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五条悟说出口的话语,即便当真是发自内心的赞美,角隐怜也会将其定义为另类的嘲讽。
究其原因,当然是因为五条先生那不怎么讨人喜欢的恶劣性格。
被他这种人评价了自己的社交能力,不管怎么想都只会叫人觉得不甘心。但她懒得与他争辩。
由反驳演化而成的无聊且幼稚的拌嘴,这才是五条悟真正喜欢的。她绝对不会让五条悟轻而易举地得偿所愿。
假装满不在意的,怜往鲸鱼的方向挪动了两步,情愿将自己置身于更难闻的区域之中,也不乐意同他靠得太近。这几步路的距离已然将她的立场表达得很明确了——她可是打算好好调查这只海中巨兽的。
有这份难得的认真心情当然是好事没错。稍显可惜的是,只有干劲是没有用的。
对于海洋生物基本一无所知,甚至基本不会可以去购买超市冰柜中的新鲜鱼类产品的怜小姐与咒术师们,对于鲸鱼究竟是如何死去一事仍然毫无头绪,现场确实有相似的残秽痕迹,但这实在算不上是明确的谋杀证据。
说不定,这只鲸鱼是自然死亡在先,而后才机缘巧合地遇上了他们追寻的杀手,不幸落得这么一番凄惨的死相。
考虑到鲸鱼是哺乳动物,窒息死亡的概率不是不存在。
也有可能是突然的暴毙,毕竟经常听到人类的猝死新闻。
或者它原本就是一只格外聪慧的生物,无法面对存活的重大压力,就此选择自尽了吗?虽然这种推测怎么听都显得格外离谱。
“要不然还是找个当地的海洋生物学家来帮忙看一看吧。”
居然是由五条悟提出了寻找外援的建议。角隐怜惊得瞪大了眼,忍不住回头瞄了好几回,生怕是自己把七海的声音错听成了五条悟。
不只是惊讶他的“主动认输”而已,怜觉得他的提议算得上是天方夜谭。
“你觉得在这么个小地方真的会有海洋生物学家吗?”
环顾四周,这里连超过五层的建筑物都不存在,警局里拢共也只有三个警察,附近最热闹的地方是七公里之外的车站旁小商场。
说是商场,其实店铺零零总总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家,冷清得只有海鸟乐意关顾。
角隐怜不是嫌弃这座小镇有多糟糕,但能在这种地方找到海洋生物学家,想必概率肯定只会比自己成为名垂青史的大咒术师的可能性高出一点点。总之她就是这么认为的。
“就假定鲸鱼是被谋杀的吧。”七海果断地撇除了无端的猜想和建议,直接切入正题,“问题是,他从鲸鱼的身上可以获得什么。”
“呃……龙涎香,之类的?”怜随口嘟哝着。
闲着没事看的那些纪录片好像终于能派上用场了,可惜那时候根本没有用心看,这会儿其实基本想不起来了。
苦思冥想的时候,总忍不住做出点没意义的小动作。
角隐怜不自觉地踢着脚下的沙子,费劲地试图从久违的记忆中刨出些和龙涎香相关的内容,一点一点的,反而往鲸鱼的方向挪近了。缠绕在指间的发丝时而松垮垮地耷拉着,时而又拉紧得几乎将手指勒得缺血,恍惚间好像还能听到角蛋白质绷弹的微弱声响。
“就是,那个,在鲸鱼身体里面的,很香的东西?”她感觉自己在说废话,“总之就是害得很多鲸鱼都被捕杀了的,某种玩意儿?”
“只有抹香鲸的身体里才有龙涎香哦,它可不是抹香鲸。”
五条悟指了指鲸鱼的尸体,毫不犹豫——也毫不留情地竟然在外人面前挑出来她的错处。
不是错觉,这会儿的日光肯定变得更加猛烈了,烈阳直照在脸颊上,连耳朵都在发烫。五条怜不自觉地抿紧了唇,表情紧绷得仿佛人偶的模样。
早知道就不提起自己贫瘠的认知了。五条怜无比后悔地如是想着。
可以话已说出了口,就算是想要挽回,好像也没有太多用处。
她颇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将话题生硬扯开:“所以我们的神秘杀手先是在东京作案,然后来到静冈继续他的‘事业’,接着跑到了不知道哪片海域里,杀死了一条鲸鱼。真是……了不起的进行路线。”
哪怕只是简单复述一下这一连串的事件,都让人感到难以置信。看来想要成为变态杀人狂,也是需要一定精力与决心的。五条怜轻呼了一口气,有点想为这位神秘人鼓掌了。
“很明显是先杀死了鲸鱼,才跑去杀人的嘛。你看,鲸鱼都开始腐烂了。”五条悟以分外随意的口吻,又一次挑出了她的错,“说不定他一直躲在鲸鱼的肚子里,借着它才顺利飘上岸!”
“……啊是是是是。”
已经不想发言了。
角隐怜第无数次后悔跟着讨人厌的某位男士一同前来此处。
要是当时拒绝的话,现在她说不定都已经在横滨吃小笼包了呢,何必在临海小镇的海边伴着臭气熏天的尸体,聆听天才的六眼大人纠正她的错误,也不必被五条悟怂恿着钻进鲸鱼的肚子里。
“他肯定是躲在鲸鱼的肚子里啦!”他显得迷之兴奋,像个藏不住恶作剧的小朋友,“你试试看就知道了!”
这么离谱的要求,她怎么可能答应。
“五条先生您怎么不自己紧张尝试?”她阴阳怪气着,“作为家主,不管怎样都该是由您带领着大家前进吧?”
“不好意思,我长得太高了,而且又这么强壮,很可能钻不进去哟。”
“你想表达的意思是我们的嫌疑犯是个像我一样瘦弱的女性吗?”
“没错,不过也有可能是和你差不多高的男人哦。”
“……我才不进去。”
天才的提议——不是“如同天才般的提议”而是“由他这个天才提出的建议”——收到了彻彻底底的拒绝,天才本人倒是也不怎么恼怒或是气馁,只摊着手耸了耸肩,转眼间就不在意了。
“既然不想钻进去的话,那就离鲸鱼远点嘛。靠得这么近,不怕鲸鱼的尸体爆炸吗?”
难得亲切的建议,好像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说起来,我之前看了一个搁浅的鲸鱼爆炸的视频。”好像也不算太过亲切,“哇,真的超恶心!你要看吗?我把链接转你。”
“既然你都觉得恶心,干嘛要给我看?”
怜嫌弃地努着嘴,赌气般根本没有挪动半步,仍旧停在鲸鱼的身旁。
“而且,搁浅的鲸鱼会突然爆炸,是因为鲸鱼的腹腔无法承受内脏腐烂时产生的气体,所以才爆开的吧?您应该多看一点自然类纪录片了,五条先生。”
终于等到了可以纠正他的机会。
“这只鲸鱼已经被彻底地‘开膛’了,怎么可能……”
隐约感觉到了一阵恍惚的震动,听觉好像被什么突兀的声响蒙住了——咦,听起来似乎是“嘭”的重响声?
爆裂的鲸鱼,为她降下了血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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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2003年7月27日,东京都,台场海滨公园—
炽热得如同炙烤般的温度、拥在沙滩上的男男女女们、走到任何地方都能闻到的防晒霜的化学香味,还有总是闹哄哄的声响与立在最显眼位置的自由女神像。
揉揉眼睛,眼前宽阔得同她的眼眸一样深蓝的海域,就是大海
五条怜有点不敢相信,但她好像真的来到海边了。
准确的说,是人工打造的海滨公园,眼前的也只是东京湾。所以严格说来,这里并没有那么“大海”。
不过,比起小河小湖,这里已经足够宽阔蔚蓝了,也能闻到海水的气味——这就是真正的海!
在来到这里之前,五条怜曾无数次地想象过面向大海时将会是怎样的心情。
会不会因为真正的海和画册中的有所差距而感到失望,或是被梦想实现的满足感冲击得忍不住掉下眼泪?要是就这么哭了的话,是不是显得自己有点懦弱?
她想了好多好多,思绪填满了大脑,昨晚完全没能睡着。
所以,她此刻的心情是——
“啊!我忘记出门前有没有关洗衣机了!”
是的,是忧虑的心情。
从大海想到了水,由水联想到了今天刚洗的衣服,于是便想起了好像还在疯狂翻滚的洗衣机。
就在上周,她一不小心加多了洗衣液,又选错了洗涤模式,好巧不巧还出门逛了超市,等到回家的时候,卫生间彻底被细密地白色泡沫填满,又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家政服务,只得亲自动手,耗费了好几个小时才整理干净,简直就是噩梦。
“诶——?好不容易带你来台场玩,你怎么只想到了洗衣机啊?”
五条悟垮着脸,被狠狠扫了兴。
“唔……”她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悄悄钻进他的影子里,咕哝着,“洗衣机真的很麻烦嘛……反正阿悟你肯定不知道。”
“就算真的没关,现在想起来也没用了。干脆别想了嘛!”
“是这样没错啦……”
但总还是要小小烦恼一下的。
一个人的生活,远比想象之中更加麻烦。那些从来都不必烦恼的琐碎小事,一旦坠入独自一人的生活之中,也会化身成最为庞大的麻烦。
比如没有关的洗衣机、忘记调整模式的空调、在冰箱里放满一整周后开始长毛的蔬菜,还有应当好好放进口袋的钥匙。全部都是烦恼的聚集体。
必须承认,尽管五条家没有将她视作真正的家人,也不曾给予多余的爱意,至少在吃穿用度上从未亏待过她。在家族的庇护与照料下长大的她,长到了这个岁数才知道,原来从自来水管道中涌出的清澈液体,以及穿梭于电缆之间的无形能量,甚至连有线电视都是要花钱买的。
她如同愚蠢的小孩,也像是脱离时代的老太太,这才被丢进了名为人生的巨大漩涡之中,不得不重新学会如何在激流中挥动四肢。
有些辛苦,不过她没有后悔。现在的每一分钟,都很值得。
离开五条家,是值得的。
偶尔也会想到去年的平安夜,她逃出家后被五条悟寻回的那个冬日夜晚,想起歇斯底里嘶吼着诅咒话语的自己,那简直是清醒的保有自我的疯子。
她时常也会做梦,梦见独自奔跑在圣诞节的小巷,冰冷的雨与黑色野狗般可怕的野兽追逐在身后。梦中的她不曾尖叫,也没有哭泣,只是踏着圣诞曲的音符,不停地逃亡,而五条悟未曾来找她。
没有五条悟在,所以这是一个恶梦。
但梦是反的,因为五条悟找到她了。
“靠近些,别走着走着忽然就找不到我了。我可不想到走失儿童处找你哦!”
在她应声之前,五条悟便已握住了她的手,夏日的温度似乎就在他的指尖,让她难以攥紧,却无法松开。
一向都很寡言的她,比平常都更不好意思同陌生人说话了。于是今日的社交便成为了他的工作。
想玩帆船冲浪?那就走吧!
想吃烤鸡肉串?请给两串!
想坐水上摩托?快坐上去!
还想……
“……好漂亮。”
沙滩旁的小摊让她停住了脚步,吸引了目光的是一对小小的银制耳环。五条悟好奇地凑近,也想知道是什么让她如此好奇。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精致华美的贵物,这对标价相当便宜的耳环只是很简单的圆环设计而已,中段微微拧起弯曲的弧度,看起来像是莫比乌斯环的元素。
喜欢的话可以打折哦,没有耳洞也没关系,这里也可以帮你打一对新的耳洞。
敏锐的摊主笑盈盈地说着,反而让五条怜有点退缩了。
“打耳洞?不了不了不了。”她下意识地捏住耳垂,已经心虚起来了,“我很怕疼哦……我不骗你。”
她在骗人。
她不太怕疼,也能忍受疼痛。她只是纯粹地厌恶疼痛而已。
尖锐的、不真切的痛感,总会钻入骨肉的深处,或是浮在皮肤的表层,久久不会散去,糟糕透顶。
“没事啦,一点也不痛的哦。什么感觉都没有的!”摊主继续热情游说,“‘啪’一下就结束了,真的不疼啦!”
难以消化的热情让五条怜不知道该怎么会回答才好了,不由得心生抗拒,只想快点逃走才好。可身旁五条悟脸上写着的分外明显的“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就买”的态度,又让她忍不住心动。耳环也确实好看,这一点她无论也没办法否认。
被这两种纠结的心情拉扯了半晌,她终于被摊主“真的不会疼”的妙语彻底蛊惑了。
那就上吧!
于是,她的软乎乎的耳垂添上了不会流血的贯穿伤口,与一阵一阵如海浪般袭来的深浅痛感。
还有五条悟放肆的嘲笑声。
“你知道那个人用针戳穿耳朵的时候你的表情吗?哇,真的完全呆住了耶,超搞笑!”
他笑到踢飞了脚下的沙子。
“要是你叫出声了,都不会这么好笑的。就是那副傻兮兮地瞪着眼的样子最好笑了!”
收到来自五条悟的嘲笑,无疑是最丢脸的事情,没有之一。她真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实在无法否认。
没错,被摊主的无痛谎言蒙蔽的是她没错,在耳朵被打穿时浑身僵住的也确实是她本人。
真的是……太丢脸了。
心中确实浮起了那么一点小小的后悔,五条怜只好用心仪的耳环作为今日的慰藉了。可五条悟还是笑个不停。
“别笑了。”她气恼地推着他的肩膀,“我的耳朵本来就很痛了。”
接收到笑声的震动之后只会更痛。
“这样吗?好好好,我不笑了……哈哈哈!”
结果还是笑了,不只两三声而已。要不是路边出现的大头贴机器吸引了他多余的注意力,他绝对会笑到走进她家也不会停的。
“一起去拍大头贴嘛。”他如此提议着,“正好有台机器空着。”
“好吧。”
五条怜没有那么喜欢拍照,但既然他想去的话,她当然不会拒绝。
加快脚步,赶紧钻进粉红色铁皮机器里,帘子也不能忘记拉紧。瞬间躲过了酷暑的阳光,空气也变得凉爽了些许。
似乎是在投入硬币时,听到他随口说:“在离开家的时候,你不是把我们的照片撕了嘛。”
“……你发现了?”
无法自我辩解,便只能说出无用的废话。
“就扔在庭院里,怎么可能看到不到。”
“对不起。”
“我们再拍新的就好了。不过,居然能把拍立得照片都撕烂,手劲挺大嘛你。”
“嗯……”
对准镜头,微微泛白的屏幕映出他们不再相似的模样,与明显相差一度的肤色。
盯着屏幕看了两秒钟,五条悟第无数次爆发出大笑。
“阿怜,你怎么被晒得这么黑啊!”
屏幕中的他靠近了五条怜,贴近的脸庞将肤色的差距衬得更加显著,也加剧了他的笑声。
她脸红了,羞耻心开始作祟。
“我才想问你呢!”她嚷嚷着,“你怎么一点都没有被晒黑?”
明明在同一片天空下晒了同样长久的时间,阳光只愿意在她的皮肤上留下存在的痕迹,却珍爱得没有让五条悟晒黑分毫。有点羡慕,实在不公平。
暗戳戳在心里愤懑不平了十秒钟,她这才释怀。
好吧。
这份不公,她接受了。
“要拍咯。”五条悟搂住她,“一、二、三——!”
他抬起的手掌无意间碰触到了耳垂,却并未引起疼痛。
五条怜不觉得疼。
在他的身边,一定不会再感受到任何痛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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