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寻常的午后,方玉香选择跟随找上门来的兄长,不告而别。
阵阵驼铃飘过戍楼,塞北的瀚海荒漠就已抛在身后。
方玉香巧笑嫣然,凝视江玉飞的眸光专注而甜腻。
他本就是一个极英俊、极气派的男人,生着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两片冷酷而残忍的薄嘴唇,还有一段不欲人知的辛酸往事。
这样的他,对方玉香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江玉飞道:“你猜蓝胡子会不会来迎接我们?”
方玉香皱眉:“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谈起他,为什么不能多聊聊我们自己?”
江玉飞微笑,洞若观火:“难道你心里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方玉香脸颊一红。
蓝胡子虽然已到中年,却是一个很斯文、很讲究,也很有风度的中年人,并且长得确实很不错。
方玉香眼波流转,向江玉飞脸上看去,痴痴低喃:“可是我心里爱的男人只有你。为了你,我可以眼也不眨地杀死他,甚至杀死我自己。”
沙海吹来的秋风,哗哗摇落枯黄稀疏的榆树叶子。
江玉飞似是没有听见,沉默催赶骆驼。
方玉香忽然一笑,道:“我知道你做的决定,一向不喜欢别人反驳。但我实在好奇,为什么一定要是蓝胡子?他可以做到的事情,有很多人同样可以做到。何况他的老婆李霞,岂非正是你的岳母?”
李霞在嫁给蓝胡子之前,一直是丁香姨的继母。
她们到现在还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江玉飞冷笑:“这或许正因为我不想有个便宜岳父,平白矮上一辈。”
方玉香笑容欢畅,柔声道:“我现在才肯真的相信,你心里完全没有那个贱人,你娶她,只是看重她有用!”
暮云低合,荒丘起伏。
风沙里隐隐透出肃杀之意。
丁香姨倚在道旁榆树下,端详自己新染了玫瑰花汁的漂亮指甲,淡淡接道:“不光有用,还有用得要命。”
骆驼躁动不前,清脆的驼铃乱了节奏。
江玉飞目光如电,没为丁香姨分去半缕心神,双眼紧摄向安静伫立的黑袍人影。
那是一件深黑色的斗篷,松松罩遍全身,只在宽大帽沿下露出一抹雪艳的下颌。她的人就站在那里,却仿佛并生天地、万物化一,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但又无处不在。
这是江玉飞平生遭遇过的最可怕、最危险的敌人。
他全身寒毛已根根倒竖起来。
这是一种被天敌盯上的毛骨悚然,能在瞬间唤醒他心底的恐惧与软弱。
高手对敌,胆怯是最为致命的弱点。
江玉飞喉舌干痹,手足发冷,几乎就要抽出腰间盘绕的软剑,不顾一切地纵身扑杀。
但是不行。
绝对不行!
现在还不是最佳的出手时机。
他还没能从那闲闲站立的身躯上找见破绽,也无法从那难以捕捉的清淡呼吸中,判断出对方的功法气韵。
江玉飞挺直脊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阿媱并未理会他的变化,轻轻移开视线,凝向方玉香。
方玉香和沙曼很像。
这种相似不在她们的容颜上,而是那股冰山般的冷艳,只是沙曼更为破碎,也更为锋利。
方玉香扬声喝问:“你是这贱人找来的帮手?”
她的功夫远远不及江玉飞,完全感知不到那股被天敌死死扼住脖子的紧迫感,还有余力瞪视丁香姨——隔着昏黄尘沙,她仍看得出,这贱人来之前盛装打扮过,脸上的脂粉又轻又匀,是恰到好处的艳色。
丁香姨用她天真无邪的眼睛回视方玉香,笑得妩媚又迷人:“你还不配跟她说话。”
方玉香也笑。
她笑得更甜蜜,更动人,像春风摇动廊下的银铃,清脆又好听。
在这银铃笑声中,方玉香袖中倏忽激射出数十枚暗器,铺天盖地打向丁香姨;丁香姨的指间也突然弹出几点寒芒,同时袭向方玉香各处命脉!
她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亦是天下间最了解彼此的人,拼着玉石俱焚,也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
江玉飞的身形立刻动了。
一动就如离弦之箭!
他看见那墨色的人影有了动作,黑袍流云般回护丁香姨。
他认为这正是最好的时机!
江玉飞双脚在驼峰上重重一蹬,却不是发动攻击,而是鹰隼般朝关外急急飞掠。那里是西方魔教的地盘,他料定对方特意选在入关后动手,必定是对魔教心存忌惮。
两害相权,他宁肯去和玉罗刹周旋!
为免被快速追上,他甚至在这瞬息之间分神向方玉香猛地踹去一脚,用她的身体为自己争取片刻阻隔。
方玉香像一只刮破大洞的美人风筝,匆匆跌伏地上,坠在丁香姨脚边。她木愣愣偏头回望,暗器打中的伤口缓缓渗出猩红,两片樱唇也被呕出的内脏血液浸润得愈加美艳。
丁香姨轻轻一笑,语气悲凉:“你好像很惊讶,你完全想不到?”
方玉香呛咳几声,咽下喉头的血沫,冷冷开口:“你这个贱人……懂什么……”
丁香姨点点头,自袖中抽出一柄薄刀。
“表姐,你知道的,我的胆子一向很小,杀人的时候从来不敢睁开眼睛。但是这一次,我一定要睁着眼睛送你上路,你也一直看着我,好吗?”
方玉香冷嗤一声,死死闭上双目。
她好像已决心死也不让她称心如愿。
丁香姨叹息一声,道:“有件事我本来并不想告诉你。你猜江玉飞为什么那么想杀我,又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蓝胡子?让我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他太多秘密,更因为我霸占住了堂主夫人的位子——听到这里,你心里是不是已开始窃喜?你以为他是急着要娶你?”
方玉香不为所动:“当然是我!”
丁香姨温柔垂眸,像是在看一个天真的蠢货:“是蓝胡子的大姨太,我们的另一个童年玩伴,陈静静。”
方玉香蓦然张开双睫,眼底迸发出不可置信的怨毒和忌恨。
“你休想骗我,他怎么可能会爱上那个婊——”
美丽的头颅,滚落沙土。
丁香姨对上她死不瞑目的眼睛,喃喃自语:“原来睁着眼睛也没什么可怕的。”
尘沙飞扬。
狂风急急呼啸。
比风更急的是江玉飞。
戍楼在望,只需蹿过那道城门,即可逃出生天!
江玉飞提气纵身,将体内每一分的潜力都发挥到极致。风沙迎面刮来,他眼底已忽然有了热泪,那是对生命的感激。
也是在这忽然之间,风声起了变化。
两根子午透骨钉,骤雨般落在江玉飞鞋尖,贴着他那双粉底官靴的边沿,兀自震颤嗡鸣。
江玉飞脸色铁青。
倘若他的轻功更快上一分,插中的就该是他的脚面、甚至是膝盖。
这是方玉香的暗器。那衣袍猎猎的敌人,不知何时已安静等候在城墙下的土丘上,以逸待劳。
江玉飞眼眶里的薄泪,在这一瞬间凝结成冰。
他抽出了剑。
剑风嘶嘶,是柄毒蛇般的软剑,明亮如白虹。
他的手居然很稳,心也静了下来,溃逃的自信重新充盈他的身体,整个人的气势发生翻天覆地地改变,俨然一头肋生双翼的飞天猛虎。
“拔你的剑!”
话音未落,剑光已起。
寒芒颤动,起手就是武当剑法中的三式妙招,平沙落雁、佩剑携琴、手挥五弦。剑势柔韧辛辣,毒龙般闪电刺出。
江玉飞四岁学剑,由父亲钟无骨亲授武当剑法,这是他练得最纯熟、也最有把握的三招。
他对敌总要抢占先机,以猛虎下山的勇猛威势,击溃对手的信心!
阿媱既没有拔剑,更没有拔刀。
大袖当风,她也好像春天的柳絮,在毒辣剑锋中纤盈浮荡。
这身法虽然飘逸曼妙,看起来却并不算太快,也绝非难以捉摸。然而剑尖吞吐,每每必要差上几寸,与她失之交臂。
汗水滑落眼睫,江玉飞攻势不变,却遽然紧闭双目。
敛息内视、心神合一。
他听见无数沙砾在风里摩擦的声音,感知到剑柄亲手缠裹的细棉正在竭力吸取汗液,一片片蜷缩枯萎的榆树叶子被秋风簌簌送往远方……
天地万籁之中,另有一道陌生的微响。
是心跳。
很静、很定,悄然如山间绽放的春蕾,寂然如林梢烘干的朝露,有色无相、有踪无迹。
然而他毕竟已捕捉到了它!
一声剑啸,江玉飞手腕疾翻,平平一剑削出!
这是脱胎于武当两仪剑法最凌厉那招“太极初生”,又兼蓄巴山剑派镇山剑法“回风舞柳”、点苍秘传“流云剑法”之清绝空灵的一剑,属于“飞天玉虎”江玉飞的一剑。
这一剑毫无精妙变化,唯一的特点就是快!绝对的快!
剑气破空,声如霹雳。
剑光映亮阿媱的眼睛,她安静凝视江玉飞。
现在这个人看起来,总算有了丁点值得小老头称赞的地方。她也已明白,为什么江玉飞比霍休更年轻、黑虎堂比青衣楼实力更强,小老头却从未考虑过吸纳江玉飞上岛。
他当然不是嫌江玉飞武功差。
在小老头眼中,普天之下功夫不差的人,恐怕没有几个。
江玉飞最大的问题,是太怕死。
遇到没有胜算的强敌,他下意识做出的选择,永远是不战而逃。只有逼入插翅难飞的绝境,他的所有勇气和潜力,才有可能真正爆发。
阿媱终于伸出手。
纤手如兰花,随风轻轻一拂。
江玉飞臂肘顷刻一垂,毒蛇软剑脱手而出,穿破一片飘飞的榆叶,深深扎入黄沙。
“如意兰花手”分筋错脉,阴劲狠毒无比。他虽辩认不出,却也知道这条右臂看似还完整保存,其实已永远废了,英俊面庞骤失血色,满心痛苦不堪。
真正的痛苦还未降临。
阿媱出手如电,依次拂过他左肘、双髌,又并指如刀,将一缕劲风刺入他下腹丹田。
“不、不——”
江玉飞目眦欲裂,却只能徒然地瞪圆双眼,任由那缕炙热如烈火的霸道真气肆虐气海丹田,扭曲蠕动如蛆虫。
完了,全都完了……
他的四肢、武功,全都被废!从此沦为一条阴沟死狗!
所有的野心与霸业,全都成了梦幻泡影!
江玉飞以头抢地,状若癫狂,再也不见“飞天玉虎”的昂藏雄峙、“银鹞子”的潇洒风流。
丁香姨缓慢走近,垂着头,用一双纤秀柔美的手,把玩她那口刚饮过血的薄刀。
“我知道你还没有疯,更没想死。”
丁香姨敏锐盯视他蓬乱发丝间暗暗窥来的眸光,仿佛世间最好的妻子,体贴道:“你的手脚虽然废了,但牙齿俱在。如果诚心想死,现在就可以咬舌自尽了。夫妻一场,有我为你求情,东家不会见怪的。”
江玉飞忽然粗嘎一笑,带着满身污血和沙土,竭力坐起上身。
他满怀恶意,嗓音黏腻如毒蛇的涎:“你猜倘若我用黑虎堂换你一条贱命,你的新东家肯不肯做这个买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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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飞天玉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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