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
……
往生堂的生意大家知道的,丧葬白事,生死轮回。我是往生堂第一百代堂主,工作也很简单,就是送亡者走好在人间的最后一程。
我家客卿是位仙人。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件事,因为从七十七代堂主起,客卿先生便保持这副容貌,数百年来不曾改变。
璃月港有仙人出没本不稀奇,但在我看来,他虽被称作妙人,却更是个俗人。
至于为什么是俗人——
先说好,我的故事没有七十七代堂主那么传奇,第二碑半价什么的,在璃月港留下了各种匪夷所思的传说。如今,我主动跑到生与死的交界,只不过是为了处理我家客卿捅下的娄子。
这些亡灵看到我也不惊讶,大概是把我当作对世间抱有眷恋的家伙,和他们一样。也有一些亡灵会飘过来问我,他的家人如何,朋友如何,但我一概不答。生者的答案总会让死者悲伤,而且没有意义,无论什么。
我的视线越过他们,穿过那些痛苦和懊悔,去寻找那位被诅咒囚困于此的青年。
无妄坡,亡者徘徊之处,生与死的交界。很多人对生前往事抱有执念,宁愿伫守忘川百年,但灵魂总捱不过时间的磨耗,或迟或早都会步入往生。然而这一位,他的灵魂被人长长久久地囚困于此,如果不是那天我去无妄坡附近驱魔,感到一股强大的执念,我这辈子都想不到竟有灵魂被囚禁此地数百年还没魂飞魄散,堪称恐怖。
当我和我家客卿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正在喝茶。直到我把担忧,怀疑,还有那阴暗的猜测都说出来,他也没抬头看我一眼。他的视线投向那杯泛着琉璃百合香气的热茶,金色的菱形瞳孔连半分颤动都没有。正当我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钟离先生终于抬起头,似乎很无奈地笑了一下:“那你便去做吧。”
“做什么?”
“去解开那个封印。把那位青年的灵魂解救出来。”他说,“如果你能做到。”
他说得如此事不关己,甚至有点挑衅,就好像我的猜测都是空穴来风,又或者笃定我肯定解不开那些诅咒。可我是往生堂第一百代堂主,我分明能感觉到,包裹着青年灵魂的,是无比精纯的岩元素力。如果这世间,有一位神人,不仅知晓如何留住死者的灵魂,还能用岩元素把他包裹得如此完美,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位活了百年之久的。佩戴着岩元素神之眼的仙人客卿了。
于是我独自来到了忘川。不敢带上钟离先生,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在钟离先生本来就拒绝与我同行,这倒是出乎意料。
而且,其实我只感到那个灵魂身上背负着过于强烈的诅咒,而且被人藏了起来。但我并不知道该如何驱除。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么想着,我已经走出了很远。我的视线里不再有徘徊原地的亡灵,而是一望无际的忘川河。我的脚下开满了彼岸花。虽然可以用更华丽的辞藻描述眼前的风景,但说真的,这些还真是毫无新意的景象。对于死亡的世界来说。
只再前一步,我就能往生了。不过这是做不到的,活人没法往生,我有些自嘲地感慨,刚想折返——
一位青年坐在河畔。
他看到了我。似乎是坐得久了,没想到有谁会来,他有点惊讶,又有点欢喜。他招手叫我过去。我一下子就明白这就是我要找的灵魂。可是他的周围并没有任何被诅咒的痕迹。至少不是我能看到的。
我坐到他的身边,他冲我笑笑。
“唔…你应该是,我想想…第一百代堂主?”青年像模像样地拢了拢手指,又挠挠头:“哎,过得可真快啊。我在这里呆得久了,都没什么时间意识了。哦对了,你好,我叫…”
我摇摇头。死者的名字,我不想听。他已经死了,无论曾经被叫作什么,都与现在无关了。所以我指向忘川河的彼岸:“——你在这里停留了太久,该走了。”
“唔,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是,”那位青年摊开手,“我走不了。我无法离开这里,或者,你有什么办法?”
果然如此吗。听他这么说,我看了看他的四肢。没有被封印,捆绑的痕迹,精神也很正常,不像别人操控的样子。这不是没有任何束缚吗?那为什么会存在那么强大的诅咒,甚至都溢出地表了?难道客卿先生真的是无辜的?我本来还以为是他用仙术把这位青年强行留在此地,但现在看来,又分明不是。
“莫非难道还有什么眷恋?我可以试着帮你实现,不过…”我打量着这位青年,小心翼翼地开口:“你看起来很年轻,但灵魂已经在这里徘徊了数百年,所以你的家人和朋友应当都…所以,如果你的执念是…”
青年摆了摆手。
“不。我知道他们都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虽然有过悲伤的事情,但大家都没什么遗憾。所以,这位…嗯,少年,”他打量了我一下,摇摇头:“我对过去没有任何执念。我的一生是有些短暂啦,但没有什么让我感到不满的地方。”
“我只是无法离开这里。很奇怪,我无法走过这条河。我做不到,回去也做不到。”青年指向河的对岸。
我沉思片刻。
“奇怪…我还以为是我家那位客卿搞的,难道…”
“你家那位客卿?”青年顺着我的话问下去,笑盈盈地,“他是谁?他能有解决的办法吗?”
我看向青年。我好像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这就怪了。你不认识他?你不是他的…”
“我该认识他吗?”青年笑得更无辜,我也看不出来他有任何说谎的迹象,“或许是我的记忆不完整,但我真的没有任何印象。你家客卿,他叫什么名字?”
“他…呃,他姓钟离,名字我不知道,我们都叫他钟离先生。”我皱起眉,“还有你,你叫达达利亚,是数百年前至冬国的执行官。如果第七十七代堂主没有乱写过去的历史,你们应当是是认识,而且还…”
还大概率交往过…我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因为这也是我如此怀疑钟离的原因。我以为他是舍不得自己的恋人离开世界,所以用诅咒强行把他留在此间,结果搞砸了,反而把达达利亚搞得生不生死不死的。这让我很愤怒,但又不是没法理解。
“钟离…嗯…”达达利亚挠挠头,认真地思索了半天,又泄气似的叹了口气,“抱歉,真不记得。我应该记得吗?”
我们都犯难地挠起了头。
“那,能不能让他来见我?”达达利亚试探性地问着,“可能见到了就会想起来。而且,我也想走啦。这里实在太无聊了,万一他真的有办法呢?”
说着,达达利亚抓起身边的彼岸花,抛向空中。那些红色的,白色的花瓣脆弱得很,还没抛出去,就顺着他的指缝簌簌落下,又落到了河水中,随着忘川流走了。
达达利亚先生身上没有束缚,没有执念,可我也没法把他送走。或许问题真的出现在钟离先生身上。这么想着,我点点头。
然后我去找了钟离先生。这一次,他又在喝茶,而且喝的是枫丹的红茶。不过他加了三包奶精,三块方糖,和五勺牛奶。他听我把故事说完,才将那杯调得不可名状的红茶抿了一口,太阳穴直接暴起青筋。
他强忍着咽了下去,又嘬一口。就这样,我看着他痛苦无比地把那杯东西吞进肚子,才叹口气:“…我便不去了。”
“为什么?”我很不解,“您不是喜欢他吗?不是您舍不得放他走吗?”
钟离抬起头。
“对不起,但我没乱猜,这是第七十七代堂主在日记里写的。”我摊开手,“钟离先生,您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束缚一个早该往生的灵魂。之前的堂主为什么没管我不知道,但我发现了,就必须管。您必须跟我去,而且达达利亚先生也想见您。”
钟离听我说着,那平静,都不如刚才喝红茶时反应激烈。
可是,他却对我的最后一句话起了些反应:“他…想见我?”
达达利亚想见钟离?我知道客卿先生是这个意思,但我觉得他误会了。因为达达利亚不记得钟离。但是,如果这能让事情顺利解决,我点点头:“对,他想见你。”
钟离看着我的眼睛。我想他一定发现,我在说谎。不过他动摇了。我瞬间明白了这个问题的含义。达达利亚想见钟离吗的意思其实是,钟离很想见达达利亚。
客卿先生想念自己的爱人。
“去见见他吧。”我说。
这一次,客卿先生别过了头。
他不再说话,秋意渐浓,天上一丝云彩都没,阳光筛过窗栏,将他的五官投下沉默的阴影。
接着,他同我一起前往忘川。
我终于明白了钟离先生那沉默的含义。
我看到达达利亚冲我招手,停滞,看到钟离。而钟离先生早就停下了脚步,就像是等待着什么发生。
达达利亚先生先冲了过来。
平静的忘川河忽然掀起风暴。达达利亚先生越跑越快,他的脚下是被踏得纷飞的彼岸花瓣。他发狂了,嚎叫着扑向钟离,指若利爪,却堪堪停在鼻尖毫米之外。金色的锁链自天而降,五花大绑地束在他的四肢上。最粗的一支直接贯穿他的背后,刺入他的心脏。
达达利亚呕出一滩血。
我几乎要被这一幕吓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可是,亡灵的心脏?亡灵这么会有心脏?亡灵怎么会呕血?
我理解了。这个人不是灵魂。他是真的人。达达利亚是活人。一个活人被什么东西囚在了忘川。他不能过河是因为他和我一样,本来就没有死。但他无法离开这里。因为他被这些自天而降的锁链诅咒了。
那是连往生堂堂主也无法破解的诅咒。
那是如我所见,来自天空的诅咒。
忘川河逐渐平静下来。被达达利亚扬起的纷落的花瓣洋洋洒洒,落在我们所有人的身边,像是某种盛大的谢幕。钟离看着发狂的达达利亚。他看起来波澜不惊,背影却比忘川河还要滞重,悲伤。我想他大概早就知道了事情的发展。他大概被很多代堂主拉着来到了这里,不断地经历这悲伤的一切。每一次都如此新鲜,每一次都如此痛苦。
“杀,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杀了你、”
达达利亚嘴里含着血,撕心裂肺地诅咒着。锁链把他的四肢勒出血痕。最粗的那一条绞着他的心脏,使劲地将他往河畔拽去。不许离开。不许离开。不许离开。我看到他痛得浑身都在发抖。他痛得眼泪都要落下。他的五指怒张如鹰爪,眼泪满溢,滴落在彼岸花的花瓣上。他在拼命地宣泄自己的愤怒,可分明不记得眼前的人是谁。
达达利亚的手指向下滑去,挺向钟离心脏的位置。再近一些,他就能掏穿钟离的心脏。或者只要钟离一挺身。只一下,钟离就能平息达达利亚的杀意。但…
“抱歉,我还不能死。我还要继续守望璃月,这是我与这个世界最后的契约。”钟离淡淡地摇摇头。
显然,达达利亚没有听懂钟离在说什么。他嘴里念叨着,杀了你杀了你,然后被身后的锁链拽得紧紧。他的眼泪不曾停止,就像是数百年的寂寞与疯狂终于觉醒,这样的他,和之前与我聊天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颤抖着,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可是——
钟离伸出手。
达达利亚毫不犹豫,一口咬向钟离的手腕。
我吓了一跳,可钟离毫不在意,就这样被咬着,轻轻地摸了摸达达利亚的脸,帮他擦干眼泪。
达达利亚不肯松口。他可能没法理解对方在做什么。一个活着的人被诅咒囚禁于死亡的世界几百年,即使是再坚韧的灵魂,也会分崩离析。所以,这样暴走,崩溃,发狂的姿态才是青年的真面目。
被钟离抚摸着脸颊,达达利亚的眼泪不断地落下。可每一滴眼泪都被钟离擦去,然后又流出来。擦不干,擦不净,没有人有办法阻止这一切。
“你想问我…达达利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明知如此还要与你同行。”
钟离并不回头。
“因为至冬国触犯了禁忌。他遵循巴纳巴斯的意志,代表至冬国,向天空射出了最初的一箭。”
“然后,那场战斗没有迎来光彩的结局…也因此,他被天空永久地囚禁于死地。而这,”说到这里,钟离挣开达达利亚的撕咬,看向我:“也是对我的惩罚。”
我看着钟离先生的虎口。达达利亚将他的虎口咬伤了,溢出金色的血液,像眼泪。
“我当然无法容忍达达利亚被生生囚禁于此,逐渐发狂…所以,我对他降下了属于我的【诅咒】。我会代替他对抗时间的磨损,代价是,他不记得我,而且,也永远都不能见到我。”
“一旦见到我,我的诅咒便会失效,时间在他灵魂上凿刻出的痕迹就会显露,他就会…像这样,面对你我。”
钟离侧开一步。
他让我注视满脸泪痕,挣扎着,嘶嚎着的达达利亚。像是要让我把这一幕烙在脑海里。
这一次,轮到我别开视线。
“而且,每一代往生堂堂主都会察觉到这一点。每一代往生堂堂主都会带我来见达达利亚……”钟离继续说道。
“为什么不拒绝?如果你不见他,他不就…”我低声问道,又觉得这个问题太过可笑。
“大概…因为我想见他。”钟离将我没能说出口的答案讲出来,又笑了,“或许是因为磨损。”
“又或许,因为钟离想见达达利亚。”
钟离重新看向达达利亚:“但时候不到。我还要继续守望璃月,我还…不能陪你。”
这一刻,我竟觉得钟离那不曾改变的容颜苍老了许多:“所以…请等一等吧。”
最后,我们离开了那里。
达达利亚先生看着我们。他站在原地,被自天而来的,金色的锁链,捆绑在原地。他看上去很迷茫,很困惑,似乎不理解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只要钟离先生离开这里,他就又会恢复常态,坐在忘川的河畔,看着身旁的彼岸花,不记得发生的一切。他的灵魂已经伤痕累累,是客卿先生用自己的力量将他灵魂填补出完好的假象。
虽然我不知道,肉身于此枯耗百年,清醒也好,发狂也罢,两种痛苦,又有什么区别呢。
而后——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每一代堂主都没有写出这个事实。没有一代堂主在记录里写下,不要带钟离先生去见达达利亚先生。我相信只要有一人记下,钟离先生就再也没有见到达达利亚的机会,他也绝不会允许自己顺从这份思念。
这一刻我收回之前的评价。钟离先生是个妙人,我才是那个俗人。
哪怕这样的重逢,注定会一遍又一遍地磨耗二人,让钟离先生悲伤,让达达利亚先生疯狂…
但,再大的痛苦,
也好过遗忘。
——我没有在日记里写下这件事。
或许未来,第一百零一代堂主也会带着钟离先生去看达达利亚。而钟离先生也有借口再去看看自己不该看望的恋人。
一个想见对方,却无法看望,只能借着这样悲伤的借口看上一眼,再背负着痛苦离去;
一个遗忘对方,即使再次见面,也只剩言不由衷的仇恨与疯狂。
蝶恋花,花恋蝶,哪个比较悲惨,又要怎么区分呢?
……
那天结束之后,钟离先生没有任何改变。就像是无事发生,他还是找借口翘班,听戏,品茶,寄回来比一人还高的账单,给账房先生气晕过去。而我也没再去问达达利亚先生的事。那是他们的秘密。况且,问了又能怎么样?
除非天空陨落,除非这片大地的规则改变,他都不会回来了。
他被天空囚禁在地狱,他这辈子也不会回来了。
想到这里,我握住拳头,抵住心脏。我将那一杯放了奶浆,糖块,牛奶的红茶一饮而下。青筋从我的太阳穴暴起。我想不到什么东西比这更难喝,于是莫名地哭了起来。
我知道钟离先生在外面。我也明白他一定猜到我在想什么。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离开了。
天空无言,为他的身后投下沉默的影。又像是一道巨大的疤。
神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
那人独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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