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烧吗?” 身后的咒灵询问道。
千代子亭亭立在金堂的台阶之下,目光穿过严阵以待的僧众,投向殿中的铜佛。梵唱仍在继续,新的结界正在缓缓凝结,包裹住大佛殿的木门、出檐、斗拱、覆瓦。这层结界由天元发明,可以抵御诅咒的力量,故而自富士山中苏醒的咒灵漏瑚无法烧透这层防护膜,进而引燃恢宏的殿宇,用烈火淹没大佛的头颅。而在千代子眼中,这层结界脆弱得如同孩童吹出来的气泡。她对破解的法门了如指掌,正如她对天元的了解一样——
天平胜宝七年的二月,一队僧侣穿过平城京的城门,徒步朝东大寺走去。队伍末尾的是一个穿着破烂灰色麻布衣服,赤足踩着一双破烂草鞋,一瘸一拐的年轻僧人。因为长久的干渴,他的嘴唇已经皲裂起皮,面颊也被冷风刮得粗糙不堪。不过即使容色疲惫,他的双眼还是干净且虔诚的。像他这样的僧侣比比皆是,都是从全国各处赶来,去东大寺聆听传灯**师,唐国大明寺方丈的教诲。就在几日前,在经历过狂风巨浪与长途跋涉后,传灯法师一行终于抵达了奈良城,被安宿王迎请入东大寺居住。
同行的僧人中有的因为严寒而冻死道途,有的则遭遇劫掠,不幸死在了盗匪的刀下,也有的半路患了时疫,病死了。原本三十人的队伍,到现在只剩下了七人。他们汇入人流,从南大门进入,沿着中轴线两侧道路无声而安静地行走入大佛殿,一行一行朝着举国之力打造而成的铜身卢舍那大佛参拜,随后进入到大殿后的讲堂之中。
距离木台最近的是身着金红袈裟,德高望重的住持长老,随后是锦衣华服的公卿贵族,再就是东大寺修行的僧众……青年人被安排在最靠近门的位置,令他难以看清法师的面貌。他只能望见一个遥远且模糊的身形,一如无数次在他梦境中出现的佛陀的幻影。
鸦雀无声的讲堂中,他隐约听到了法师沙哑的嗓音。老人的语调温厚而且柔和,不疾不徐,如同春日的落雨。他的身旁是遣唐僧人业行。法师每说一句,便由业行转译成官话,宏布给台下众人。鉴真所讲是《大方广佛华严经》,世称《华严》,意指无限庄美广大的净土佛国。
穿过无数头颅和脊背,声音传到耳中时已经变得极为微渺了。而脑海中母亲病时的呓语,她周围盘旋的不详的暗影,还有这些暗影吞吃人肉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则变得越发清晰。青年人看着身旁被风吹得微微摆动的布帘,以及变化着形状的光影,陷入了思考。几分钟后,他站起身,朝木台上的僧人遥行一礼,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请留步。” 大佛殿外,一个僧人叫住了他。他皮肤黝黑,两颊消瘦,浓粗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明亮清正。青年看他衣着干净,仪态不俗,猜出此人身份必然不凡,便恭敬道:“不知法师唤我是为何事。”
“请问这位朋友因何故离开?”
“望您原谅我的无礼。我之所以离开,并不是因为轻视传灯法师的法义与言辞。只是我资质愚鲁,无法参透其中奥妙,以法师之言解答我的疑惑。既然如此,倒不如把席位让给可渡之人。”
僧人沉思片刻,问道:“敢问疑惑为何?”
青年答道:“在小僧的家乡,有一种形貌奇异的妖鬼,啖人肉,饮人血,但在寻常人眼里,这种妖鬼乃是无形无色之存在,难以看见,更无论防范。所以小僧此来,便是寻求破解的法门。小僧想知,这妖鬼从何而来,又如何而消,若是不能消解,寻常人又该如何抵御。法师台上所讲是修行修身的法门,而小僧以为,个人的超脱并不能解他人的疾苦。即便人人都能身处火海而无感,这火海的存在却并不会消失。所以小僧想继续踏上寻求的道路,直到找出扑灭火海的办法。”
“朋友,不必急切。如果我所想不错,你说的妖鬼正是诞生于这火海之中。众生身处苦难,心中便滋生各种心魔欲孽。这无形之鬼,便是有形的心魔。而若要抵御这心魔,向内有修行之法,向外有济世之道。若是朋友愿意稍候,晚上我愿请朋友一道去与法师详谈会晤。”
青年愣了一下,连忙行礼道:“有劳法师。不知法师名讳。”
“我名普照,朋友你呢?”
无数次的轮回重生已经让千代子忘记了那个久远的,由一个老僧赐予她的法名。但她记得,由于僧人普照的引荐,她留在了东大寺,跟随传灯大师修习袯济苦难的方法。僧人普照跟随传灯法师多年,对心法早有领悟。基于此心法,他发明了结界之术,又称御魔结界。普照认为,妖鬼的存在是心魔的具化。只要人人都能习得此术,便能结金刚不坏屏障,抵御心魔的侵害。后来在传灯法师的提议下,普照等人同样被授以传灯法师之名号,带领僧团到全国各处宣**义。
在有些地方,他们收到热情的款待,城主与富商献上珍宝与财帛,又被普照分配给穷苦之人。人们来聆听僧人普照的宣讲,有的人加入了僧团,又有的人露出了嗤之以鼻的神色,不过更多的是茫然,麻木,无所谓的表情。僧团所在的地方干净无比,而外面的妖鬼仍然源源不断地滋生。有的人选择留下,有的人随着僧团继续前行。
在一处村落,他们目睹了一场“驱魔”仪式。被捆绑在柱子上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她的面庞被隐匿在黑烟之中,而她的双足则被金红的火苗舔舐。
“她是个妖怪。” 村长说。
女孩拥有“不死”的能力。即使头颅被打碎,她的身体也能恢复如初。村民认为,这个不详且诡异的存在是导致死亡的元凶。女孩的不死正是因为她夺去了他人的生命。僧人普照否认了这种说法,他在村子里架设了结界,并带走了女孩,给她衣食,授她术法。直到僧人普照在西大寺圆寂,女孩一直随行在他身侧。不死的术式延续了她的生命,在漫长的岁月里,她贯彻了僧人普照的意志,并被敬奉为神明一样的存在。
“天元,你也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徒然的。” 千代子自言自语道。普照确实教授了她如何对抗诅咒,但她并不认可普照扑灭火海的办法。正如他曾经奏请天皇在都城环植果树,解除旅人的饥饿,可真正被吃进肚子里的果子又有多少呢?他以为劝说贵族豪强,让他们皈依佛门就能让他们生慈悲之心,济世之心。可这些人中,谁又甘愿与众生平等?就连这宏大的庙宇,这庄严的佛陀,也不过是皇族收买人心的手段。
普照死后,僧人又回到了东大寺修行禅定。外面的世界一片动荡,因修筑寺庙而亏空的国库早就令皇族无以为继,更不必说供养寺庙。到处都是叛乱、劫掠、饥饿、灾祸、疫病。东大寺开始在外经营庄园土地,派僧兵驻守看管,与皇室贵族的摩擦不断增加,普照昔日设下的结界也早已经崩塌——
那时还是僧人的千代子仰起头。月光透过法华堂的窗棂照射在地上,也照射在观音立像的脸上。观音像有三目,生八臂,胸前双手合十,身后一手执莲花以净化一切烦恼,另一手持羂索以调伏刚强众生。在观音像华美庄严的躯体上,工匠用高超的技巧勾勒出她的神韵。月光下,这造像的面容是这样的圣洁而且辉煌。僧人端详着它。忽然,他意识到,面前清晰而且坚固的存在只不过是一种拙劣的模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炙烤人心,滋生诅咒的火海。
还俗后,僧人离开东大寺,四处学习伏魔之术。后又以调伏邪魔为口号,聚集了一批追随者。那时,人们称他为法师羂索。和普照不一样,羂索认为,火海的根源在于众生不平,而这不平则来自于人类的法度。若是人人出身一致,资质相同,何来不平,何生火海?
“藤原,你想好了没有,这个地方要不要烧?” 身后的诅咒又问。咒灵漏瑚诞生于人类对大地的恐惧中。百年前,它被一众术师封印于富士山下,又被她唤醒。她告诉它,她有办法让世界回到那个诅咒横行的时代。当然,这并不是她的真正目的。她要让所有活下来的人都成为咒术师,而所有的咒术师都要经历过筛选和淘汰。而那些留存到最后的,便可谓是真正的平等者了。到那时,世界将成为真正的净世。普通人消亡,便不会滋生新的诅咒。平等者留下,便不会有新的不平。
“不急。” 千代子轻轻一挥手,又一次破了新生的结界。这个结界可比一开始天元设的结界要脆弱太多了。她毫不费力地登上台阶,隔着门槛对一个僧人说:“无论狱门疆在谁手上,五分钟后请把它给我。”
“狱门疆在我这里,想要尽管来拿。” 身后有人说道。
千代子回头看去,见手持狱门疆的不是别人,正是五条悟。他把狱门疆在手里颠来抛去,一点也不顾及它特级咒物的身份。而一旁的漏瑚比千代子表现得更加激动。它头顶的火山喷出滚滚热气,眼睛红得仿佛着了火。
“去吧,吾友。” 千代子笑道。她话音一落,五条悟的身上便喷发出了盛大的火焰,高温甚至把空气都扭曲了。紧接着,漏瑚纵身而上,却不想扑了个空。只一个弹指功夫,五条就瞬移到千代子身后,挟持了她。
“听说你想要封印我?” 他环着千代子的脖子问。
千代子只撇了他一眼,笑道:“不,我对封印你不感兴趣,幻术师。”
随她话落,五条的形象如同水中月影一般散开。而说时迟那时快,一发子弹便破空而出,射向千代子的头颅。霎那间,鲜血喷涌,脑浆飞逸——她的身体瘫软在地,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去死吧!” 咒灵漏瑚见此,毫不犹豫催动咒力。然而小春身上却并未出现火苗。僧人的吟诵一直在继续。屏障以台阶的最下一级为边界,正逐渐往上延生。
千代子的尸体开口了。她的嗓音依旧清澈而优美:“幻术师,你这样是杀不死我的。”
“我知道,宪明杀不死的我当然也杀不死。” 小春一步步走下台阶,对着尸体的头,腿,胳膊又开了几枪,打得对方面目全非。她没有破坏千代子的声带,因此她仍然能够讲话:“幻术师,如果你想要拖延时间的话,恐怕五条悟和夏油杰没那么早过来。”
“下面播报一条紧急新闻,从京都开往奈良的列车上发生了恐怖袭击事件……”
一个被揍得鼻青脸肿,昏厥过去的诅咒师面朝下趴在地上,后背上赫然是一只皮鞋。手机丁零零响了起来,五条掏出手机,听到对面夜蛾的指令:“车站里的事情不要管,用最快的办法抵达东大寺。”
“老师,您知道我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烦了。” 五条撇了一眼身后奔逃的人群,啪地挂断电话。下一刻,蓬勃的力量以他为中心爆发而出,将整个车站笼罩起来。顿时,所有人的身形都凝固住了。所有的惊惧,无措,仓皇,迷惑,都化为了空茫——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海量的信息涌入脑海,冲垮了领域内每一个人的思维。这就是领域,无量空处。
傀儡的关节被咔嚓卸掉,软趴趴地倒在地上。“别让它跑了。” 夏油对诅咒命令道。下一刻,傀儡人便被缠绕住了。这种东西杀也杀不死,就算是砍了头,身体还能移动,除非是让其彻底失去行动能力。更恐怖的是,这个东西的外形和普通人一样,若非是距离够近,根本难以分辨。
自从吞噬了天元所化诅咒后,夏油便可以如她一般将视角切换到结界各处。正在他四处搜寻操控者的身影时,赶来支援的咒术师道:“夏油特级,上面让你快去东大寺,这里交给我们。”
听着枪声四起,警笛阵阵,夏油深吸一口气,召出虹龙,却被一个猛扑压在地上。飞沙走石扑天而来,一道尖锐的声响扎入他的耳膜——那个被咒灵缠住的傀儡自爆了。
“感谢藤原小姐的赞助吧。” 高楼的天台上,一个戴着白色耳机,穿着粉红色卫衣,造型颇为潮流的青年吹出一个大大的泡泡糖,满意地欣赏着下方接二连三冒出的火团。如果禅院甚尔在,他会认出,这个青年正是排名仅次于他,在他被称为山羊杀手期间稳居杀手排行榜第一的傀儡师,北山智。
“有杀手!” 大殿之中的呼喊戛然而止。小春回过头,竟见身后不知何时站立了一个相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物。同样的面具,同样的衣着,甚至手捧一个同样的红漆木盒。唯一不同的是,殿中的小春结月并未持枪,而是持一把不断滴血的匕首,步步而来。血泊蔓延而开,她每踏出一步,地上就多一枚血印。
砰!
砰!
砰!
小春连开三枪,均被对方闪过。而她脖颈一紧,竟然被千代子的双臂从身后环上。
“幻术师,懂得幻术的并不只有你一人。” 随着千代子的话语,迎面走来的小春结月的身影变矮,恢复成了一名和千代子一样戴着口罩的女性。她穿着黑色运动装,戴一顶鸭舌帽,让人根本看不清她的脸。原来在千代子初破天元结界的时候,画姬便趁此进入到了法华堂。
“大人,狱门疆已得。” 千年前的幻术师画姬单膝跪在千代子身前,双手奉上红漆木盒。
看着这个眼熟的木盒,小春的双手不觉颤抖起来。她的心脏一片冰凉,不禁尖声质问道:“你把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画姬,帮你的后嗣解答一下疑惑吧。” 千代子笑道。
“死了。” 画姬的回答言简意赅。
千代子的声音不断钻入小春的耳朵。她说:“幻术师,要知道,最高明的幻术便是让所有人信以为真。画姬不光复现了你的形貌,声音,动作,她还复现了你的咒力。至于咒术师监察委员会怎么处理杀人背叛者,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小春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三人,一字一顿说道:“杀人背叛者,自当被囚于无间地狱,受无尽苦,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千代子的笑容还没有扬起,就凝固在了脸上。她身旁,画姬和咒灵漏瑚同样定在原地,动弹不得。这三人的眼前,不,更确切地说,是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过去种种。画姬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秋日的下午,她伪装成老妪,一如既往在桥头靠幻术戏耍谋生。
在众人散场后,一个僧人走到她面前,伸手邀请道:“有能者的才华与生命不该被浪费在这种地方。不知你是否愿与我一同而行,去成就一番伟业。” 她对这番话语嗤之以鼻,但当僧人帮她还清了负债,请人医治她弟弟的疾病后,她同意了僧人的邀请,并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一重梦境。” 小春面具后的眼睛亮莹莹的。这是她天赋的术式,三重梦境。第一重梦境乃是过去梦,可见过去到现在所经历一切事。第二重梦境乃是现在梦,可见此刻心中最渴望之事。而当年夏油所经历的梦境乃是未来梦,所见所看皆是由术师一手构建。对此人了解越深,梦境则越真实,也就越发让人不愿醒来。
千代子骤然从回忆中惊醒,猛地拉开木盒的盖子。只见里面空空如也,而对面小春手里的木盒竟渐渐化为了一开始的狱门疆。她和画姬都没料到,小春竟敢这样堂而皇之地把狱门疆拿了出来。而她却以为这真正的狱门疆是和五条悟一样的幻影。
在苏醒过来的瞬间,咒灵漏瑚催动了术式。顿时,小春的全身被鲜红的火焰笼罩。
可惜太迟了。他们凝滞的时间已经足够狱门疆发动。
“开——” 随着这声颤抖的呼喊,从火中滚出了一物。六面,六眼,将这三个人全部的笼罩起来。一旦进入狱门疆,无穷无尽的诅咒之力便会压制术式的运行,哪怕是五条悟在其中也会如普通人一般。这里没有时间空间的概念,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混沌虚无。
一股无形的力量像锁链一般缠绕住了千代子脑内的魂灵,阻止其逃逸出去。
“千年已等,何惧千年。” 千代子微微一笑,闭上双眼。比起恐惧,她心中更多的是期待之情。
一只手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狱门疆。五条提着装有二十根宿傩手指的保险箱,在一地焦黑前静默了几秒。他跨过门槛,踩着血泊穿过大殿。隔着无下限,他的鞋底还是干净的,不在地上留下分毫痕迹。他经过后乘堂,念仏堂,四月堂,最后来到法华堂前。
寂静中,门扉被推开的声音格外刺耳。里面所有人都被一刀割喉毙命,而且不知看到了何景象,表情都惊恐茫然。和这斑斑血迹混在一起的是小春结月的咒力残秽,他顺着残秽绕过屏风,见床边正倒着几具尸体。床榻上,御宇迦摩果然还有呼吸。他对此人的咒力熟悉无比,方才在佛殿外,六眼就已经看到了咒力缓慢而微弱的流动。
画姬并没有放过他。他的心脏被刺穿了,染红了他的衣服和被单。如果没有六眼的话,五条几乎认不出,这个双眼紧闭,行销骨骸的人就是曾经和他打得不相上下的对手。五条将空出来的手放在他肩膀上。他的反转术式仍不能像硝子的那样令别人痊愈。可硝子远在东京都立,等她来必然是来不及了。
“你都这样了,那帮家伙也不马上把你送医院,留在这个鬼地方。” 五条拿出手机,还不等他按下号码,便听御宇迦摩问:“你……看到……结月……吗?”
“抱歉,她死了。” 五条听到自己说。
御宇迦摩的眼睛缓缓眨了眨。
“狱门疆……”
“啊,封印了别的东西,所以用不了了。” 五条提起箱子,“宿傩只能另想办法了。说不定还得放回原处。”
“给……我……” 御宇迦摩看着他。他的目光令五条领会了他的意图。五条握住保险箱的手收紧了。他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御宇迦摩,随后将箱子放在了他胸口。
“谢……谢……” 透过六眼,五条看到有源源不断的淡金色的光芒从御宇迦摩体内溢出,像蚕茧一般包裹住箱子。黑色的诅咒之气在这金光里如水蛭一般扭动挣扎着,却无法逃逸分毫。纷纷的脚步声传来,僧侣、警察、辅助监督看到五条静立在床边,他的手中捧着特级咒物狱门疆,而他面前的床榻上则摆放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咒物。
“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问。
“师父,明心师兄的灯灭了。” 寺内,一个小沙弥看向慧空大师。老人一语不发良久,最后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听得山顶的传来的悠悠钟声,无论是山道、庙间、还是山下小卖铺前的游客都纷纷驻足倾听。鸟儿从林间飞出,小孩嬉闹着沿着台阶上跑,拄着拐杖的老人相互搀扶着慢慢下行,袅袅的青烟从香炉升腾而起,又随风而去。一千年过去了,慈严寺依旧静静地伫立着,沉默地注视着人来人往,人聚人散。
“我知道了。” 夏油挂断电话,将目光投向被诅咒紧紧束缚的粉衣潮男。因为爆炸,他的一边耳朵还听不太分明,脑袋也仿佛被针扎一般疼痛。万幸他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咒灵阻挡,否则这么近的距离,他和那名咒术师都将性命不保。
“是咒监会那帮家伙吧?” 北山智笑道,“他们要怎么处理我,监禁还是死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夏油冷冷地说。
“我们打个赌吧。” 北山智说,“我赌是监禁。你们的川岛副会长不会让我死的。”
“你和川岛老师什么关系?” 夏油想起了当时不了了之的列车刺杀事件,眉峰一下子蹙紧了。
北山智定定地看着他,笑容显得越发诡异起来。他开口道:“他是我的父亲。”
听他这么说,夏油才觉察出这个青年确实和川岛老师的面容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因为他的神情太戏谑,让人完全无法将他和刚正不阿的川岛联系到一起。想到方才由总部直接下达的命令,夏油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很遗憾,你赌错了。” 夏油说。
青年的表情却不见错愕。他的眉眼一下子冷了下来,说了一句没意思。
“就地处决的话,你还不动手?” 北山智挑了挑眉毛。
“行刑人不是我。” 夏油答道。
“那是谁?”
夏油没有回答。一个半小时后,川岛清抵达现场。他穿着咒监会统一的冬季装扮,黑色呢子大衣,里面是红色领带并黑色西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枪,对准了北山智的眉心。
“作秀吗?” 青年哈哈笑了起来,“能做出这种事,不愧是你啊。”
“诅咒师北山智,鉴于你作为本次事故的始作俑者,造成一百二十七人受伤,三十九人死亡,十名咒术师和十五名辅助监督牺牲,同时结合过往所犯罪案,咒术师监察委员会经过协商讨论,对你判处死刑。” 川岛清举枪的手纹丝不动。
“有什么遗言吗?” 他问。
“遗言,有啊。” 北山智盯着他额角的伤痕,笑道,“真后悔当时没一枪射穿了你的头。”
枪声落后,北川智的嘴角还有一丝富含嘲讽的笑意。川岛脱下手套,合上他的眼睛,对夏油微微鞠了一躬:“麻烦你了,辛苦。” 随他而来的另两名官员要带走嫌犯的遗体,被川岛拒绝了。
“请允许我送他下去。之后一切按规章来。” 他又鞠了一躬,诚恳而卑微地说,“拜托了。”
“据说是结婚之后忙于工作,后来太太生病也不闻不问。做儿子的就恨上这个父亲了。为了跟副会长对着干,这小子先是跑到了什么诅咒师集团吧。副会长要带他回去,谁知道那小子竟然身上藏了把枪,打了人就逃了。” 野田啧啧地说。
“所以川岛老师当时退役也是因为这个?”
“不知道。我也是听别人这么说的。” 野田载着他来到京都校大门前,五条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手里拿着根冰淇淋,正吃得津津有味。看到夏油下了车,还热情地询问是否要一起分享。夏油初知同伴死讯,心中半是麻木半是凄凉,根本没有他这样的闲情。看到五条悟这副快活样子,他有些艰难地说:“悟,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吃了吧。”
“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吃不就可惜了。” 五条说。
“那也——”
五条哂笑了一声:“如果说要大哭特哭,就免了吧。我既不会伤心,也不会觉得愧疚。该做的选择我都做了,至于别人怎么想,就是别人的事情了。”
“不过,我确实不太喜欢这样的结果。 ” 五条把印着奈良小鹿的布袋子甩给夏油。夏油打开一看,难以想象,牺牲了两个人性命所换得的咒物竟遭遇这样轻率的对待。他赶紧把袋子打了个结,引得五条哈哈大笑,说他像去超市抢购鸡蛋的老婆婆。
“别开玩笑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它们送到薨星宫。”
“我不打算这么做。” 五条意味深长地说,“既然是要封印,把它们放到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不就好了。”
“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夏油看着冬日晴朗的天空,问,“你是说地球之外吗?”
“让这些东西变成太空垃圾吧。” 五条轻描淡写地说。
“做得到吗?”
“你说呢?” 五条取下眼镜,用那对明亮锐利的眼睛看着他。
“如果是你,我想没什么做不到的。”
“不是我,是我们。” 五条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一起吧,杰。第一步,送它们上太空。第二步,把那帮只会出馊主意,找麻烦的烂橘子干掉。”
夏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个凡夫俗子在经历过漫长的跋涉后被海天的盛景深深震撼了心灵。自我的渺小与无力和对五条本能的信任在他的心灵里对峙交锋。他告诉自己,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一切,得到一切的孩子。可又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意义从来不是得到,而是去做。做一切他所认为的值得之事,做每一个他认为正确的选择,这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好,一起。”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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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二月 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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