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渐西,飘白挂幡的珠光宝气阁却未点灯。
上官雪儿独坐水榭,望着亭亭如翠盖的清香荷叶。
阎铁珊和霍天青都已入土安葬,天禽门弟子也已全部撤出,作为金鹏王朝仅存的上官血脉,这座富丽堂皇的珠光宝气阁,已完全属于她。
“原来你在这里。”
晚风拂开雪浪般莹亮柔软的珍珠罗,花满楼提一盏风灯,缓缓走近。
灯火昏黄,并不算十分明亮,照在上官雪儿苍白小脸上,依稀几分肖似她的姐姐上官飞燕。
可惜花满楼看不见。
他瞎如蝙蝠,人也好像蝙蝠般灵敏,明明目不能视,却精准坐在上官雪儿对面的小凳上,亲和含笑:“晚膳时辰了,后厨的阿芳嫂煲得一手好汤,要不要去尝一尝?”
上官雪儿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不恨她?她欺骗了你、又利用你诓骗陆小凤,还和霍天青……可是、可是你白天,竟愿意为她说话。”
花满楼摇头。
无论受到怎样的伤害冒犯,他总能体谅别人的辛酸不易。
“她并没有要我喜欢她,是我自己愿意。她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许多事情都还不太明白,难免会做错事情,她也已经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花满楼说得诚恳又真挚,除了对生命逝去的惋惜,还有一点没藏好的伤心。
正是这一点伤心,让上官雪儿有了“自己人”的亲切,蓦然红了眼睛:“你这个人,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发过脾气?”
花满楼微微一笑:“发过的,就在今天白天,我第一次骂人是‘废物’。”
“那算什么发脾气,他们根本不怕,也根本不听……”
花满楼听到了微小的抽泣声。
山西雁那些话,多半只是一时激愤下的口不择言,但也切实伤害了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让她为自己的姐姐愤慨不平。
他轻轻问道:“你恨他们吗?”
上官雪儿没有回答。
花满楼叹息:“仇恨会使你疲惫不堪。如果哪天你感到累了,放弃也没有关系,谁都不会责怪你,包括你的姐姐。在此之前,你最先要做的,是好好长大。”
上官雪儿抹眼泪:“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子,却拥有一笔庞大的财富,她还能平安长大吗?”
“当然能。”
花满楼坚定道:“我会为你聘请忠实可靠的侍从护院,也已请托朱停代为照拂看顾你。他往后会住在后山那栋小楼里,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找他和他的夫人,也可以传信给我。”
上官雪儿怔怔抬眼。
江南花家富甲一方,听闻随便一个马夫出门,都打扮得像个豪奢阔少。真正的花家阔少却只穿着一身干净舒适的简单衣衫,不讲派头,也不讲身份,那双好看又黯淡的眼睛安静注视着她,溢满无私的关怀。
“你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好人,我姐姐辜负了你,你还肯为她的妹妹费心。”
“这不是为了你的姐姐。”
花满楼由衷道:“即使我不认识你的姐姐,也会尽可能为你做好安排,因为你本就是一个很好很乖的小姑娘,值得所有人关心。”
上官雪儿讷讷无言,脸上露出一种既开心又悲伤的复杂神情。
她踢踏两下脚,望着那双红得刺眼的绣鞋,低声道:“你和我说这么多,或许只不过是想知道杀死霍休和霍天青的凶手,究竟是不是独孤一鹤,又是谁告诉了我这些秘密。”
她不让花满楼说话,飞快道:“可惜我什么也不会说。就算你生气打我一顿,我也——”
一个小木盒轻轻放在桌上,被花满楼随手打开,露出黑衬布上托着的灿金雪花坠子。
上官雪儿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话音戛然而止。
在爹还没死的时候,曾送给姐姐一只打造精巧的金燕子。她很羡慕,常常央求姐姐借给她挂两天,姐姐却说什么都不肯。
这件事她只和陆小凤说过。
花满楼并不辩驳什么,只是道:“阿芳嫂的汤应当煲好了,你不要在这里坐太久,凉了会不好喝。”
花满楼走了,那盏小灯却留了下来。
这个人好像从来就不会生气的,无论何时何地,都有着发自内心、无微不至的温柔与体贴。
上官雪儿将脸颊埋入双掌,幼弱肩膀微微颤动。
碧荷轻曳,一双红鞋踏过,露水如珠倾泻。
公孙兰坐在花满楼刚刚坐过的小凳上,扫一眼木盒里的金饰,淡声道:“你已做了珠光宝气阁的主人,往后这样的东西,多得堆也堆不下。他都问了些什么?”
瞎子的听觉远超常人,尤其这个瞎子还是花满楼,她不想暴露行藏,也就没有靠近窃听。
上官雪儿冷冷道:“他什么都没有问。即使问,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根本不肯告诉我。”
公孙兰这一次扮成了乞丐,身上浅淡的幽香被臭泔水味掩盖,望向上官雪儿的目光如母亲般慈爱,也如姐姐般亲昵。
“这只不过是因为你的仇人实在太过强大,也太过可怕,在你决心为自己的姐姐复仇之前,最好什么都不知道。你是飞燕的亲妹妹,如果你选择放弃,那就让这件事彻底过去,留你姐姐独自在九泉下幽泣。”
“我不会放弃。”
上官雪儿十二岁,还不懂得仇恨的年纪,心里已有了仇恨的种子。
——恨凶手,恨山西雁,也恨姐姐。
“好!那我就告诉你,杀死你姐姐的人,使一把青色弯刀……”
……
暮色更深,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照在这柄青青的弯刀上。
刀未饮血,那股眩人的艳煞却不减分毫,同它的主人一般,令人动心动魄、色授魂与。
微风吹入荼蘼花香,伴着泠泠弦声,充盈在宽敞又华美的车厢中,少女手握一方绢帕,专注擦拭刀锋,并不向奏琴的公子投去半片目光。
宫九闲闲拨完这半阙《山之高》,揭帘望向远挂林稍的娥眉月。
“好像不太喜欢琴。”他在心底思忖。
宫九长这么大,从未费心讨好过谁。他觉得新鲜,绞尽脑汁揣摩她的喜好,像开屏的孔雀,一一展示绚丽的尾羽。
青刃入鞘,阿媱将绢帕折叠放好,侧头向帘外一睄。
车过洛阳,仍是沿官道一路南下,并没有往东入海,改走水路的意思。驾车的人日夜不停,似乎不必休息一般,在第三日的清晨抵达五羊城。
南王的藩邸就在五羊城中,这驾四骏大车甫一出现,立即引起王府注意。
宫九恍若未觉,温言询问:“时近端午,这附近有座卧云楼,做的湖州粽子倒还勉强能入口。姑娘爱吃粽子么?”
阿媱瞥他一眼:“不喜欢。”
宫九默默记下,朝外道:“那就不必停留了。”
独臂汉子应一声,车驾又继续往南,却在出城前被南王府的侍卫拦下。
南王有府兵八百,这一趟派了二十个人出来,交涉时言谈甚是跋扈,抽刀便要杀马。
腥气荡开,却不是马的血。
漆黑长剑无声归鞘,独臂的汉子在车辕边跪下:“请九公子责罚。”
“我告诫过你,一天最多只可以杀一个人。”宫九的声音穿透帘幕:“但今日事出有因,他们惊扰姑娘,罪该万死,你不但无错,反倒有功。”
马车轧轧开动,奔赴南海。
阿媱道:“听闻南王世子是白云城主的弟子。”
“他确实是。”
宫九深邃眉眼透出两分讥嘲,颇有些意味深长。
阿媱若有所觉,澈丽眼波轻柔流眄,投注在那张冠玉般俊秀华贵的面庞上。
宫九道:“南王世子的长相和皇帝极为肖似,他们父子一直想要偷龙转凤。”
谋反么。
阿媱顿失兴趣。
“姑娘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
藩王谋大逆,乍然窥知这样的秘密,无论是谁都不该如此视若等闲、波澜不惊。
阿媱反问:“惊讶什么?”
她并不觉得想当皇帝有什么不对。权势本就是世上最美妙的乐章,我为刀俎,总胜过砧板鱼肉。在她冗杂的记忆之中,还曾有一位慕容公子,想做皇帝想疯了。
“疯了”的意思,就是疯了。
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坐在黄土坟头,用糖果糕饼诱来无知幼童山呼万岁,飘飘然如堕幻梦。
阿媱靠着椒壁,随口道:“难道你不想?”
宫九一怔,落落大方:“想的。”
他又问:“姑娘呢?”
“暂时还不想。”
这三十年光阴,阿媱已决心做天下第一杀手,就不会再改。
至于以后,她还没有去想。
不,你想!下个单元就想!
五羊城就是广州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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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初履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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