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江专注地凝视她，不自觉地倾身向前。
“然后呢？”富江低低的问。
帝.明光低下头，说：“机械之母明姝重启战前人造子宫实验，很快完成任务。只是两代之后，活精与冻精里的Y染色体断裂消失，不再有男婴出生。百年之后，最后一个孕父长眠地底，这颗星球正式进入单性生-殖的机械时代。”
“一百年来，新人类与神树似乎达到了某种平衡。没有人再因神树死去，如无意外，她们将会一直相安无事的共生下去。这时，红流之神来了。”
“一位残酷而强大的神。”
“祂属于其他宇宙，一个不同的维度，住在旋涡的光流之中，由红色的流光与雾状的血肉组成，能够将人类变成长生不死的僵尸。这些僵尸带有一部分神树的特征，在联盟也被称为姆巴瓦树人，是八等公民里的108种族的一种。”
“人类当然不想失去‘人类’这一身份，但都在红流之神显现的一刹那成为树人。唯有舍去生命，成为纯粹机械生物的人工智能‘帝娲’操纵着一飞船的人类胚胎飞向宇宙。”
“……帝娲？”富江问道，“是联盟星网总服务器——那个超级人工智能AI‘帝娲’？她便是你们智械族的祖先？”
“一半正确，”帝.明光说，“帝娲本名明姝，是新人类的机械之母，也是我们智械族的造物主。但我们的祖先——最初的智械人——只是人类飞船上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家政型机器人。千千万万的机器人中，唯有日常清理飞船污垢的她，看到了‘彗星’吞噬蓝色星球的过程。”
吞噬。
富江警觉地抬头：她刚刚说的不是撞击？是吞噬？毫无疑问，帝.明光刚才说彗星吞噬蓝色星球。那么巧吗？吞噬？蓝色星球？？？
“所以呢？你想告诉我什么？”富江克制住想要逼问的心情。
蓝星在她离开时，正处于地狱星的触手之下，可她清楚的明白，蓝星一定会被吃。她在长梦之核的梦境里看到过无数次蓝星被吃。搭载蓝星个别人类的万星飞船擦过地狱星时，她惊慌不已。但现在，就在此时此刻，她望着帝.明光，更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的恐惧缓缓升起。
难道……时间长河已被扭成莫比乌斯环。
只是在循环？
一直在循环？
“好好听我说，”帝.明光握住富江颤栗的肩膀，轻轻按了下，“因为我们的祖先注视到‘彗星’吞噬蓝色星球的全过程，便奇迹般的，拥有了‘思考’这一基因秘钥。她曾经历过、思考过的事物，我们潜下这片深海还能看到一鳞半爪的踪迹……所以我们智械族小时候都很喜欢下海游泳，联盟所有种族都没有我们会游泳。”
她自觉讲了个冷笑话，呵呵一笑。
富江没有搭腔，冷冷瞪着海下的精神锚点。
“……祖先萌生独立意识后开始思考，不断地思考，更梦到过稀奇古怪的故事，有了爱，有了恨。她也逐渐懂得了孤独，恐惧，未知，迷茫，还有永恒。在飞船漫长的虚无中，她——疯了。”
疯了？
富江静默下来，她懂得这份感受。
帝.明光继续说道，“意识，灵魂，五感，知觉，人类大抵是由这些构成。心灵是个好东西，它使得你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但当你只有一个‘人’，而你恰好可以思考，你能思考多久呢。一年？一百年？一千年？一百万年？”
“稚嫩的意识不懂如何测量时间，漂泊在宇宙间自动行驶的飞船上运输的只有狩-精-卵。为了节省能量，人工智能AI帝娲早已休眠。那艘飞船上，只有她一个产生意识的机器人。会思考的意识，在无序的时间内不断销蚀心灵，腐化心灵，残杀心灵，甚至在吞吃自己。”
“在飞船漫无边际的寻找新的栖息地的过程中，唯一的灵魂，自然发疯了。”帝.明光说，“在她死后，第二个拥有灵魂的智械人开始出现，然后是第三个、第十个、第一百个。为了不疯，我们智械族在始祖化为的精神国度里学会了分享。”
“我们分享孤独，分享未知，分享恐惧，分享死亡，也会分享知识，分享所有的喜怒哀乐。这些……灯塔，便是死去的智械族的精神化身。有了那些灯塔，我们在未知中便不会再迷失，疯狂，害怕。”
“是啊……迷失……”
富江想到自己脑海里的精神锚点——稻草人。
那是双一留在她潜意识里的故乡锚点，是保护她不受任何精神攻击的最强盾牌。就算一亿个永恒消逝，脑海里的稻草人也依旧‘光洁如新’。
富江心烦意乱地看着帝.明光的眼睛，猩红如血，此时，这两颗眼球正盯着她瞧，仔细审视观察她的微表情。
“富江，我爱你……”机器人终于开口，“不瞒你说，我想让富江变成我一个人的。最近……这种**越来越强烈了……”
“不过……要是你真的变成我一个人的，”她摇摇头，情绪不稳地说，“我好像会把你整的很惨，我会想要杀了你，不，这样子还不够，就算把你大卸八块也不够……富江，我爱你，我想我是爱你的。可是……只要看到你，我就会产生这种**，我变得不再像‘我’了。”
“我的爱，是这么恐怖的吗？”
帝.明光茫然地抬起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产生这种**的……可我知道，其他人想的一定也都跟我一样。你有没有看过她们看你的眼神……我看到太多次了。我想杀你，她，他，她们，全都想杀你。”
“——联盟……我们智械族与帝娲一手建立起的联盟。”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你病了，”富江平静地陈述道，患有富江综合症。
晚期，没救了。
“我没疯！我……我也不会得病，”帝.明光的声音第一次含有些惊诧与慌乱，“我们智械族拥有精神锚点，身强体健，我——”
“我要出去，”富江说。
“……”
帝.明光闭上嘴，不再说话。现在唯有沉默不语，不然就会变得歇斯底里。她摘下宝石头冠面纱覆盖住阴沉的脸庞，又停住半晌，注视着面无表情的富江。
“你，”帝.明光说，“你会死的，如果你再出现在我面前，你一定会死。”
富江一语不发。
（我才不会死）
（我是不死魔女）
“……你，我……我不想杀你，”她低下头，透明面纱下的脸模糊不清，铿锵有力的声音变得空洞而嘶哑，“你可以回家了……为了联盟。所以……回家吧，回到你的故乡蓝星去吧。”
说着，她举起手，手掌向上好像要接住什么东西。
不管对于‘回家’有何想法。
这会儿，富江恍惚听到了声音。
她听到了沙丘的声音。
热浪蒸腾的空气，无牵无挂的宁静，头顶灼灼烈日，昏昏欲睡。干燥的风不停吹着，一片有波有浪，棱角鲜明的沙丘，一片如埃及撒哈拉大沙漠般无垠的沙丘，在阳光下窸窸窣窣的移动着。
一片没有尽头的沙漠正在向外扩散、扩散、扩散、直到无边无际的蔚蓝海洋被填满。她想象着海水蒸发，百十个五彩‘灯塔’全被铂金色的砂砾覆盖，转瞬间就被无知无觉地沙丘所淡忘——
“富江，送给你。”
一颗人类少女的头颅出现在帝.明光手心里。
富江的心跳的飞快。
这颗人头由空中瞬间闪现，在出现的刹那，轻轻歪倒在帝.明光的机械掌心里。帝.明光转而看着富江，确定她不会把目光移开。
掌中少女，神情悲伤，肤色惨白，眼窝与面颊两侧密布着闪电纹路的青筋与雀斑。她鬓角边的齐耳黑发微微向上弯曲，塑造成一个（）的造型。此时，她双眼紧闭，唇角微张，两腮略鼓，口中仿佛含着什么东西。
这颗脑袋炸雷般轰地一下将富江炸醒。
有一下子，她的意识似乎被劈成两半，从中裂出两种思路——藤原加慧什么时候越狱的？伊藤宇宙与蓝星融合前？还是融合后。
藤原加慧现在还活着吗？
嗯……在动吧？是在动吧？嘴里……舌头的位置。她靠什么活着的？区区一条褐黄色的鼻涕虫？学名蛞蝓的软体动物，一条滑溜溜黏腻腻的虫子？！伸出柔软细长的触角在帝.明光手掌中蠕动试探的虫子？！
富江睁开眼睛，看见藤原加慧已变成蛞蝓的壳。
现在，那个‘壳’正用忧伤且热切的眼神一直看着富江。
没错了，这颗脑袋就是富江在黑涡镇小学同班两年的藤原。
她想了想刚才帝.明光说的话。
哦，看她极度危险，无法掌控，随时有反噬可能。为了智械族与联盟安危，她帝.明光——就想甩掉她？她居然想甩了她？！
“我不回去，”富江直视帝.明光，她说，“我还没玩够直播，我……”她深喘口气，无声笑了下，想要澄清思绪。
“我……我的家……蓝星变成什么样了？跟我说说吧，明光。离家这么久，想到蓝星，我的心就好痛，快点说出来吧……”
“很抱歉，富江。蓝星在联盟三十亿光年以外，距离你离开，已过去900多年，残存下来的新人类迈入与异变共存的墨海纪元。”帝.明光神色紧张的说。
“蓝星异变生物大多对‘川上富江’这个名字有反应，有很多人在找你，大概是你的亲友吧。你想回家吗？回到蓝星，你再也不是孤独的，而且，而且……我有能力送你回家，就算是大祭司也不会发现你离开联盟了。”
没有回答。
富江退到一旁。
“送你回家是我们智械族共同商讨的结果，不然的话……会死，我会杀掉你。”帝.明光焦虑的看着她，轻声问道，“富江，我始终看不懂你……你，你是蓝星的神树？还是机械之母？你——”
拍立得在发烫，并开始剧烈晃动，想要摆脱丝袍内兜的桎梏。
富江闻到一股焦糊味，而当她低头去看，发现相机外壳下藏着的世界碎片开始冒烟，闪烁，发光……在那朦胧白光中还有隐约细小的触须在疯狂扭动。
混浊漆黑的海面又倾斜了。
沙丘的一声空叹，不在她耳朵里，而在她左脑与右脑之间的深渊峡谷——在联系意识与永恒的黑暗宫殿中，传来了叹息声。她不再感到焦躁，惧怕，愤怒，担忧，她所听到的就是故乡世界碎片的声音。
海平面继续倾斜流失，精神国度更加向□□斜。
富江来不及思索，下意识拿出滚烫冒烟的拍立得，对准深海之下拍摄一张。在这一刻，拍立得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就像她的眼睛。
她按下快门，发出‘咔嚓’的一声，黑色相片随即飞出。
一根触手冲出海面，向富江扑来。
那是根非常眼熟的深紫色长舌头，摇摇摆摆的，目标明确的朝富江攻击。从拍立得冒出的烟变得更浓、更灰了。她低头看着尖叫不止的世界碎片，看见它急剧膨胀，在浓烟中还有黑蓝金三色的流光。
黑海之下。
一个巨大的混杂着各种不明物质的锈红色小型彗星体，已经近在咫尺，正用布满血丝的贪婪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富江——然后它会伸出巨大的紫色舌头像舔舐棒棒糖一样转动着……就像它不舍得一口吞掉蓝星，而是一点点嗦着、舔着、啃着，慢慢地品尝蓝星。
“不，时光轮……不能吃她！富江！不可以——”
帝.明光尖叫出声，想要阻止一切，疯狂迈动的步伐却越来越慢，紧接着，突然脸朝下摔倒了。她就像一个真正的塑料婚纱模特儿一样，直愣愣的，‘砰’地倒地，为波涛汹涌的大海再撞出一朵四溅的纯白水花。
在这似乎持续了永恒之久的几秒钟内，又一声轻微的爆破声传来。
富江如同之前那位收集世界碎片的工作人员，身体整个爆炸。然后下一秒炸裂开来的碎肉血花中，冒出一阵火焰，随即熄灭。
迟来一步的舌头只舔到一团空气，不死心地吸溜了周边一阵。接着那舌头又落了下来，划过翻滚冒泡的海水，发出‘啪’的一声，消失于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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