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赐宴规模不太大,主要是慰劳本次春闱的诸位“知贡举”——即主考官们。除了礼部、吏部几乎全员出席,其余只有几位作陪。
五公主大致看了一眼刘晏的位置,就不再关注他。看多了,她怕引起旁人的怀疑。毕竟徐监就在阿耶身边站着,而从天子身边向下看,各官员的动作几乎一览无余。
她上前请安的时候天子和徐监并没有任何异样,只是温和地讲了几句家常。
“五娘好些了?待会有什么吃不惯的尽管过来告诉我。别因为那些腐儒在这就跟着拘束了。”
“别太娇着她了。“天子无奈地笑,”再大些就要给她寻觅个好郎君。多少世家不耐烦尚主,就是怕公主娇纵,家宅不宁。再不管一管她,可是容易耽误了好姻缘。“
“咱们五娘还小。老臣可舍不得阿茶子受那些轻狂人辖制。”徐监心疼道。“必定要细细选来,家世人品都要配得上。最要紧是五娘喜欢。”
公主生怕他们误会自己有什么思春之意,行个礼便要回座上去。谁知道礼部杨侍郎是个活泼的大嗓门,借着酒劲,在后面朝她大声嘟囔:
“听说贵主去看过新科进士们了。这一榜可有好的?有好的臣直接给贵主捉来,扣在礼部,好好见一面再走。”
席间传来几声轻笑,但也一部分知情人闻音知雅,放下了酒杯,转头看向了公主这边。
这一招实在措手不及!
五公主转过去瞪大眼睛看着杨侍郎,拿不准他是不是刘晏安排的一部分。余光里她看到刘晏按了按手臂,嘴里“咝、咝”地装痛。她心里便有了点主意。
五公主很夸张地皱起眉。”没什么好的,都是些粗鲁的田舍郎。“说罢她也不加解释,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摆出一副气鼓鼓的幼稚样子。
“五公主这话倒是奇了。”杨侍郎笑道,“这样说来,臣等这一科是白忙了?”
说罢他走上前对公主一揖,“臣知罪,但求公主说说他们哪里不好。臣下次改进。”
宴上众人哄堂大笑,五公主假装闹别扭,只是低头玩着衣带,蹙眉不语。
多说无益,话头已经挑出来,此后就看刘晏如何发挥。
“五娘胡闹,进士哪有不好的,传出去白白叫他们惶恐。“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天子笑着制止这场闹剧,礼部崔尚书也赶紧跟着出来打圆场。他特别又扭头瞪了一眼闯祸的杨侍郎,却没得到预期效果。
刚以为这一茬就此按住了,远处一个校书郎又朗声道:“公主一言,听得臣也十分好奇。不如将新进士请来一观,也算是雅兴。”
“进士们虽都在京中,一时半会也聚不齐。不如改日再叫一齐进来谢恩。”徐监语气淡然,仿佛只是描述杯盘陈设的不足。
其实这殿上的气氛,已经暗流涌动。五公主自幼便在大明宫内走动,十分熟悉这几位的个性,此时已经沁出了满手心的汗。
“这倒不碍事,”杨侍郎摇了摇手里的八楞银杯,举重若轻。“近日礼部要将新进士档案抄录并转交吏部,今日将他们叫来核验履历。现在新进士们,应当都还在西夹院里坐着呢。”
原来还有这一手。五公主往阶上看了一眼。徐监面沉如水,天子还是如沐春风的一张脸。作为吏部的上官,刘晏却没有出声。五公主不禁有些着急。
“那便叫上来吧。为了这次春闱,卿们辛勤奔走数月。想见一面也不为过。”
圣人的话音未落,杨侍郎立刻高呼一声“得令”,同时人已经身姿矫健地冲到门外去了。
“看他!看他!就是性子太躁,老臣说了好多次……”崔尚书气得胡须发抖,其实和杨侍郎一唱一和。公主假装抬手调整头上一朵珠花,把脸埋在手臂后面偷偷笑了一回。这些老狐狸的演技实在有趣。
不一会杨侍郎就带着人回来了。新进士们各个面露迷茫,好在衣衫还算齐整。因是到礼部录事,各个身着白衫黑幞头,很是知书达理的一派文士样子。
天子看了便很高兴,叫杨侍郎去取赏赐。杨侍郎站在殿前点着人数。
“不对,臣记得本次共取了一十六名进士。这里怎么少了三位。“杨侍郎回头点了点,“少了谁?”
“禀上官,有两人因病告假回乡去了。还有一人……去向不明。”一名进士大着胆子报告,但他用眼睛扫了一眼刘晏,终究没敢说出来陆焕卿的名字。
“去向不明!”崔尚书惊得“嗬嗬”地抚着胡子,“这一榜确实离奇。放榜没几日便待不住。这般行事乖张,难怪惹贵主不喜。”
廊柱下一个绿衣年轻人噗嗤一声笑出来,五公主转头看了一下,仿佛就是当日捆走陆焕卿的男子之一。
“元郎,你笑什么?”杨侍郎奇道。
“他岂止乖张,不仅冒犯贵主,那痴书生当日还揪住我师父,要他给他做主呢。”
“这可奇了。”天子听得津津有味,“他有何冤屈,非要在这杏园宴上闹起来?”
绿衣元郎站起来端正地施一礼。”禀陛下,他是穷疯了。“
他于是略略把当日陆焕卿如何将刘晏拖下马,两人又如何扭打在一起绘声绘色讲了一遍。
宴会上人笑倒一片,只有徐监和刘晏不笑。前者面皮紧绷,后者则窘得恨不得把自己淹死在羹碗里。殿内诸位新进士战战兢兢立着,生怕把自己扯进是非,那便是此生最后一次踏入皇宫了。
“……我们把那陆生带进去,都不用审。他自己满嘴喊着公主许了他个差事又反悔了,非要刘公给他评评理。刚好最近事情多,他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恶徒,就先留观。然后就忘在脑后。再多臣也不知道了。“
故事讲到结尾,绿衣元郎踱到公主跟前,趁背冲众人的功夫对她眨了眨眼。
到她表演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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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娘,真有此事?你许他什么了?”
“女儿…女儿只是可怜他穷。告诉他要是实在揭不开锅了,可以到我这做个录事。”
“录事是何职,五公主知道吗?”杨侍郎笑眯眯地插一句。
“谁知道。大概……可以替我写大字?”
席上的文官很多已经忍俊不禁,但是杨侍郎一问到底。
“那公主为何又反悔了呢?他要俸禄太多?”
“不是不是,俸禄又不归我管。”公主茫然地摇头,“只是他专攻陆柬之、能仿欧阳询,但我临的是颜尚书的字啊!风格差得那样远,他岂能仿得像。”
“哈哈哈哈……”众人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些大臣们多数都科举出身,对于书法有所造诣。这样的解释于他们而言倒也亲切。
好你个陆焕卿,什么借口不好,拿这种玩笑话出来作筏子。五公主一面腹诽,一面尽力做出最天真无邪的模样。
今天脸丢大了。五公主看了一眼右手边,太子盯着她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他常以长兄自居,却没有长兄之仁。今日一过,只怕外面全都会传韩王的姐姐刁蛮任性,不学无术。
罢了,只能期待陆焕卿渡过此劫,将来节节高升,佩紫腰金,在外面好好给她正名。
“可有此事吗。”徐成义略显阴柔的声音轻轻在殿里打了个转,欢乐的气氛一扫而空。
公主只顾着担心太子的反应,没注意徐监已经沿着台阶轻轻走到她面前。
“是……小生可以作证。”周悠议眼里满含同情和感激看了公主一眼,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小生当时在曲江,亲眼目睹。”
“狂妄村夫!敢拿咱们公主作筏子……”徐监一巴掌打在周悠议脸上,力道之大,连五公主在内所有人都觉得身体都跟着震了一下。她不由得有些瑟缩。
“圣人明鉴,”杨侍郎又站起来,不动声色挡在公主和周悠议前面,“这陆生是有些痴,可是他才华不假。臣看过他的考卷,立意和文才都不错。如公主所言,书法也确实有欧阳询和陆柬之那一派的神韵。“
“那日之事又是个误会,臣看不如小惩大诫,以示朝廷优待士子。只是委屈刘公。”说罢杨侍郎看了看刘晏的神色。
“刘卿,你既是这一科的主考,又身受其害,朕依你裁夺。”
“禀圣人,臣赞同杨侍郎的想法,但是,”刘晏捏着受伤的手臂,浓眉拧成一团,“身为京兆尹,臣却不愿开此先例。陆焕卿冲撞上官,按律还是要杖二十,下次的吏部铨选也不便参加了。”
这是什么话?五公主怔了一下,马上转过去看刘晏。她原以为刘晏会为士子说话,没想到他反而主张打陆焕卿板子。
其他人显然也被他的反应弄糊涂了,一时间殿上鸦雀无声。只有徐监一脸玩味的笑意,轻轻走到刘晏面前。
“刘公既是主考之一,陆焕卿也算是宰相门生。刘公当真不惜才?”
“这陆生想要在官场走得长远,就要知进退,守矩度。就算晏可以不计较,”刘晏小心地瞥了一下徐监,“难免他还冒犯多少其他朝廷重臣。二十杖打了,我们便都既往不咎,也算给年轻人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刘公是爱之深,责之切啊。”礼部崔尚书道,“徐公兼任国子监事,毕竟也算是天下士子的老师,不知是否能理解这番用心。”
徐监闻言一拂衣袖,微微一笑,“原是咱想的浅薄了。咱看这陆生行事粗鄙,浪费一身才华,本想请到府中再细细教给他礼数。刘公忍能叫他受些磨砺,却是最好的教化。”
杨侍郎到新进士团前,对他们朗声道:“陆生这二十杖,是代你们全体受的。杨某作为礼部属官,在此告诫诸生:凡事以德,凡言以慎,才不致招祸。”
十多人听了哪有不懂,马上齐齐肃拜。
“学生谨记!”
五公主突然明白她之前想得太简单了。徐监到曲江那一日,既没有抓到人,便没有留任何话柄,反过来也没办法明确地为陆焕卿谈什么条件。
刘晏只是借陆焕卿来了结一下这一科里文官和宦官结下的恩怨。能为他争取一个既往不咎,已是侥幸。
但是五公主不甘心呵!这些人成日里觉得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什么人都困在他们规矩里,她偏要做个变数。
她要给陆焕卿挣个翻身的希望。毕竟他没有做错什么。
思绪流转,五公主冲口而出:”那我和他的事呢?“
刘晏蹙眉,杨侍郎怔了一下走到她面前,蹲下温言道:”公主不愿意原谅他?“
杨侍郎的姿态有点像陆焕卿,总是努力保持和她视线齐平。五公主的心里突然替陆焕卿生出了强烈的不值,辛辣的情绪在她胸口翻涌。
“不是我不原谅他,是他能否原谅我。”五公主向前走了几步,特意让天子看到她泛红微湿的眼角。
“阿耶,女儿是大唐的公主,却言而无信了。陆郎君实在可怜,他少年孤贫,虽说刘公对他既往不咎,他又能去哪里谋生呢,谁又敢登用一个冒犯了吏部上官的人呢?”
“既然罚了陆焕卿犯上之罪,那请刘公作为京兆尹,也治我一个诓骗之罪吧!”
“臣不敢。”刘晏的声音轻轻地回荡在大殿里,其他人并未预料到会有这一节,一时也只能静默。
“五娘确实莽撞了,此事你想怎么办呢?”天子走下来,轻轻搂住五公主,抚着她的头顶。五公主从阿耶的怀里扭过头,跟刘晏偷偷对视一眼后,用手指了指先前舞姬撂在台边的花伞。
刘晏皱了一下眉又松开。他应该是明白了?五公主便闭上眼,安心靠在阿耶怀里,声音却毫不含糊。
“我想将自己的俸禄补偿给他……”
“公主有此体恤之心,臣实在心生敬仰。只是不知以和名目送去?“杨侍郎问。
刘晏慢悠悠地补进来:“这倒容易。不如这样,既是晏主张他挨打,所以晏和贵主各出一半,凑一个九品的俸禄。陆生进士出身,一个九品试校书郎的虚衔,他还是担得起的。如此,让他去京外幕府自荐,看哪位节度使愿意指点他吧。圣人觉得妥否?”
“出得是卿们的俸禄,我可不想出来阻挠,平白当个恶人呐?”天子笑呵呵地应诺。”
“按《唐律》,六品以下授官本就归吏部管。刘尚书既然同意,我等也没什么好反对的。”礼部崔尚书附和道。
新进士中传来一片兴奋的窃窃私语。徐成义则低头不言,不一会就以有事为由告退。
大宦官走了众人兴致反而更高,杨侍郎一杯接一杯地喝起葡萄酒来,礼部其他几个年轻人怕他酒后闹事,在边上急得夺他的酒杯。这几个人你抓我躲,闹得东倒西歪。
新进士那边也给上了炙羊肉和土窟春酒,他们却都有些腼腆,不敢多食。刘、崔二位尚书上前表示关切,进士们又要拜谢,又要回话,一时间场面很是热闹。
绿衣元郎借机走到公主这边低声和她说:“师父刚才吓了一跳。公主蕙质兰心,臣佩服。只希望那陆小子真有大造化,不负今日。”
五公主愣愣地问:“你说什么?不是刘公提的法子吗?”
元郎显然不太信,虽不信,他笑笑便也退了回去。
刘晏的门生还是有点分寸的。
她不想显得自己通晓官场之事。她的份内之事只有玩花草,斗金钗,偶尔无伤大雅地掺和一下文人雅集之类,也算是一行佳话。总体来说,胡搅蛮缠可以,参预政事不行。
所有的话只能借刘晏之口说出来。
五公主先前指伞,便是暗示刘晏想办法给陆焕卿求一个“散官”。所谓“散官”,原指一些方便统计俸禄而设的荣誉闲职,也可以理解为一份津贴。
地方节度使可以自行征辟幕僚,但这种幕职通常没有正式的品级。因此节度使常需为这些幕僚在朝中求一个名义上的官职,像是传统‘散官’那样,提高他们的身份。
京内一官难求,京外各大藩镇倒是求贤若渴,寒门出仕相对容易。
一个自带头衔和俸禄的幕僚,还愁没有上官任用吗?
陆焕卿不会死了。
先前五公主心事重重,只觉得和周围都隔了一层罩子。现在好比那层罩子被拿掉了,周围人的欢欣雀跃像音乐一样流淌到她身体里。她觉得轻盈,畅快,仿佛能直上云霄。
总有一天要面对徐监阴沉的怒火。或许阿耶也要说教她一番。
但这些都留到那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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