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久津仁伸手抚过臂肉。生命ID透出一点灰蒙蒙的蓝光，像即将永眠的过于疲惫的眼睛般，黯淡地闪了几下。
他还是感应不到生命ID里有任何信息流动，这说明它除了透露出表面上的生命标记——蓝色的、不具备通往新东京市这种高级聚居都市资格的标记——除此之外，这枚芯片的功能都被莫名损坏了。
“太好了。”亚久津松了口气，拍了一把手臂，仿佛这条胳膊是独立的活着的个体，被他施予教训倒霉孩子般的一记拍击。
如果生命ID的能量全部中断，功能不起作用，那么那个慈祥的白发老人，他所施加在上面的读心网——能够立即反馈亚久津的生命动向与所在方位——也就暂时没有启动。
亚久津没有问那个老人的真实身份，对方也完全没有向他倾诉的意思。他们的关系与地位都不平等，这并非心理或尊严上的高低分别，而是如铁的事实。
亚久津从鼻息里哼出一口冷气，另一只手突然被握紧，那是里昂在半昏迷状态下，受到寄生虫挣扎的极度刺痛，本能地拽紧了亚久津的手腕。
“里昂。”亚久津侧过身。里昂躺在宽大的汽车后座上，亚久津紧挨着他的腰身斜坐在车座边缘，侧身时只能将一条腿微屈过来。
里昂已经意识不清，棱角明俊的脸上满是凝结的痛苦神色，浑身的针眼和薄片手术刀切割过后勉强愈合的肉粉色伤痕，都滚烫地渗出大量鲜红的血点，随时都会全部破裂。
“阿仁……”里昂紧闭眼睛，嘴唇像是溺水时求取一丝呼吸般微张，勉强吐露出沙哑的低语。
亚久津俯身靠近他。能用的伤药都已经用过，再多反而会造成药效冲突，里昂的身体也承受不住，只能生忍着逆袭上来的剧痛。
“反正你是什么都不怕，是吧……”里昂笑了一声，立刻咬紧牙关，随着寄生虫挣扎的方向，紧紧斜绷起身体，脏腑在这双重的施压下近乎当场撕裂。
里昂痛吼着挣扎片刻，颓然松散身形，腰骨像是抽空般彻底瘫软，摔在车座上。
亚久津只是紧握着里昂的手，粗粝冷哑的声色里流动着轻易不会得到的温柔，“里昂，过后再说——你先忍耐。”
“怎么回事？”前排突然传来一声不爽的咂舌。那个浑身都是腐血烫伤、行动却非常迅捷的年轻男人，此刻正悬空拨弄着浮空电子屏上靛蓝色的流动代码。
四面是接近全面包围的坚硬玻璃，这使得他们所处的场所根本不像汽车，而是某个视野全开的空中飞行器。
事实上，他们的确在超过普遍飞行高度的高空中穿行。当亚久津拖着里昂冲出废弃管道时，那个男人凭空变出一个样式简洁的中型汽车，二话不说帮着把里昂抬上后座。
“我没开执行警务的公车来。”汽车拔地飞起时，强烈的空气对冲形成压迫心跳的迅风，弄得里昂差点一口气窒息堵住。
男人却相当熟练地操纵着完全能量化的浮空光屏，操控飞行汽车直上云端，口中只管利落地嘟囔着对他来说相当寻常的措辞。
此刻，当飞车闪电般穿过某片闪烁着奇异红光的云层时，男人刚松了口气，又突然被光屏上紧急接收到的信号弄得紧张起来。
“刚才那个空中检查点不是顺利通过了吗？”他皱眉啧声，“怎么又有警报讯息……”
亚久津一手按住里昂的胸口，阻止那个皮肉深处的寄生虫近似破骨而出的挣扎力度，按得里昂痛苦又依恋他。
他冷冷凝起视线，看向那个人。那男人只是侧过来一点视线，毫不落下风地与亚久津对视一眼，哼笑的声音含着天生的不羁性情，爽快地评价道，“你的脾气看起来很差。”
亚久津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转向全景玻璃窗外。流动的红蓝相融的电光无穷旋转，勾勒出整个飞车的形态，穿越天际时如同一闪而逝的电火。
穿过这科幻的闪光，亚久津仅凭极远下方巨型铺展的城市幻景，以及就从旁边不远处呼啸擦过的悬浮高楼的影像，飞快盘算着当前的环境。
“嗯？”男人的声音疑惑放低，像一只警惕低滚咽喉发吼的狼，“搜捕命令？‘管辖贫民窟及相连城市进出检查站线路的警力出动，附近如有同事请视作共同命令’……”
亚久津眼角闪过几个庞大的监视天空岛。这种规模的天空岛不可能出现在无人区或城市边缘。所以他们现在是朝着……
亚久津骤然转眼，将那个男人轻读幻屏上的流光代码的声音干脆截断，“我们在朝哪里走？”
“当然是——”男人将代码滑走，拨散成一团粉碎的电子闪光，决定忽略这个搜捕命令。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一些人为犯罪之类的吧，不然他的个人生命ID会接到专门的指令……
他咳了一声，收回手的同时直接带起幻屏上一片流光，操纵飞车转弯，与庞大的天空岛保持距离。在那瞬间，天空岛散发出的真空般的巨物压迫力已经些许穿透玻璃窗。
“差点被它们测到我的ID感应。”男人冷笑一声，飞入一条星球环般的、完全由各种飞车疾驰的幻影和能量化的彩色电光组成的空中轨道，“被测到了又要罗里吧嗦地解释行踪。”
亚久津目光一闪，同时发力按住里昂皮肉挣动的胸膛。
“我是说，当然是去市内最中心的时空中心了！”男人接上刚才的话题，语调有点惊讶，似乎这个本来如此正常的提问是他不曾想到会问的，“拔除寄生虫啊！而且这个人体内的寄生虫竟然是我一直在追踪的「迦尔基计划」产出的变种虫体，一定要完整地取出来。”
亚久津没等说话，男人只管将有些勒头发的护目镜摘下来，干脆扬手轻抛在旁边的副驾驶位上，“这下那些「保护伞公司」的大人物们难堪了！什么‘和平派’，还说已经主动销毁了所有的可进化寄生虫样本，这不还是……”
“调头。”那人说话热烈又痛快，完全是年轻热血的性情。亚久津利落截断他话语的声调和含义，这种程度的不客气绝对能激起一场冲突。
男人耸耸肩膀，毫不掩饰对亚久津的不满，“你说什么？”
“我们不能进入新东京市内部。”亚久津探高身体，一把按住驾驶位的椅角，连着那男人的身体带座位一起狠狠晃了一下。
男人正想要发火，侧视的目光却突然一僵。
亚久津把住椅角的手臂近在眼前。他的外套给了里昂，自己穿着暗紫色无袖衫，强硕的臂膀完全显露，白皙的肌肤上满是战损和皮下透出的发青血管痕迹。
臂肉下的生命ID勾勒出薄薄的方块形，一闪一灭地亮起着微薄的蓝光。
“嘶——！”男人狠狠吸了一口冷气，眼珠飞快地在亚久津和那令人震惊的臂下ID之间转换几次，“你……！”
“我们都没有红色ID。”亚久津飞快地说道，目光如刀地抬眼示意宽广车前窗上飞逝的夜色，“快调头！”
“……！”男人顿了顿，突然伸手将幻屏整个拨转，手掌划过空气，疾速调出另一片电子流光组成的界面。
飞车轰然震动，逆向加速强行偏离轨道。这时，他们距离前方那个闪烁着红光的云层已经不远。
那男人像个往昔世界中飙车寻欢的不良少年一样，操控这种科幻玩意简直透露出某种暴烈痞气，野性又迅猛的动作流露出能和人大打一架般的不爽，和让人抓狂的瞬间暴涌上来的疑惑。
“该死！”他骂了句粗口，冒险将飞车半路抽离空中轨道，冲入完全失去自动导航的、没有铺设任何空中线路的夜色中。
亚久津在轰隆逆转的震动中后倾身体，按住里昂差点被弹摔下去的身体。汽车恢复平稳飞行时，四面玻璃陷入完全黑暗。
亚久津立刻侧转身形，通过后窗张望四周。刚才差点铺天盖地罩住他们的新东京市的幻彩霓虹，被远远地抛在仿佛星河之外的地方。
男人也向幻屏视镜中紧张张望，痛快地松了口气，“差点穿过那个直通时空中心的空中检查点了！要是那样就无法回头了。”
诡异的沉默突然降临。亚久津没有说话，那个男人则降低车速，电火般的车形流光也黯成一闪一闪的微芒。
“所以……”男人突然开口。他侧过视线，透过玻璃的反影看向后侧的亚久津，“那些搜捕命令……”
“我在贫民窟转了一圈，应该是有人看我形貌格格不入。”亚久津没空回忆他与那些贫民窟和垃圾场混混的短暂冲突，但是情况非常明显。
“……”男人沉下声音，热火般的性情里深藏的狠辣决绝，亚久津也绝不能忽视，“你们没有红色ID，是怎么到新东京市来的？”
他骤然斜转身体，回头盯紧亚久津的眼睛，“无差别处决，你知道吧？”
“但我不是活人吗？”亚久津根本没被这个涉及到生死命运的骇人词汇震慑住，只是毫无犹豫地接声说道，“我和里昂都是未感染变异的活人，和你一样。”
“和你一样”，这个词仿佛瞬间引起了那个男人强烈的内心震动，他的双瞳明显颤抖了一下，亚久津都看在眼里。
亚久津些许颔低下巴，使黄玉色的冷冽瞳光更加凝集，看向那人的眼睛深处，“这事解释起来很麻烦。简单来说，我们本来是通过二级通道进入某个感染沦陷区域，但不知道为什么到这儿来了。”
“裂缝……”里昂强撑着一丝精神，本能的敏锐让他捕捉到此刻坦白气氛中的怪异对峙，他颤抖着握了握亚久津的手腕。
“时空裂缝什么的。”亚久津看了里昂一眼，皱起眉宇，对里昂此刻所受痛苦的深刻共鸣，是他最在意的心头痛楚。
亚久津再次抬起视线。他感觉到飞车已经近似悬停，冰蓝色的幻屏在车内投出幽冷的光照，每个人的形影和心事都罩上了鬼魅般的暗色。
“时空……裂缝？”男人缓缓吸气，话音随着深含在咽喉里的沙哑吸气而融化成纯粹呓语般的气息。
黏稠窒息的半秒沉默后，男人赫然抬手，用手背挥散烟尘般拂过幻屏。黯闪的光幕再次亮起，汽车发出疾风般的轻轰声。
“不能在这里悬停太久。”他四下看看车窗，仅凭地面上高刺举起的房屋和道路的纵横布局，就能大致判断出他们处于接近城市边缘的、分布着数个通行检测入口的地带。
亚久津没有追问“是否相信我们”这种蠢话，二话不说付诸行动的反应成为车里这三个各有战损、背负某种命运的男人，所共同默认的默契。
“无论如何，一定要救他。”男人随手捋起散落在额下的碎发，耳垂上的圆形耳钉在幻屏蓝光的折映下，点点闪烁着混合金属色的偏光。
随着飞车再次启动，亚久津也再度探高身体，这次没有用令人暴跳的粗鲁力道摇晃车座，而是仿佛按住朋友肩膀般深深一按椅角，“城市边际的垃圾场，往那里去。”
“嗯？”男人虽然发出疑问的语调，浮空拨动幻屏光点的手势却已经利落动起。
“比贫民窟还边缘的地带。”亚久津说道，“那里有一群废弃的屋子，但基本还能落脚。”
亚久津抽回手，用力握起拳头，仿佛徒手捏碎空气中的什么无形怪物。肌肉紧绷的痛楚刺激，让本能跳跃起蓝光的生命ID被掐窒般灭了下去。
“垃圾场——”男人只是专心寻找路线般，一面喃喃着，一面将众人载过黑暗的高空。
“竟然有这种事。”他突然侧头想要和亚久津说话，目光落空后连忙朝后望去。
里昂侧身俯趴在车座边缘，已经开始呕血。亚久津紧环着他的臂膀，面对痛苦不堪的同伴，摇头的动作依然凌厉干脆，却比怜惜犹疑的表现更显得痛苦。
“不行，里昂。”亚久津哑声低语，“那种止痛药剂已经注射过量了。除非……”
“除非立刻缓解寄生虫的挣扎，不然再多药剂注入进去，和寄生虫的力量发生不可预见的冲突反应，谁知道会怎么样？”男人直接截断话题。他也知道那遍体鳞伤的两人，绝对有深切的缘由和羁绊，才搞成现在这个战损严重的状况。
男人也皱起眉头，狠狠地抿起嘴唇，将口腔内带着些许血味的气息“啧——”一声啐出去，“所以刚才我才要一口气冲到时空中心！只有那里有「保护伞公司」原制的寄生虫粉碎机。但是现在竟然不能……”
“看路。”亚久津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气声甚至不像抓狂或遗憾，而是会紧跟着一记打穿骨肉的重拳，那是他对死死绞紧自己心脏的不安与急切心情的、无力又必须发泄的对抗。
在亚久津的提醒下，男人突然前倾身体，指着车前窗上映出的一大堆遥远的肮脏黑影，“那边是垃圾场。你说的废屋之类的……”
“在那边。”亚久津立刻靠过来，将银色头发粗鲁地后捋一把，两人共同紧盯降落方位，如同紧密配合、没必要说敬语的伙伴。
飞车急速降落，在地上惊起一片垃圾与脏土混合的蒸汽。
那个由粗糙的木柱支离地面的方块形的小房子，空荡荡的窗口像是全黑的眼睛般，呆呆地注视着他们。
亚久津单手环住脱力靠在他身上的里昂，手掌按住对方一个劲儿蠕动的腹部，血红色的虫足形状清晰地凸起。
“我告诉你。”车门摔上的声音在夜色中惊颤地微微回响，那个男人握着流光闪耀的车钥匙，悬空对准车门上的小型密码锁孔，先将汽车上笼罩的旋转电光彻底熄灭。
他凌厉地看向亚久津，抬抬下巴示意里昂，“不除虫的话，他活不过四十分钟。现在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人来——只能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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