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开始了。
教堂又大,又压抑,天花板的灰尘犹如阴天的云沉沉地压在头顶,那婚礼犹如孩子的葬礼一般阴沉,厅堂里充斥着灰蒙蒙的绿,玛姬说:“你们已经结过一次婚了。”
“我们还想再结一次婚,年轻夫妻的任性,当然什么都可以。”马克微笑着说。安娜看向玛姬,以前玛姬还会说不恰当的话,但是现在她完全不那样了,完全不会在一句话或者两句话的瞬间刺伤安娜的心,她像个心有灵犀的朋友,每一句话都如此妥帖,就像安娜心中理想朋友的模样。
所有的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包括亨利和他的母亲,亨利已经死了,现在的亨利到底是什么,不知道。他们都像木偶那样微笑,称赞,鼓掌,安娜和马克跪在祭坛前,神甫也有一种无法聚焦的眼神,宣读着《圣经》的段落,玛姬和亨利这两位已死但又活着的证婚人正在做弥撒。安娜和马克已经结过一次婚了,但是,他们再一次跪到祈祷凳前,他带着幸福而蜃足的微笑,偷偷看了她一眼,她也觉得万般幸福涌上心头,两位证婚人走过来,神甫用喜悦的笑容让他们交换誓言,马克珍爱地按着她的手,然后说:“莎士比亚不是说吗?‘人世间的悲痛有百种反映’,世上的幸福,人们所知甚少,但我会让你领略所有的幸福,安娜。”
那话简直没有一个字是谎言,就像梅菲斯特给皇帝与贵族美轮美奂的假象,让他们沉沦在其中,找不到一点瑕疵。安娜在婚后很快发现了所有的完美与幸福,比如马克,他不在的时候,她想他,可事实是两个人在一起,一定有各种各样的摩擦,琐碎的小事能够产生巨大的争吵,然后她生气地坐在沙发里,说:“我跟你说不通,说了你也不懂……”要么就是变换着手势,说:“你不懂我。”等着他坐过来,耐心地哄好她,但是现在这种细小的摩擦也消失了,像个魔鬼潜入了她的内心,马克突然知道了她所有难形诸语言的心理,他总是无声无息地递上一切她需要的东西,或者说出她想要去做的事,那种最亲密的关系也无法猜到,无法琢磨到的细节,他现在一一知晓,就像槲寄生了解所寄生的大树那样,她心中的所想,他无一不知,再也没有因为心灵不通而产生的丝毫痛苦。
鲍勃再也没有令她操心过,他好像一个双亲早逝的早熟的孩子,变得格外的贴心。他不会淘气地打翻任何酱汁,也不会去尝试拆开电器,不会在外面弄脏衣服让她担忧。除此之外,朋友们,亨利,玛姬,好像变成了教科书上的朋友那样,说着体贴的话,没有让她心灵感到隔阂,以前她总觉得和他们不管诉说什么,他们都没法真正地感同身受,对于他们所说的事,她也有种隔雾看花的茫然,现在她被周围的朋友们簇拥着,好像在和无数个世界上另外的自己谈着话,完全的共鸣,完全的理解……模糊之中她好像一直在怀孕,一直断断续续地有朋友恭喜她,但是每次她恍惚间对着镜子看自己赤/裸的肚子,那里没有妊娠的痕迹,除了很久之前生育鲍勃留下的淡色的线。
亨利会走进来抱住她,说:“你还在为生鲍勃时留下的那一道线烦恼吗?”
她说:“……不。”
“我知道。”他用一种他对她内心无所不知的眼神说道。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该像尼俄柏一样伤心,又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该像她一样骄傲。我有跟你说过吗?之前,我在墙上见到过‘Menetekel’……”安娜说。
“是‘Menetekel’,还是‘Mane,Tecel,Pharès’?”马克问。
“我好像也记不清了,也好像是后者,不是一样的吗?”安娜不再回忆了,而是走出卧室,“我在想挑一个日子,我们去我母亲那里。”
她想妈妈,想天气晴好的日子,妈妈会带她去邻近的公园,把一张很大的蓝白条纹的野餐布抖放在草坪上,变魔术一样,从袋子里掏出小圆面包和掼奶油,巴伐利亚白肠,里面满满果酱的糕饼,酸黄瓜,酸得倒牙但让人忍不住一直吃的蔓越莓,苹果酒她只让安娜抿一小口,然后给她喝牛奶,知更鸟唱着歌带来了春天,郁金香在阳光下如彩虹一般色彩繁多,三色堇在花坛里做着小小的点缀,还有那些蓝色的矢车菊……那是儿时最美好的记忆之一,但是母亲和她总是有很多摩擦,母亲是战难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而安娜是“经济奇迹”中成长起来的那一代青年,她总有很多过于谨慎的唠叨,安娜其实一点也不想听。每次接通妈妈的电话,明明想着对母亲要温柔一些,口吻却总是变得凶暴而不耐烦,她非常厌恶这样的自己,尤其是成家之后,和母亲渐行渐远——没有共同话题,看到母亲的样子,听到母亲过时的语言,她总是会失落地察觉自己这一代人距离上一辈人,究竟走出了多远,远到话不投机,远到态度全是不耐烦。
但是最近,母亲打来的电话,语气无比的温柔,全是分享,而无一句指责,好像她少时做的梦一样,希望妈妈就这么对待自己。她决定带着鲍勃他们回一趟家,妈妈之前的电话里说身体很不好,可是这次回去,安娜看到她身体很好,完全没有什么毛病,看来是康复了。她会微笑着铺上桌布,把咖啡壶和烤面包片拿过来,然后逗鲍勃:“小不点儿,你想来点吗?”孩子很有兴味的疯狂点头,她便像个童话里慈祥的老外婆那样端过来,孩子一边吃着,她抚爱着外孙的头。然后她问安娜最近怎样,不管说什么,她都只是听着,一句过来人自以为的责备也没有。
安娜突然扭过头看着马克:“啊……”
“怎么了?”马克也微笑着搂着她。
“这难道不是La Belle ??poque吗?”她突然如此宏大的感叹,周围这样的变化,是儿时梦里都不敢想象的,而马克只是说:“你值得所有的幸福,安娜。”她带着一种喝醉了的眼神看着家里的一切,包括这家里的所有人,然后她站起来,说要去看看后院。妈妈说去年家后面的那一片森林发生了火灾,但是现在已经恢复了生机,毛毵毵地生长着各种野花蓍草,她怀念地走进那片深绿深处,马克陪伴着她,一片蓝色的獐耳细辛包围着一棵枯死的老树,那棵树的时间好像千年万年的静止了,她像一只河马那样呆立在那里,然后感叹:“这多美啊。”他就在她的身旁,每天都这样,每刻都是这样,他具体是辞职了,还是休息了,她其实并不清楚,他没有交代,她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可以每天这样在他身边,他们靠什么生活,她都如梦似幻的样子。
“是啊,安娜,”他如此附和,“你还是像最初一样,那么富于感受性。”
鲍勃好像吃完了东西,从屋子里奔出来,跑到他们身边,安娜挥手,向妈妈说:“请您帮我们照一张相吧,妈妈!帮我们照一张相片吧!”妈妈去屋子里,取出宝丽来相机,为他们一家三口照相,马克搂着安娜,另一只手牵着鲍勃,他们和谐地微笑着,安娜母亲则满含微笑地指挥着他们。安娜顶着太阳从妈妈那里取过那张胶片,然后赞叹不已地对马克说:“她把你拍得多好看,多英俊啊,鲍勃竟然做鬼脸……”
马克接过相片,然后说:“我觉得这里面你最漂亮,在我心中,你美得无与伦比,安娜。”她笑了一下。尽管相片中是一个血肉模糊的绿眼怪物拥抱着她,另一个小怪物面目狰狞地站在身前,安娜仍旧微笑着,像是无知无觉。
他又说:“安娜,跳舞吧,天气这么好,为什么不跳舞呢?”经过一度毁灭而又复活的绿茵草地上,响起优雅而又舒缓的圣母颂,她把高跟鞋脱下,把它们踢开,然后找到一片合适的空地,踮起脚尖,在这片阿斯福德罗斯牧场翩翩起舞,她注视着马克,他抱着她的鞋,他的眼神,还像当年第一次看到她那样欣赏,那样赞叹得不可言喻,此刻她心里暖洋洋地,感到两个人的心前所未有的合在一起,并且从来没有如此合二为一的瞬间,她所思所想,他完全理解……她一边跳舞,一边问:“我会一直这样幸福吗?”
“永远,安娜,是永远。”他时刻等候着她过来,伸出脚,他好为她穿上鞋,那么殷勤,好像如果她永生永世的跳下去,他也会永生永世地守候在那里,于是她越跳越高,越蹦越高,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会一直在哪里,不会有片刻远离,绝对不会离开,于是她感到了至福。
两只侯鸽翩然而至,停栖在刺槐树上,为格雷琴鸣唱万福玛丽亚,她再也没有对着苦痛圣母像哭泣了。
候鸽当然已经灭绝了。
德国也不怎么种獐耳细辛。
其实原本想写得更加颠倒错乱、癫狂绝望的感觉的,但是可能是最近放假了和同学们打游戏太开心了。。。。心里毫无伤感。。。没癫成功。。。淡淡的。。。。写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04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