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痛得直不起腰来，一旦挺直身体，体内的寄生虫就死死顶住胸腹皮肉，血红生硬地凸起蠕动形状。
束缚的铁索哗啦一声落在地上。亚久津仁扔掉钥匙，目光扫向墙壁和玻璃窗连环洞穿的狼藉，凭借敏锐感官判断警笛声的流向和强度。
“似乎不完全涌向这边。”亚久津停顿半秒，利落地一点头。就算此刻空气中藏着隐形的魔鬼，也不能让他的坚毅决绝动摇半分。
他看向里昂伤痕累累的身体，伸手拽下自己的黑色夹克，扬起来披在里昂肩膀上。
“你到底是怎么进来这里的，阿仁？”里昂勉强抬手，动作虽然强忍痛楚，却仍保持骨子里的干练与强悍，双臂高伸穿过袖子。
里昂只能微微含胸，不然连走路的力气都要被此刻搅烂脏腑般的剧痛抽干。他一手抓住亚久津，臂肉还在鼓动着活物般的青筋。
亚久津单手握住里昂的手背，看到他臂肉被挖去后勉强长上的痕迹。满地烂砖和碎玻璃在哗啦啦地颤动，倒在地上的腐尸般的巨人随时都会跳起来似的。
这环境真是最差劲的重逢场所。亚久津冷笑一声，拽住里昂让两人紧靠身形，“逃到外面去更麻烦。这里根本不是浣熊市——里昂，我看你也完全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吧。”
里昂紧跟迈步，受过毒素注射和反复身体实验的他现在体力几乎告空，他一度认为自己死定了。
当预见死亡的想法浮现在里昂心里时，同时让他的心无法停跳的、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某种热切与痛苦，也形成着这样的心声——
“……阿仁会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原因、或者说根本不需要原因，里昂就是这样觉得。
虽然他打从心底里并不想让亚久津涉险，这复杂的心情无法付诸言语，甚至连最隐秘的心声也难以表达清楚。
或许亚久津能感觉到……
“……裂缝。”为了让自己在难以承受的痛苦中保持清醒，甚至还要保持对抗警戒声潮呼唤来的某些异形时的战斗力，里昂将眼前这些混乱恐怖的事实强行铺展在心里，哪怕这会让他的伤口不断滚烫跳起被针尖刺入和薄刃切割的痛楚记忆。
“什么？”亚久津大跨步迈过翻倒在地的法医解剖台般的金属床，那上面静躺的脑袋异化的人形也胡乱压倒在下面，褶皱深厚的长圆形高凸的脑组织中，嘶嘶流动着可疑的凭空电火。
里昂无暇回答，突然按住亚久津的肩膀，与他一起斜过身形，在边角锋利的玻璃破洞前赫然冷眼凝视。
被两个气场恐怖的男人同时瞪住，蓝黑色头发的男人正要跨过玻璃破洞，那架势是不惧于徒手踩握锋锐的玻璃片，却被亚久津斜身挡住。
“生命ID。”亚久津简短地说道。他横目扫了一眼外面的巨型管道，昏暗的光影本身就像某种变异的活物一样，发出着奇怪的、仿佛眼球细胞虚空游动的波纹。
“别说傻话了。”那个男人从被欺侮折磨的深渊里解脱出来，无论是那些浪迹在科幻都市边缘的混混带给他的尊严刺痛，还是被无穷魔音贯穿身心的崩溃折磨，他居然都挺过来了。
而现在，他展现出硬是不肯自我瓦解的、那绝对不算好的桀骜脾气，面对一眼就看出暴躁脾性的亚久津，措辞却一丁点也不肯放软。
“你看看他这寄生虫发作的身体，”男人冷笑道，“他能承受生命ID无保护植入的能量刺激吗？”
里昂微微侧身，与亚久津的气场合流成窒息般的气势。正是因为他遍体鳞伤，此刻明显命在旦夕，才格外爆发出一种临死猛兽般的、谁也不怕的感觉。
尽管死死盯着那个蓝黑色头发的男人，里昂却扩散敏锐的战斗感官，尽量把握通道外传来的动静，以及警笛声的指引方向。
“这个人是这座地下非法生命实验所的成员。不，不管是不是‘成员’……”里昂冷冷地说道，“总之我被注射寄生虫的时候，就亲眼看到他和这里不人不鬼的那些成员混在一起。”
亚久津也在暗中把握外部的动静，倒握枪柄提在手里，柄内弹出的锋利短刀刺眼发亮，那手势一旦发力落下，完全可以彻底刺穿某人的胸膛。
“我当时挖走你的生命ID，只想着是废品利用……”男人笑了。他的牙齿明显有连着牙床一起断裂过的、后续补上的血肉深浅不一的痕迹，狼狈到这个地步，竟然还挡不住他那种难以泯灭的昔日俊朗。
“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人竟然顶着随时会被抓住处决的、无任何标记的蓝色ID，一头撞进这个吃人的伟大城市里来。”男人明显看出对面两人把握环境动荡的用意，始终与他们保持些许距离，毫无闪躲地直对上亚久津骇人的冷眼。
“……城市？”里昂深吸一口气，体内的寄生虫却清晰地伸展钢足，顺着这口呼吸汲取氧气般活动了几下，搅得他直想自己撕开胸膛。
“呃……”里昂死死扣住亚久津的肩膀，实在无法自己支撑重心。就像那时仅凭一条虚幻的月光悬起两人相拥的、挂在死亡之线上的身形一样，里昂不得不直面自己濒死的脆弱，将自己的生死托付给粗粝冷酷的同伴。
“所以——”蓝黑色头发的男人趁势跳出玻璃破洞，迅速后退几步，半举双手，看似投降的手势，然而更像强制呼唤大家保持理智的示意。
“你们该不会是想和我纠缠吧？”男人咬住“我”这个重音，指了指自己，冷笑出声，“我们都清楚，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才是最重要的。”
“要生命ID也……没用。”里昂有些虚脱地靠挂在亚久津身上，对方则毫无保留地以全身力量接住他，“这家伙身上有不知名的感染……生命ID或许已经变质。”
“我只是被植入永不停歇的魔鬼歌声而已。”男人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时，恐怖的怪吼和地震般的奔涌声，就在管道之外、这空旷的废弃地下工厂间回旋起来。
“我就是为了将我的脑子连上这个原始载体，把‘十二号使徒’放出来，让这些敲开我头颅的混蛋也尝尝……”男人的眼中掠过漆黑的疯狂，猛然转头盯住亚久津和里昂，“总之，你们他妈的不要犯傻，和我纠缠是没用的。”
亚久津合紧嘴唇，把握到警报声和那些震动的诡响，都仿佛在倒向另外的方向时，突然甩手将攀岩短刀弹回枪柄，直接把这支枪械塞给里昂。
“阿仁？”里昂握住枪械，支住亚久津的肩膀，勉强抬起身体，肌肤已是发出着水尸般骇人的湿青色。
亚久津摸到腰间另一把枪械，拽出来直接扔向蓝黑色头发的男人。
“……？！”亚久津动作实在凌厉，又根本懒得给半个字的解释或预警。那人甚至以为亚久津要掏枪朝自己开火，以当前的逼仄位置和实力差距，自己肯定会被……
当男人出于肌肉本能般接住扔来的枪械时，皱紧眉头来回看看武器和亚久津，牙齿在紧闭的嘴唇内意味不明地咬死。
“那你自己逃命。”亚久津抓住里昂，单手抽出匕首反握住，干脆用扬起这刀锋当做没有半点好气的挥手告别，“你既然是这里的什么成员——不管是什么鬼东西吧——又刚刚放出了动静那么大的什么使徒。这里的混蛋们锁定你的某些气息和踪迹，肯定更加明显。”
亚久津一面冷言快语，一面和里昂互拽手臂疾行穿过巨型管道。他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中刀锋，“你自求多福。”
里昂侧过头，眼神骤然一动，含着痛苦的冷笑依然慑人，“这个身份不明的混蛋跑得真快。就像他说的，‘没兴趣再给你们引路了’……咳咳！”
两人刚跳出管道，立刻坠入一片无法形容的、既不是刺鼻异味也没有出现什么怪物的黏稠空气里，然而这片气氛就是让人感到无比窒息。
亚久津甚至瞬间清晰地感觉到，“活着……如果活着就必须感觉到这种逼仄难受的心境，那就死掉吧……就死掉吧！”
这心声赫然掐断，是亚久津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强行掐灭的。仅仅是比瞬间更短的片刻沦陷，亚久津却陡然心跳过速，浑身冷汗淋漓。
“是一大片纠结在一起的、极度痛苦的精神场……”亚久津一把扶住差点瘫倒的里昂，切齿环顾周遭景象。
这种能直接钻进人的脑海深处尖叫的求死意识，就算是「缸中之脑」发出的广大精神波，也不过如此吧……
“里昂！”亚久津撑住里昂的胸腹，按住那滚烫蠕动的、贴着自己的手心一个劲儿用钢足乱刺的寄生虫，“里昂……我们得冒险走一条绝壁上攀的道路。”
“咳咳……”里昂咳出几口鲜血，颤抖着握紧枪械，“我其实……”
两人扶持着穿过地下河般的工厂水道。警笛声虽然流向更幽深的、无法洞察的工厂深处，却依然有鬼影冲向这边。
“我其实很怕你来。”里昂苦笑一声，直接单手端高枪械，照准几个撕咬扑来的活死人开火。
子弹刺入目标的瞬间炸开蓝紫色的电火，极为滚烫的火烟和刺鼻的溅血一起飞崩出来。
亚久津一手环抱住里昂，猛然低身躲过扑咬过来的、大概是某种「舔食者」的肉红色怪物。这种东西对这个地下组织来说，简直像是低等级的看门犬一样，不管扔出来多少都还有后续。
亚久津横臂猛推刀锋，直刺怪物脖子部分，顺势一拧，将疯狂试图啃噬的怪物头部分解开来，骤然抽刀的同时凌厉踹击，开辟出狼藉的道路。
“阿仁，你说上行的绝壁……？”里昂咬住些许卡住的枪械机关，死死一扯，子弹瞬间推下，端臂继续开火。
他看上去枪法奇准，气场凌厉。然而那种快到极限的痛苦，亚久津也深刻体会到了——那紧贴在自己环抱臂肉下的、由里昂的心口里凸出来的虫形，正在剧烈蠕动着。
“我还有一把攀岩钩绳。”亚久津拍拍武器腰带。他迎面踹倒一个活尸，借助匕首深刺抽离的强悍力道，反而稍慢抽刀频率，借此将全身力量猛地凝聚起来，缓了一口浊气。
“我刚才是说——我跌入了一条裂缝。在浣熊市血红色的天空中直接裂开的、不属于任何一种瞬移虫洞通道的……”
里昂收紧环靠亚久津的臂膀，浑身汗透，滴落的汗珠已经青中带血。
“时空碎裂什么的……”里昂感到最致命的竟然不是剧痛，而是难以抗拒的困意。充溢着整个地下人体工厂的、这仅仅表现为昏暗尘腐空气的异样气氛，在他脑海中不断掀起回环念读的魔音。
“痛苦……只是这样痛苦地活着，那还不如……”
里昂颓然放下手臂，松垮摇动的手差点将枪械脱手甩出去。两人一路开辟过来的道路已是狼藉遍地，横七竖八堆躺着炮灰般无尽无数、像垃圾一样废品利用般的活尸之类的玩意。
也许是永生实验的失败品，或是被强制进行变异改造的、曾经是人或动物的生物。总之，这个应该从事着什么非法永生计划的地下工厂，就算它绵延到整个新东京市的全部地下，就算大到这种程度，那也不是值得惊讶的重点——
“重点是，操控这种冰山一角程度的变异基地的……”亚久津握紧里昂的手，双臂合紧，顶住他的臂膀抬起枪械，两人合力操控开火，一直杀向通往地下河尽头的、有死青色诡异暗光高高垂直落下的所在。
“操控这种场所的背后势力，已经发展到某种程度了。”亚久津冷沉瞳光，握紧里昂的手扣下扳机，击翻好几个腐化黏连在一起的活死人。
里昂被亚久津这种强硬的拉扯唤回神智，他不得不紧靠着亚久津的身躯，脑中还嗡嗡响着那些痛苦至极的精神腐蚀的残声。
“我受不了了……”里昂感到生命本质就像彻骨寒冷的流水一样，刮割出异常清晰惊颤的逝去触感，从自己的体内不可抑制地流失出去。
“我们想办法找药。”亚久津无暇去想这种寄生虫的真正解决方式，他抗拒那个无解的答案在这种生死时刻出现在自己心里，明明白白昭示着“明明没救了——”这种见鬼的现实。
里昂却抬起手，如同按住空气中某些无形的鬼魅一样，强忍痛苦地重重按压两下。
“不是，阿仁……”里昂赫然睁眼，拽着亚久津与自己紧贴的臂膀，借力抻起枪械，转向通往工厂内部的、地形不明的昏暗之处。
亚久津瞳孔一震，就着里昂紧抓枪械的掌心里，单手推换弹夹，推入两枚爆燃力量最大的旋爆子弹。
不然，从枪口对准的昏暗处陡然蠕动涌出的、完全是【节制】那种形态的痴肥腐尸怪物——亚久津甚至一下子分不清，那到底是十几个或者更多，它们黏连成大片互相融食的诡异东西——那些东西的庞然体型与狂嚎杀意，会将亚久津和里昂拖入致命的恋战深渊。
里昂直接顺着亚久津推紧子弹的力道，强撑腕力端稳枪械，没有一丝错失和间隔，直接朝那堆鬼东西凌厉射击。
他们两人都是迟了半秒、在旋爆子弹已然轰起平地火海的惊颤瞬间时，骤然撕瞠瞳孔，辨认出这群奇怪踉跄的连体腐尸的行动轨迹。
这种被什么强劲力量逼退的踪迹，分明是在另一端、在那碰片昏暗的更深处，有什么对峙的力量，将这些痴肥异形踉跄打退的！
“……糟了！”亚久津与里昂同时低吼一声，而太过顺利强力、一击将那些怪物吞进火海的爆燃子弹，则证明这些东西已是某种强弩之末。
两人只能横臂挡住喷溅热火，疾步连续后退，忍着致盲般的血色火光，硬是睁起一只眼睛望去。
这个同时流动着至高科幻与恐怖暗流的世界，就算再发生什么荒唐的事情，他们也能面对了——
“真是精准的旋爆子弹！但是……”被惨嚎着吞入火海的痴肥东西们剧烈挣扎着，而火海对面竟然映出一个灰烬般的、腾腾燃烧的人形，发出震惊的高呼，“不可能有人来接应我的……不可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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