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时翔终于在5月25日下午结束了所有工作。等到他去镰仓将「天逆鉾」重新封印再返回京都家中时,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十点。
站在家门口,他没急着掏钥匙,而是用五指指腹轻轻按住门板,用咒力探查了一下——里侧没有结界,但是门好好上锁了,所以屋里应该有咒力稀少或者说几乎没有的普通人。
不过他猜到是谁了。因此他慢腾腾地打开门换好鞋,刚离开玄关,他就看见穿着睡衣的安井兰从转向朝露透卧室的走廊拐角走出来了。慈眉善目的老人一见到他,就垮下肩膀松了口气。
她先小声和朝露时翔打了招呼,接着叹了口气说:“透小姐睡着有一会儿了。今天终于睡着了,之前老是做噩梦,已经熬了三个晚上了。”
“好。我等下去看看她。”朝露时翔点点头。
安井兰皱了皱眉,有些迟疑地提起另一个话题:“时翔先生,我听说透小姐被禁足半个月……时间太长了,真的没关系吗?”
“我也听说了。”朝露时翔说,“这个时间其实不算长。透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整理一下心情,更何况,如果需要办一些手续的话,半个月的时间恐怕并不够。”
猜到他是什么意思,安井兰又叹了口气。她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只能说:“如果时翔先生都认为应该做到转学那种地步,那么就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说完,她还不忘问一句:“时翔先生吃晚饭了吗?柜子里还有好多乌冬面,我去给你做一吧。”
朝露时翔道谢后,转头走向朝露透的卧室。
※
门虚掩着,推开以后可以看到四周的墙和天花板上的夜光贴纸发出淡蓝的光芒,让房间不至于完全落入黑暗。这些贴纸由朝露时翔改进过,它吸收的并不是光线,而是房间里的咒力。可以说,朝露透的情绪波动越大,贴纸发光的时间越长。
朝露时翔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没见这些贴纸有熄灭迹象,便坐在床沿观察起朝露透。
朝露透睡得不安稳,呼吸不太规律,有点像抽泣,双手则在脸边虚握成两只拳头。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事,她害怕地皱起眉头,伴随着一句听不清的梦呓,手指突然抽动了一下。
朝露时翔将一只手覆在朝露透的额头上,轻缓地抚摸着,将自己的咒力传输进她的大脑。
从很久以前开始,每当朝露透做噩梦,只要他察觉到,他就会用自己的咒力为她带去一个好梦。
这个方法是他向初那太太学的。曾经他偶尔会睡不安稳,没有术式的初那太太就会像这样摸他的额头。寻常的体温和信赖的咒力为他抚平一切负面情绪,让他得以安眠。
很快,朝露透的呼吸就变得平稳起来。她的眉头和手指都慢慢松开了,还很安心似的发出一声咕哝。
朝露时翔有些忍俊不禁。
他突然想起朝露黄泉以前总会笑话他,说为什么他每次哄孩子都这么麻烦,真是个笨蛋爸爸,不像她,只要抱一抱就能解决孩子的一切问题。而他总是反击说,只是因为特级咒术师的怀抱能阻隔一切噩梦,否则她也只会是个笨蛋妈妈。
朝露黄泉每次都哑口无言举手投降。但有一回她一反常态,得意洋洋地告诉他,别再说这句话了,万一有一天他在讲话时哭出来怎么办。他没听明白她的意思,她也不解释,只是挂在他身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朝着他耳朵哈哈大笑。
时至今日他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笑。朝露黄泉的想法,他很多时候都猜不透。但是那也无所谓,只要她笑了,他也会跟着她笑。只要她感到快乐,他也能真切地感觉到快乐。
注视着回忆中那张鲜活的面容,朝露时翔的脸上浮现一抹有些寂寞的微笑。
他忽然又想到,在光线昏暗时看朝露透,小女孩的轮廓就更像以前看过的照片中小时候的朝露黄泉了。
说起来还怪有趣的,朝露透几乎是她母亲幼时长相的复刻,就算眼睛的颜色随了他,眼睛的形状、长睫毛和双眼皮也是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
除了瞳色剩下的还有什么像他?术式?咒具方面的天赋?发质?朝露时翔捋了捋朝露透散在枕头上半长的黑发,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虽然他已经不记得朝露黄泉头发的触感了,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朝露透在这一点上绝对不像他。
也许正是因为外貌相似并且使用同一把武器,朝露透才会遇到越来越多的糟心事。比如这次。
除了学校内发生的事件,朝露时翔还想起了在后备箱里见到的死于「尘劫」的司机,心里陡然一沉。原本放松的神经此刻又紧绷起来。
他可以破坏那些咒具扰乱咒术师的调查,也可以用证词引导咒术师减轻朝露透受到的惩罚,但是那具尸体的事,他完全没法插手。
他没有搞错杀人的咒术,因为加茂家的朋友透露给他的消息也是这样说的。所以这几天他始终搞不明白两个问题——
第一,「尘劫」目前明明处于失传的状态,朝露黄泉也不可能复生或被降灵,为什么这种咒术还能现世呢?
第二,敢将死者丢到他和朝露透身边,也就是确信他们能认出来这种咒术而做出的挑衅,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不过不用担心。”朝露时翔又看向朝露透,低声说,“爸爸会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你的。”
※
这天晚上,上北祈又做了噩梦。
从那个恐怖的黄昏结束后的晚上开始,上北祈每天都会做同一个噩梦。梦里她会回到又静又黑的学校里,周围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蠕动。她站在走廊里,望向面前那间红色的教室。一半是人一半是怪物的藤原老师仰躺在地上,张着嘴,没有动弹,身下有红色的血泊。朝露透站在藤原老师身边,手里拿着一把红色的刀。上北祈吓得不停后退,但从刀尖滴落下来的红色飞速向她蔓延而来……
梦境每次都在夺走她呼吸的红色中结束,今天也一样。上北祈又一次从抽噎中醒来。
她的卧室里也很安静,但是不黑。上北雅子没有关床头台灯,光芒让人感到暖融融的。
上北雅子就睡在她身边,好像没有被她吵醒,但手搭在她身上。她只要翻个身,就能钻进妈妈怀里。
不停抽着气,在心里挣扎了好一会儿,上北祈悄悄起身,走到书桌前。她轻轻拉开一个抽屉。
第一个印入眼帘的物品是去年秋游刚抵达岚山时,全班一起拍的合照。
照片里,所有同学都笑容灿烂,班主任藤原阳伸蹲在第一排中间比出两个大拇指。她和朝露透就站在藤原老师背后,一人伸出一只手,笑嘻嘻地在老师头顶给他比出一对耳朵。
其实拍完照后藤原阳伸立即就知道了这事,因为帮忙拍照的老师一直在笑话他。藤原阳伸一边笑呵呵地说“没想到我这个年纪也可以拍这种可爱的照片啊”,一边单独拉着她和朝露透拍了一张照片,报复似的用力地按着她们的头。她们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连声说“下次不敢了”。
想着想着就又开始流眼泪了,上北祈不得不把照片放在一边,视线又转向放在相框下面的日记本。一个精美可爱的软皮记事本,边角有些起毛了,纸张边缘的颜色有些暗沉。
这是她在二年级时收到的来自朝露透的礼物,她原本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从收到礼物那天起每天都会写一篇日记。不过等到无纸可写,她又将那个习惯抛到脑后了。所以这是她唯一一本日记。
打开皮扣,她翻开日记本。第一页是生日当天的记录,第二页是抱怨自己跳马实在是苦手,第三页是从爸爸班上毕业的蓝姐姐又来家里玩了……翻到某一页,视线触及某句话,上北祈停下了动作。
“小透有点奇怪,好像有什么事不愿意告诉我。”日记本上写着。
※
日记记录的事件发生在二年级的第三学期,1999年年初的最后一个下雪天。
那天放学后,上北祈、朝露透以及另外三名同学没有各回各家,而是一起前往其中一名同学家里。这一学年自然课的重要课题是兔子的喂养和观察,学生们分成多个小组,在这学期就要上交小组报告。大家都想得第一名,几乎每隔几天就会聚在一起做记录,并且还会轮流照顾兔子,方便每个人都能进行更仔细的观察。
途中她们遇见了打算去商业街购物的同学妈妈。漂亮阿姨很热情地和她们聊了一阵,然后便分别了。
又走了一段路,上北祈突然注意到朝露透已经落下很远,步速放得很慢不说,还不停回头去看同学妈妈离去的方向。她的表情和看见穿和服来接她回老家的人一样不开心。
上北祈觉得奇怪,忍不住喊了她一声。朝露透立即看过来,刚才不开心的表情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笑容:“怎么了?”
“在看什么,小透?”
“……啊,没什么。抱歉。”朝露透笑容变得有些微妙,然后小跑着跟上她们的脚步。
在之后的路上,不论上北祈怎么问,朝露透也没有解释。
在抵达同学家时,朝露透再次表现得很奇怪。
她在围墙外停下脚步,微微仰着脸在看什么,突然把雨伞和书包扔到地上,两只手在肚子前紧紧握在一起,做了一个看起来很别扭的手势。
“小透?”上北祈站在房门的屋檐下,拿手挡在嘴边呼唤道,“快进来呀!外面太冷了!”
朝露透这次没有理会她,而且又露出那种不开心的表情,先后跺了一下左脚和右脚。
上北祈很熟悉这个动作。上学期刚入秋的时候,班上有同学被高年级的学生欺负了,那个同学没告诉任何人,但不知道怎么就被朝露透发觉了。于是,某天朝露透跟踪那个同学去了他常受欺负的角落,不仅把那三个高年级男生揍得跪在地上认错,而且把那个同学也骂得嚎啕大哭,还夺走了他手里拿着的像一捆算数棒那样大小的东西……当时朝露透冲过去打架前,就是这样跺脚的。
上北祈顿时紧张起来:她又要打架了?在同学家门口?她要跟谁打?不是要做作业吗?
“小透!快进来!”上北祈本意是想提醒她这个地方不太方便,当然也有点好奇这次班长大人要教训谁。
但是话音刚落,上北祈发现眼前突然起了雾。
并没到到浓得看不清道路的程度,是一种很稀薄很轻透的雾气,只能隐约看到一点它在空气中浮动的痕迹。而且这雾的气味也不太一样,它闻起来一点也不清新,反而有点像小蛋糕刚出烤炉时的味道。
“哦!妈妈果然烤了小蛋糕!上北,朝露,快进来呀!”恰巧,从起居室里传来同学的呼喊。
“好的,马上进来!”上北祈下意识地回应,脚尖也转向了敞开的门内,但她仍努力向朝露透看去。
奇怪的是,雾气明明就遮不住视线,可她眼中的朝露透变得十分模糊。即使对方穿着黑色的冬季校服外套,看起来也快与白色的飞雪融为一体了。
与此同时,蛋糕的香气更浓郁了。上北祈控制不住自己的脚,它开始擅自向屋内走去。最后手也擅自动了起来,上北祈本人刚一走进去手就带上了门,将朝露透关在门外。
连雾都跟着飘进了同学的家里,朝露透却没有进来。不过上北祈并不觉得愧疚和着急,反而是一心扑在了小蛋糕和兔子身上,很高兴地跑去起居室和同学们围坐在被炉边。
当然,不仅是她,其他同学都一样,大家都开心地做着作业、吃着蛋糕,欢声笑语好不热闹。直到因为发现忘带东西而折返家中的同学妈妈将朝露透带进来,大家才纷纷意识到她们之间少了一个人。
当朝露透出现在起居室门口,上北祈发现那片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而朝露透的外表她这次看得一清二楚,红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和衣服,白色的皮肤和衣服上沾的雪,颜色和轮廓非常分明。
“这就是您的……”朝露透和同学们简单道了歉,然后和同学妈妈一起走到起居室的佛坛前,参拜了一下后就一直坐在那个位置,捏着下巴像在想事情。
“没错,正是亡夫。自从他去世,我一回家就会感觉喘不过气,很害怕未来发生我一个人无法承担的事,也害怕一个人辛苦拉扯孩子的未来,可是又只能自己一个人承受……好几次走到桥边,都想……”同学妈妈说着说着就别过脸去,用手在脸颊上擦了一下,“但是好奇怪哦,刚才走进来的时候完全没有那样的感觉了。肩膀和头都很轻松,好像也能哭出来了……虽然还是很害怕,但是好像……稍微有了一点走下去的勇气了……”
“妈妈?妈妈,妈妈不要哭……”同学变了表情,跑到自己妈妈身边。
母女俩抱在一起,好像在互相取暖。这并不是适合外人插话的时候,但是朝露透偏偏说话了。
“我听说,如果活着的人为重要的人离开的事悲伤太久,那个人会很过意不去,会想办法回来看看活着的人,还会想办法加油打气。”朝露透说到这里笑了一下,“阿姨,你这样的情况,一定就是叔叔不忍心你继续难过下去,回来给你加油打气了哦。所以,以后一定要两个人一起,好好生活下去哦。不要再有那样的想法了。因为……”
朝露透凑到同学妈妈耳边,悄悄说了什么话。同学妈妈猛地抬头瞧着佛坛上的照片,然后瞪大眼睛望着朝露透。
“你怎么会知道……?”
“嗯——是天赋啦。阿姨,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过了一会儿,同学妈妈一边泪如雨下,一边露出了笑容。上北祈觉得,这真是神奇极了。
这样的场面不适合外人待太久,其他同学纷纷起身道别。因为上北祈家离得最远,需要去和其他人回家的反方向搭车,朝露透说不放心她一个人,就陪她一起走过去。
离开同学家很远后,上北祈终于忍不住问道:“小透刚才在外面干了什么?身上好多雪哦。头发上也有。”
没想到朝露透苦着脸说:“那个啊。太丢脸了,可以不说吗?”
“说给我听听嘛!”
朝露透歪着头,露出犹豫的表情。
“遇到了那个叔叔的幽灵,被吓得摔在地上了。就是这样。”
“……啊?”上北祈知道朝露透有点灵异体质,但是她没想到大白天对方也能撞鬼!
“那个叔叔的样子还蛮恐怖的,是被思念和恐惧困在这里的啦。再加上他也很思念她们,所以一直没有离开,给阿姨添了不少麻烦。我想他也不愿意继续折磨他重视的人,所以刚才我答应帮他传话,然后送他成佛了。”
所以说,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是除灵的流程吗?!上北祈目瞪口呆。
朝露透瞥了她一眼,突然开怀大笑:“哈哈哈,你的表情好可爱!我开玩笑的啦,小祈!你怎么连这种话都会信啊!其实我就是进门的时候没站稳,摔了一跤而已!然后发现书包上的吊坠掉了,一直在外面找,刚找到就碰见阿姨回来了。”
上北祈更加抱紧了朝露透的胳膊,又问:“可是……小透之前说的话,像真的一样。”
“什么话?”
“就是给阿姨说的话。死去之人回来加油打气之类的。”
朝露透慢慢眨了一下眼,脸上虽然还在笑,眼里却没有半点亮光。
“那个啊,我胡说的。我只是想安慰她而已。因为我知道的,一个好人死掉了,也可能会变成会伤害他人的存在,甚至……害死他们生前最重视的人。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最重要的是让活着的人放下这样的情感。”她说,“不过我知道那挺难办到的啦。”
朝露透最后一句话的音调突然低了下去,几乎被风声淹没。
“因为有的人消失得太突然太彻底了,只要能再见一面,就算有死掉的风险,大家都会愿意的。我完全明白的啊。”
※
——朝露透那时候到底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呢?
上北祈将日记本放回原位,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好朋友其实并不了解。
这次藤原老师的事也是。为什么她要那样对老师,她在想些什么——作为好朋友,上北祈竟然完全不明白。
上北祈还记得天亮以后有重要的事要做,必须回去睡觉否则会没有精神,但她还是离开卧室,去了阳台。
深夜的京都街道上还隐隐可见灯光,不过一点也不吵闹。京都和上北祈去过的很多城市不同,没有形成强烈视觉冲击的霓虹灯光,也没有似乎要照亮黑夜的高明度灯光,有的只有柔和适中的人造光和足够衬托出这些光的黑暗。
上北祈眺望着某一片黑暗,因为她记得有一次朝露透来家里玩,给她指过家的方向。
但是那边现在实在是太黑了,上北祈什么也看不见。
她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什么,但没有发出声音。
[裂开]哈哈,我终于挪到把上个月的更新覆盖了。请别担心,10号前一定完成所有挪章及新的更新。
在这里加了一段师生互动,并且改了一下回忆杀里阿透的处理方式。我先为两个好宝宝和藤原老师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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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彷徨【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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