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还在试图挽留绵绵春雨时，五月的巴勒莫早早进入夏日，炙热的阳光照得整座岛屿气温节节攀升。
送走制片人兼主持人的莱奥塔，艾波洛尼亚立刻被罗莎莉亚半强迫着压进位于马科达大街的办公室，罚坐。
一天罗马，四天的环岛采访，艾波人不在巴勒莫，可政府和集团照常运转。现任大区书记雷默斯.鲁索两手一摊，表示只管治安；集团首席执行官玛莲娜.斯科皮亚忙着计算供需平衡，把准生产节奏，平稳度过这次遍及全欧的滞涨，没空接手艾波的工作。
于是，文件小山似的堆积在案头。
回来头两天，办公室人来人往，无一不是收到消息、抱着文件来签字的下属。队伍长到排进走廊，她不得不坐到会议室，仿佛明星签售会，拿着笔、扬起笑，一心三用，一面速读文件、一面说话、一面下笔签字。
到第三天上午，人总算少了。只有零星几位环岛时被她看出问题、心虚到大老远赶来辩解的家伙，在分别领了一顿骂后，喜滋滋地离开。
办公室归于安静，夏风吹拂百叶窗，发出的卡拉声响。
但宁静只存在一瞬，没等她摊靠进椅背，罗莎自办公室的螺钿屏风隔断后走出，边走边读着笔记本上的内容。
她下意识挺直脊背。
“节目播出反响不错，上午墨西拿交通枢纽、巴勒莫和卡塔尼亚机场发来传真，旅客数量均有小幅上涨。”
见是好消息，艾波卸下绷直的肩膀，拿起马克杯幸灾乐祸：“剪辑师估计忙得脑袋要冒烟了。”
莱奥塔的访谈节目在每周六下午播出，她们周一晚间抵达西西里，周三返回，时间绰绰有余。但计划没有变化快，在巴勒莫歇了一晚，这位美丽聪慧的制作人女士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起了改弦易辙的心思，原计划安排两天的拍摄日程硬生生延到周五早晨拍到卡塔尼亚的海上日出才算结束。
马克杯热乎乎的，高温烧制的瓷保温性不差，茶水降温很慢。
她吹了吹，红棕色的茶水皱出道道涟漪。
“不少人想要见您，谈谈投资和合作。”罗莎继续说，“米兰克雷超市、肯达商场、普拉达……发来了传真问候，等着回电话。法拉利想邀请您去法拉内罗。以及，您那天问起过的，迈克尔.科里昂，他来巴勒莫了，想要见您。说是有一桩好生意想要和您分享。”
小口抿茶的动作一顿。
好生意？打算和桑托罗那几个老匹夫合作的洋基佬能有什么好生意。
艾波放下杯子，瓷底在桌面轻轻一磕，言简意赅地说：“不见。”
罗莎点点头，钢笔尖在那个名字边画了一个大大的叉，递上传真文件，问：“那其余几位呢？您打算怎么安排？”
快速扫阅文件，几分钟下来，心中大致有数，她有条不紊地说：“克雷超市想要我们做独家供应商，我没有意见，让他们派人来和本地农业协会谈，价格按照市场价来，看他能吃下多少。肯达这个事情不好办，不过商业综合体能促进就业、聚集人流，总没有坏处。对了，莉拉在巴勒莫吧？”
“在的，她在西郊的纺织厂。”罗莎回答。
“那这两件事就交给她办。”
“好，”笔尖刷刷划过，“这两天找个时间，安排她和您一起吃饭、谈谈细节？”
“行。至于普拉达……”
艾波拿起那一页传真，望向窗外。这里是二楼，没什么风景，只能看见隔壁建筑新刷的米黄外墙，和上面绸带般反复飘荡的旗影。
一直以来，西多服装的设计广受诟病，时尚圈认为它并非真正的时装品牌，只是做衣服的工厂。艾波无从辩驳。它真正主人们早已不在，现在这间服装屋，不过是她任性的妄念。
普拉达想要资金、想要生产线、想要度过破产危机，她想要什么？
不自觉揉搓边角，雪白的纸张微微卷起，艾波垂眸，视线落在并购这词上，低声说：“晚点我打个电话给维维，听听她的想法，再给回复。”
*
在一楼食堂吃过饭，读报半小时，估摸着时间，她给女儿在米兰的住址打去电话，铃声响了三下便被接起。
维维的声音柔柔的，带着刚惺忪的倦意，像是卡布奇诺绵绵密密、蓬蓬软软的泡沫。
艾波不自觉放轻语气，讲起这桩生意，“借着并购，你可以先去普拉达实习，等毕业了、积累到一些经验，再回西多。”
“妈妈，”维维一下子变得严肃而强硬，毫不客气地问：“你在做什么？我会去西多工作，也会去大牌实习，但不代表我要靠你、靠集团的财力，这和你一直深恶痛绝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我是维塔莱.萨尔瓦托.维太里，我不需要这些。”
没等她回话，小姑娘迅速放软语气，撒娇说想吃外婆做的意大利面、大舅舅家的橘子，还说想她和路易吉、打算下下下周期末一结束就回家。
哄人的本事，尽得她真传。
艾波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维维，你有这样的想法，我很骄傲。照顾好自己，六月见。”
“爱你，六月见，妈妈。”
放下话筒，她傻坐着看着暗红的座机，黑色数字印在白色方块按钮，脑袋空茫茫什么都没有想。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在叫她。
“孔蒂女士。”
螺钿屏风旁站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孩，是罗莎的助理，正担忧地看来，艾波这才想起下午给秘书女士放假了。
“我困得走神了。”她笑道，“怎么了，朱塞帕？”
女孩紧绷的神情随之放松，“有一位迈克尔.科里昂先生来电，他说这是一笔大生意，价值上亿美金，希望您拨冗和他谈一谈。他现在就在电话那头等着。”
艾波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窗外，与上午的阳光相比，此刻光线更加强烈，建筑外墙亮得刺眼，而那抹旗影早已移动到了别处。
“不了。”她转回目光，微微一笑，“替我感谢科里昂先生的心意，如果他实在想要为他父亲的故乡尽一点绵薄之力，不如捐一些钱给各地的妇女儿童权益会。”
*
巴勒莫，三街之隔的翁贝托酒店，顶层豪华套房。
“爸爸，怎么了？”安东尼瞧着手仍按在话筒、面色不虞的父亲，忐忑地问道。
一天之内被人拒绝两次，这是唐.科里昂的耻辱，自然无法言说。
迈克尔收回手，淡淡地说：“没什么。”
午后两点的日光明晃晃地照在地板。
他瞥了眼儿子，“今天下午没有课吗？”
安东尼对父亲的突然到来已是欣喜，听他关心自己的课程更是受宠若惊，滔滔地讲起学业：“路易吉教授十分看中我，他新排了乡村骑士，选我做了导演和男主唱。昨天我们排练到凌晨两点，教授今天放我们一天假……”
迈克尔心不在焉地听着，脑海里回荡的是方才依稀飘入听筒的女声，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声线并不娇柔，也不算优雅，明明说着拒绝的话，却隐隐带笑，让人无法生出反感。
而秘书转述的内容则清晰明了许多——
她点明这是他父亲的故乡。
她清楚他的身份来历。
拒绝是正确的。迈克尔想，她是东山再起的政客，曾和黑手党有利益纠葛，目标是成为下一届内阁成员，不该和他这个美国黑手党有关系。
“……演出预计在七月初举行。”
不知是否错觉，安东尼看到父亲的神情莫名变得柔和，嘴角微扬，如同老旧中音提琴拉出的一抹轻柔长音。
安东尼鼓起勇气提出邀请：“我希望您能来观看我的毕业表演。母亲会带玛丽来。”
歌剧表演？迈克尔下意识皱眉，“再看吧，我去睡一会儿。艾尔，你陪陪托尼。”
眼里的希冀悄无声息地熄灭，安东尼目送父亲踱入酒店套房的卧室，朝父亲的心腹艾尔伯特.奈利苦笑一下。
后者耸耸肩，给他到了一杯水，以示安慰。
*
迈克尔睡到傍晚才起来，橙黄的阳光照入露台，一路铺展到眼皮。
套房客厅里放着电视，安东尼在给奈利讲解足球比赛。见他出现，两人同时站起来，他摆摆手：“这床睡得腰酸，我出去走走，你们继续。”
奈利想要跟随，“可是…”
“不会有事，”迈克尔笑着打断，“从机场来的路上你都看到了，没几个宪兵，但马路干干净净，治安比曼哈顿好。”
安东尼帮腔：“是啊，巴勒莫治安好到女同学们可以孤身走夜路回家。”
这话说得，倒是把他父亲和女学生作比了。但迈克尔没计较，径自出门。
黄昏的街头，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芬芳，懒洋洋又心满意足的人声回荡其间，与纽约迥然不同的安逸祥和、慢节奏。
迈克尔沿着酒店前的道路往西走，高高低低的楼房，投下高高低低的阴影，有时候走在夕阳里，有时候没有。
腰疼始终如影随形，像有一颗子弹缓慢地持久地穿过腰椎。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四处打量起来。这是他第二次来这座城市，上一回是在二十八年前，他替父亲报仇、弄脏双手远逃西西里避难。他记得，那时的巴勒莫，是用了上百年的烛台，烟熏火燎里的历史感。
不像现在，干净的建筑外墙、修缮保护过的雕塑、铸有国徽与岛徽的铁艺垃圾桶，整座城呈现一种又新又旧的状态，如同一柄精心保养的古董弯刀，从刀鞘的宝石到内里的刀锋，熠熠闪烁，无不呈现主人的用心。
那么，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迈克尔心里琢磨着，拐过一个弯，油脂混合面粉的香味飘来。香味的源头是一辆随处可见的改装三轮车，上有雨棚遮挡日光与风雨，底下放有只瓦斯炉和两口简易的灶。
他呆呆地看着那辆车，确切地说，是车前的那个身影。
夏日的夕阳总是格外绵长，周遭的一切镀上一层瑰丽的橙紫色的亮光。他看见石块垒砌的房屋外墙、三轮车顶棚的金属支架映照在橙紫，她的头发和伸出去递钱的手是橙紫的，就连黑色的衬衫裙布料都闪烁橙紫的光泽。
突然，如同回答他的凝视，那人转过身来，一刹那，所有的紫色仿佛汇聚进她的眼里。
她投来无关紧要地一瞥，又回过身，和三轮车后的小摊贩说话、笔划着手势。
偶尔地，一缕发丝垂落，她抬手将它挽至耳后。
他的心仿佛随着这缕发丝飘到了半空，由她的手指捏住，轻描淡写地一勾，藏进她白皙可爱的耳廓、蓬松如云的发里。
腰疼早已像顽童手里的气球消失无踪。
迈克尔看着她，眼前却出现的是他们年轻时的模样。她脾气强硬、极有主见，他们时不时会爆发激烈争吵，但最终总会和好……她十分爱笑，也十分健谈，他会安静地搂住她，认真聆听她说的所有话……
他和她，本该是最合拍的一对。
这样毫无逻辑地想着，像是汲取到了某种动力，男人向她走去。
“孔蒂女士。”
她停下交谈看过来，面对面朝着他。近距离的冲击，他一时忘记了呼吸，心跳从没有那么快过，竭尽全力绷住面皮，几乎以恼怒的语气开口：“我是……”
才说出第一个字，眩晕不讲道理地袭来，代表低血糖的黑影蒙上视野，迈克尔用尽全身力气趔趄着撑上三轮车。下一秒，一双手有力地搀扶住他。
“你还好吗？”她凑近问，吐出的气息愈加头晕目眩。
迈克尔听到自己微喘着，虚弱地说：“我…我忘带糖了……”
狼狈得让他想要原地昏迷。
艾波：好一个科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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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一下
古城小巷的转角遇到爱是早就想好的，但遇见之后发生啥，一直卡着，写着写着某人就晕了哈哈哈
在此提醒，家里有糖尿病的老人一定要在他/她触手可及的各个地方备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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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下一章应该会让艾波和老公做一做，介意的友友可以跑了，这文迈克尔不会和其他人发生关系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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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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