也不存在了。”
“我听过一些关于过去的消息。”莱拉试探着说。
“显然少得可怜,比我每天能够吃掉的营养膏份量还少。”
“弗兰特一直想要恢复往日的荣光。”最后那个词语让她的舌..头一阵刺痛,“他希望我能够成为他们狩猎时的猎犬。”
“哦,多可爱的想法。”老穆恩粗噶地笑了一声,“猎犬不仅可以用来帮助捕猎,还可以用来撒气,用来吃。而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一条狗起不到任何作用。”
“……还有吗?”
“如果我说不,你会把我的脑子炸开吗?”
“不。”
她咽下那句“我从不喜欢把别人的脑子炸开”,和“猩红之手”打斗的过程里被误杀的人的尸体还在她的梦中滚动。
“那就走吧,回家收拾东西去——如果我是你,我马上就会收拾东西滚蛋,而不是为了一个聪明人想出的绝顶聪明的点子丧命。”
莱拉摇摇头,没有接他的话茬:“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转过身,准备离开,老穆恩却叫住了她,“你问了我那么多,该我问你了。”
“什么?”
“二十八层的凯特利格,为什么你要帮他交血税?”
莱拉的心脏沉沉地坠下去,她马上想起他说的是谁——那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可能只比她大两到三岁,她上一次去收税时,他没有钱能给出来,因为他唯一的亲人,他的父亲,死了。
昆图斯的惯例里,有的是方法抵债。但是凯特利格没有付出任何代价。不是眼睛,胳膊,或者脏器。因为莱拉为他付出了那一部分税钱。
“……我杀了他父亲。”
她轻轻地说。凯特利格的父亲加莱是个矿工,她与“猩红之手”搏斗的那天,他正好走在回家的时候路上,然后成为了一具头颅爆裂的死尸。
这就是全部。
“加莱和我认识,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去拿点工厂的残次品,我给他望风。”老穆恩说,他打开了喷枪的保险栓,枪口往上抬,燃料的气味在空气里升温,枪口发出咳嗽般短促的闷响。
莱拉感觉到了。
她背对着老穆恩站着,一动也没动,心中升起一阵夹杂着恐惧的紧迫的期待:“所以?你要为他复仇吗?”
“没有所以,疯子,没有,因为不值当,虽然我的确想。就因为你杀了他们的家人,所以……你对他们网开一面?”
“谁?”
“别装傻,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那些脑袋裂开的可怜虫的家人。”
“看来你和他们中的很多人认识?”莱拉的嗓音平静,她的后背渗出微微的薄汗,但她不知道那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激动。
老穆恩没有接她的问题:“对于他们来说,是笔划算的买卖。虽然我不知道你天才的头脑是怎么想到这个的。也许疯子的头脑总是有过人之处。”
她想笑。
她真的笑出来了。
“你们都已经这么叫了?”
“久仰大名。拜你所赐,这一带都没有便宜的迷醉剂可买了。”枪口火焰涌动,发出炙烤的嗡鸣声,然后逐渐转入沉寂,“也没有祭司女巫的小喽啰了。大多数讨人厌的小毛贼也不再来了。”
“你是说祭司女王?”
“随便她是什么。”他手中的枪口重新转为冷寂,下垂向地面,“疯狂不能挡子弹。所以,不管你疯疯癫癫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我唯一的话是。快跑。”
“跑得越远越好。”
回去的路上,她还在回忆这句话。枪口的火焰熄灭的那一刻,她心中究竟是如释重负,还是失望,莱拉已经分不清了。她只想找个安静且开阔的地方独自待一会儿,远离一切生与死,一切亏欠与债务——但所有事情都不如她所愿。她走过犬牙巷漆黑狭窄的巷口,一只手忽然从黑暗里伸..出,把她扯进去,猛抵在墙上。
“你都干了什么?”
这道女声压抑着怒气,抓着她衣领的手收得太紧了,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你想要什么,伊莎阿姨?”她疲倦而平静地问。
“我想知道你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你为什么要赶走‘血眼’?你知道我花了多久说服他来这里吗?而你,你在半天之内就让我所有的努力化为泡影!该死的!”伊莎低吼着,用力摇晃莱拉,“你这个白痴!”
莱拉没有反抗,她太累了,没有力气反抗,只是任由她摇晃。一阵低低的窸窣声在黑暗的小巷里传来,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墙壁上攀爬。
伊莎的手剧烈抖动着,她终于慢慢冷静了一点,喘着气,僵硬地松开她,后退了一步,咬牙切齿:“你让我后悔教你那些东西,小白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是吧?还是你以为——你以为你已经足够强大,足以反抗了?你这个叛徒!”
她的手再次收紧,紧紧抓住莱拉的肩膀,力气大得惊人。惊人的紧,也是惊人的疼。
“背叛?是你背叛了我,伊莎阿姨……你为什么要把一个迷醉剂贩子引到这里来?”莱拉和她对视,声音颤..抖,她感觉眼睛变得酸涩。某些摆在眼前,但她一直视而不见的东西,现在终于找上门来。
“为了更多的钱!你这个白痴!你连这都看不出来吗?”伊莎咆哮道,青筋凸起,拳头紧握又松开,“你在装傻!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谁的奸细——忘恩负义的混蛋!看看我给了你什么!你呢?你又回报给我什么?!”
“该死的。”她喘着气,又靠近一步,“如果再有下次,我发誓我会剥了你的皮!你占据着最好的地方,收上来的税款却越来越少!你不肯做任何事情来增加税钱,反倒把精力耗费在没用的事上。”
刀尖在她手里闪着寒光,下一秒便被击飞出去,叮的一声插..进墙缝里。高大而苍白的男人无声无息地从影子里现出身形,以一种近乎违背了物理学的姿势站在狭窄的小巷里,宽大的手掌握着伊莎的手腕。他慢慢歪头,长发垂落,非人的黑色瞳孔扩大,充满了整个眼眶。男人衣衫褴褛,但破烂的布条挂在他身上仿佛国王的礼服,间隙中露出的白皙躯体完美无瑕。
他一只手把伊莎提起来,轻松得像成年人拎起一只虫子,眼珠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怒气在眼里燃烧,薄薄地嘴唇皱起,威胁性地露出雪白的牙齿。
伊莎瞳孔放大,心脏因为即将抵达临界点的惧意而近乎暂停。这一瞬间,所有的愤怒和轻蔑都冻结成恐惧。所有被怒火驱离的理智都回归了头脑。
“让她走。”
莱拉低着头,右手捂着脸,声音沉闷。
男人的手臂下垂,苍白的手指僵硬地维持在死死捏着她,但不会把她的胳膊捏成一摊夹杂着骨头碎片的碎肉的力度上。然后,极其不情愿地一点一点,一根一根松开了。
伊莎走了。
现在,漆黑的犬牙巷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没有人说话,只有巢都永不止息的嗡鸣在蒸腾的恶臭里回荡。压实的垃圾往外渗水,流淌在每一道肮脏的缝隙里。莱拉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呼吸间的颤..抖。一直自欺欺人的假象,最后一点盲目的侥幸心理终于被鲜血淋漓地撕开了,伊莎从来就不是她的同类,她不可能是。只是她太需要来自人类的认同感,或许还有一些雏鸟效应,所以固执地忽视近在眼前的真相。
她吞咽了一下,喉咙里的阻塞上下滚动。
“……我告诉过你。”男人嘶嘶地说。
“是啊。”她试清了清嗓子,肿块滑动,让她的声音变得很滑稽,“我知道。谢谢你,你来得很及时。”
莱拉偏开视线,试着想出另外一个话题,“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她把你拉进巷子的时候。”
莱拉低下头,双手捂住脸,用颤..抖的深呼吸压制即将涌出喉咙的啜泣。
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莱拉抬起头,隔着朦胧的泪水看向男人苍白的身影。
“我有个地方想带你去。”他说。
雷声在终年不散的浓厚云层里震荡回响,激起一阵又一阵污染气体和粒子的震颤。越往高处去,那股酸涩的气体就越浓厚,温暖而令人作呕,就像小巷地面上一层一层地腐烂为淤泥的垃圾。他抱着她,伸..出苍白的手臂捞住漆黑的飞扶壁,冲上线条流畅、收拢的束柱,如同水中的游鱼般沿着建筑的侧面攀登着。跨越一层层尖塔,一扇扇花窗与一个个凸出的精美雕塑。
莱拉没有问他要带她去哪儿。她只是平静地抵在他怀里,一言不发。最终,他跳上一个屋顶与屋顶之间连接着的较为平坦的平台,在古老而狭窄的间隙之间,雕刻着三个向内凹陷的壁龛样洞窟,它很高大,顶端向外凸出尖券拱一样的弧度,仿佛小房子的遮雨棚。左右两个洞窟里都雕塑着形态不一的石像鬼,中间的那个只留下一对狰狞的爪子,其余部分全部成为滚落一旁的石块。
他轻轻把莱拉放在屋顶上,熟练地钻进中间的洞窟,它刚好能够让他微微蜷缩身体缩进去。莱拉眨了眨眼,在空隙里坐下来,依靠着斑驳的内壁。
“这里很开阔。我经常来这里。”他说。
她四处望去。从这里能看见高塔的塔尖,以及星星点点的数不清的灯光与彩色光芒。工业热能让这里比靠近地面更加炎热,低垂的阴云似乎触手可及,它们太低,太厚重,就像盖在人头顶的凝固的石膏,似乎永远也打不破。
“谢谢。”她轻声说,脸颊因为干涸的泪水而紧绷。
“我安慰到你了吗?我有没有减少你心里难过的感觉?”他问。
莱拉笑了,这是她今天以来第一个不掺杂任何其他情绪,只有喜悦的真诚的笑容。
“是的。谢谢,谢谢你。”她顿了顿,“你的衣服是怎么搞的?我记得我给你的时候,它至少还是完整的。”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把脸扭开了:“老鼠咬的。”他咕哝着说。
莱拉噗嗤一声笑了,为这个可怕的生而知之的男孩说出的蹩脚的谎言:“哦,那一定是只很大的老鼠,是吧?”
他点点头。
雷声在凝固石膏般的阴云里滚动,挣扎,雨水在积云里酝酿,裹挟着工业生产排放在空气里的灰尘和颗粒。仍然是憋闷,仿佛她不是位于空气中,而是被裹在滴落的树脂里。
“谢谢你。”她重复道,“能遇见你太好了,霍恩特。”
他安静了一会儿,转过脸看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我放她走?她想伤害你。”
“也许只是因为一种感觉。”
“是爱?你告诉我她的利用是真的,爱也是真的,但是当你无法像她想象的那样被她利用,她就选择了武力。这是爱吗?”
“……这不是爱。”
“那它是什么?”
“也许是我渴求爱的冲..动,是我对她的感激和依赖。我曾经希望她是我的同类,为此我对近在眼前的真相视而不见。”她苦涩地摇头,“但是真相总会叩响大门。”
“我不明白。”他直白地说。
“你不必明白。如果有人这么对你,你……可以杀了它。”
这句话并没有说服他,但莱拉转变了话题,在第一滴温热的雨水打在凸出的拱壁上之前。
“真有趣……也许我的确已经疯了,只有疯子才会和正常人格格不入。你觉得我疯了吗?”
“你没疯。”他认真地说,话音在温热的雨水中蒸腾。一只苍白的爪子轻轻摩..挲她的后背,指甲仿佛冰冷的刀锋,擦过她背上薄薄的皮肤。污染后的酸雨从天而降,雨声噼啪,烟雾般的水汽在高..耸而逼仄的巢都间弥散开来。
“你没有疯,疯狂的是他们。”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罪是正常的,那也不代表正义之人要为了合群而放弃底线和原则。追求心中的正义是没有错的。”
莱拉扯动脸颊,笑了一下:“你依然认为我是正义的人吗?”
他点点头。
“也许只有你这么认为。”
“我相信我们是一样的,我们对正义的追求是一样的。”他重复道,“我们,才是一样的。我们,尽管都生活在这里,却都知道正义是什么。有些东西我们从未见过,也从未学过,但我们就是知道。”
越来越多的眼泪涌出眼眶,羞..愧和内疚如洪水般吞没了她。莱拉蜷缩起来,暴雨声让她的声音更加模糊:“我不再是了。霍恩特。我……不再是了。如果我只是知道,却不能做出任何行为践行它。如果我的理念仅限于语言,这能称得上真正的正义吗?你真的认为一个帮派成员有正义可言吗?在这之前我问你一个问题,霍恩特。现在我要再问你一遍。”
“你觉得,我是否有罪?
他思索着,眉头深深皱起来:“你没有罪。你试着维持良好的秩序,帮助、救治他人。无论..公私,你都不敲诈,勒索,抢劫。你解救无法解救自己的人,牺牲自己的利益帮助他们。”
“可是我误杀了许多无辜的人。”
“他们并不无辜。”
“我指的不是那些帮派分子,霍恩特。我说的是那些在我和其他成员的打斗里被误杀的人。”
“我知道。但他们并不无辜。我看见了他们的未来,他们要么已经犯下罪过,要么在未来会犯下罪过。他们并不是无辜的人。”
莱拉愣住了。这次困惑地皱眉的人变成了她:“等等……一个无辜的人也没有?他们之中有拾荒人,有整天在车间里工作的工人,有商店老板……”
“拾荒人抢劫成性;工人和厂外的人员勾结,盗窃工厂的财产;商店老板谋杀了他的兄弟一家得到了这一切。他们都已经犯下罪行。”
“……这罪不至死。至少据我所知,工人偷窃是因为工厂主又一次扣下了他全部的工钱,而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饿死。”
“恶行一旦被犯下,就只能以鲜血偿还。”
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真是有点……”荒谬。但她太累了,没有力气辩驳。她最近总是觉得很累,头痛,浑浑噩噩地,却又不得不为这一切做打算。巢都的淤泥仿佛一只大手,将她往泥潭里拖拽。
男孩的话让她心中的某一部分感到一种肮脏的庆幸,但仍然有某一部分像被酸雨侵蚀一样疼痛。
她希望这疼痛永远不会止息,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还能够存在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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