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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个杀手

雨终于停了。

初秋的破晓来得很早,晨光破开黑暗天幕,一捧初生的曙色,透过惨白的窗纸倾泄而下,映出细碎的光影,点点铺洒在床前。

也让孟星魂一眼就看清了身旁的……人?

惊鸿一瞥,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孟星魂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他是记得的,才杀了人的他,连入睡也变得分外难熬,昨夜堕入梦魇,满目皆是血红的颜色,剑锋刺进血肉的手感,几乎令他恶心得快要窒息,犹如溺水之人,不能自救。

可是,就在他感到痛苦万分之时,忽然有一阵柔软,轻轻拭去了他的泪水,一下一下,竟慢慢地抚平了他的痛楚。

昔年楚襄王有梦,神女瑶姬携巫山月色,翩跹而来,只此一梦,醒即杳然,寻觅了无痕,空余半生遗恨。

浮生有梦三千场,纵使君王,穷尽千里,也难成一夙愿。

孟星魂只觉,大抵是他困苦小半生,终得上天一丝眷顾,梦醒之时,神女尤在,触手可寻。

少女依偎在他身旁,眼眸轻阖,安然入睡,却依旧能看出她容色之昳丽,仙姿佚貌,绝色倾城,浑然不似凡尘中人。

准确的说,这个是真的不是人。

一路奔波回来,接连两个月不曾放下紧绷的心神,昨夜里孟星魂累极了,和衣而睡,在感觉到身旁有人的那一瞬,还未睁眼,杀气就先充斥全身,抬手握上了腰间的软剑。

他本该足够警惕,不止是作为一个杀手的警觉性,更有幼时的颠沛流离而生成的本能。

那个时候,常有天灾,时有战乱,太多穷苦百姓流离失所,入目之处皆是疮痍,饿殍遍野,饿红了眼的人与野兽一般无二,是没有半点人性可言的,甚至比野兽更疯狂,若是稍微睡得沉一点,随时都有可能被拉去放血吃肉。

可是他却在昨夜,失了一贯该有的警觉心。

纵使其中有他刚杀了人,心神不稳的缘由,然而再如何,也不可能让一个活生生的姑娘钻入了被窝还不自知。

只是这怀疑的念头也只是闪过一瞬,很短的一瞬,连在脑子里过一遍的时间都没有——就在孟星魂手中放到腰间的那一刻,他触及到了一个毛绒绒的东西,像是……一条尾巴?

而在接下来看到少女头顶上的白色猫耳之后,饶是孟星魂情绪再冷静淡漠,也不由生起了一丝三观收到冲击的晕眩感。

他不由得想起了昨夜救下的那只狸奴。

这个世上,原来是有妖鬼的么……

妖鬼姑娘似有所觉,缓缓转醒,孟星魂浑身僵住,一动不动,眼也不眨地紧紧盯着她,却见她睫羽轻轻颤动,如翩翩轻舞的蝶落在鲜花上,眼眸睁开,淬出一缕滢滢雾气,美得令人一见难忘,难以移开目光。

瞳眸映照月色,漾起点点星光。

少女的身上不着寸缕,肌肤白如凝雪,孟星魂自知不该继续盯着看,竭尽全力移开视线,拉过薄被轻轻盖住。

可方才那一眼的惊艳,却令他剧烈跳动的心潮,久久不能平复。

妖精化形通常是有自带衣物的功能,只是如今烟萝妖力不足,连化成人身都无法彻底脱离妖物特征,耳朵尾巴通通不受控制,显现出来,就连一双眼睛,也都还是维持着妖身时的月白瞳孔。

她醒来睁开眼,一时之间有些迷糊,看到眼前的人类,才恍然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不由得眨了眨眼。

然后,又眨了眨眼。

恢复了一点妖力,她的眼神比昨天要好使得多,她才发现,这人身上缠绕的气运,浓得都快要冲天。

烟萝在心里骂骂咧咧,喵的,天道这狗东西私心很大,居然也干这种在人间养私生子的事儿。

传承的记忆告诉她,人类都是坏东西,没有什么是不能吃的,上古山海异兽厉害的不少,都能被记录成美食烹饪手札,上书食材功效,细节拉满,流传至今。

猎食之广,令杂食的广大妖怪都自愧弗如。

要不是极北雪妖一族躲得远,又因原形类猫,白尾长而有鬣,偶然遇见人类,也被误以为是驱害避凶的解忧兽朏朏,这才逃过作为食材的命运。

然而她的心底却有另一种不同的声音,这副场景不知为何,隐约有些熟悉,她的潜意识里竟觉得人类也不全是坏东西,也有那么几个好人……可她分明不曾与人类相处过,凭何心底会有这样的判断?

雪妖不是什么擅长动脑的妖精,对于这种想不通的事,转眼就抛到一边忘了个干净。

毕竟眼前这个人,好不好的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就凭他头顶冲天的气运……与他待了一晚上,妖力就恢复了一点,这种天降好事,她要是不抓住才是真的傻。

烟萝眼波一转,猫尾招招摇摇,狡猾的小妖精一低头,亲昵地贴在男人胸前蹭了蹭,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是历代雪妖中最好看的一个,但她所见的人类不多,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好看。

可孟星魂不一样,身处酒色财气俱全的快活林,他见过太多美人,江南美人娇柔温婉,西域美人艳丽风情,却都不及眼前的妖精少女万分之一,浅浅一笑,足以摄人心魂。

孟星魂怔怔地看着她,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咕噜轻响。

近来过得坎坷,又是被雷劈,又是堕轮回,烟萝感觉自己像是饿了好久好久,忍不住摸了摸肚子,眼巴巴地看向他,“……我饿了。”

少女语声娇娇软软,似委屈,又似撒娇,这样绝色的美人,若是想要什么,大约世上的男人都会拼了命地为她寻来。

然而这面容冷峻的少年人,此刻却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中泛着奇异的神采,一字一顿地道,“你要吃了我吗?”

烟萝:“……”人类的食谱这么吓人的吗?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孟星魂眸中闪过一丝暗光。

听闻妖怪好食人心,尤其恶人心肝,他不是什么好人,手上沾了血腥,杀人者人恒杀之,杀手的下场从来都是惨烈的,他早已做好了接受报应的准备,而如今,倘若吃他的是她,他竟是心甘情愿的。

一夜过去,雨水渐歇,曙光初现,这会儿忽然平地一声惊雷,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等等!这可不兴瞎说啊!”

烟萝吓得一抖,惊恐地睁着眼,连忙捂住他的嘴,又赶紧隔空望了望天,“我是个正经妖,不是画皮鬼,不干那种吃人的事!”

喵的个巴巴的狗老天,这是他说的,警告我作什么?!

再说了,我们猫猫不差这点肉,那人肉干瘪瘪的多难啃啊,哪有鱼肉香呢。

她一抬手,薄被缓缓滑落,孟星魂的眼神暗了一瞬,喉间不由泛起干渴。

然而妖精少女此刻捂着他的唇,微微伏在他身上,眼波流转,少女的稚嫩天真揉杂着妖精的柔媚,肌肤凝雪的莹白身体,柔若无骨,就这么毫无设防的,紧紧贴合在他怀中,带着有如霜雪般寒凉的温度。

却让他瞬间热了起来。

喉结上下滚动,孟星魂耳尖红得滴血,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她似乎完全不懂人类,也不懂男人的龌龊与恶劣,丝毫不知这般行为,会给自己带来怎样危险的后果。

可是那双微微泛蓝的眼眸,宛若碧水洗过一般,实在太过干净澄澈,仿佛容不下半分俗世的污浊,也映照出他阴暗不堪的心思。

他的一生,一眼望到头,高老大的恩情犹如细密的蛛网,紧紧缠绕着、裹挟着他,他只能为杀人而活,不该有多余的情思,也绝不能有自己的生活。

一个永远不能见到天日的幽魂,不该沾染这样干净美好的景色。

孟星魂微微握拳,几乎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将滑落的被子拉上来,紧紧裹住不着寸缕的小妖精,然后一跃而起,瞬间远离床榻。

只有人类才会穿衣服,以妖身修炼的妖怪,若按人类的说法,等同于裸奔了几百年。

是的,我们妖怪就是这样的,放纵不羁爱自由,热爱裸奔几百年,衣服那是什么,能吃吗?能修炼吗?不能。

那不就得了。

在最开始化成人身的时候,烟萝就特别不耐烦穿衣服,即便是如今,她也不怎么喜欢穿,她有一身漂亮毛毛,比那些五颜六色的布料要好看多了,这会儿被牢牢裹着,一下就不高兴了,尾巴扑腾扑腾,很快扒拉掉了身上的被子。

孟星魂眸光晦暗,呼吸微重,只觉身上到处燃着火苗,几乎就要将仅剩的理智燃烧殆尽。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丝响动,令他及时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他用最快的速度,抄起一件外衣掠了过去,瞬间裹住了少女一丝.不挂的雪白酮体。

然而在这一瞬,少女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手中被外衣裹成一团的猫儿。

变故发生仅在一瞬间,烟萝懵了懵,一低头,看见自己毛绒绒的胖爪,抱头嘤了一声,觉得整个猫都不好了。

妖力又见底了,人身只能维持片刻,变回原形不是她能控制的。

孟星魂盯着雪白的猫儿看,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在紧张什么,却见她忽然抬眼看他,像是在看着什么救命神药,一双猫儿招子清凌凌的,天真又无辜。

敲了两声,叶翔推开门,一眼就看见了抱着猫发愣的孟星魂。

高老大的手下有四个杀手,何方,石群,孟星魂,以及叶翔,都是她在战乱之中救下,吃尽苦头抚养长大。

叶翔是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也是四个杀手中的领袖,他是一个英俊沉稳的男人,聪明坚定,冷静而睿智,杀人从不失手,一直都是高老大最器重的杀手。

他和孟星魂性情相似,关系最近,同时也最了解对方。

孟星魂的异样肉眼可见,叶翔眯了眯眼,目光透着探寻,“小孟,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孟星魂怔忪了片刻,很快回过神来,将怀里的猫儿轻轻放到塌上,头也不抬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听高老大说,你回来了,我来看看你。”到底是兄弟,叶翔虽看出了他的异状,却并不拆穿,只道,“我想,你需要这个。”

他手中拿的是酒。

他们二人太过相像,犹如镜子两端,双生两面的兄弟,孟星魂此刻的感受,叶翔是最能理解的人,最开始杀人的时候,他也几乎整日整夜,难以阖眼。

二人围坐在桌边饮酒,原本叶翔带来下酒的熏鱼,全部喂了猫。

一只小小的猫儿,吃东西的速度却很快,风卷残云地扫过,盘子一下就空了。

“我本以为,你会需要喝醉。”叶翔轻轻抚了抚猫儿的头顶,低声叹了口气,“看来,我是白担心一场了。”

小孟比他幸运得多。

孟星魂垂下眸子,目光沉沉,不发一语。

叶翔所言不错,原本的他,的确需要用酒来麻痹自己,才能让自己尽可能忘却那些残酷的、痛苦的记忆。

一入江湖,刀光血色,人命缠身,他们都一样,不是什么好人,这辈子也做不了好人,只能用烈酒麻痹自己,可是每次杀完人,醇香的酒就变成了又苦又辣,和他们那一眼望到头的泥泞人生,没什么不一样。

小猫儿吃饱喝足,这会儿又高兴了,嗲兮兮地蹭了蹭叶翔,喵喵地叫。

孟星魂抿了抿唇,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还不等他想明白这种低沉的心情是为了什么,就见那雪白的团子在桌子上滚了两下,顺势掉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心瞬间就被填满了,连同那些杀人后难以忘却的苦痛,也仿佛稍稍抚平了些许。

这样一抹美好的柔软,雪色一般的纯洁无暇,是他们这样的人终其一生,难以碰触的奇迹。

可是她偏偏出现了,在那样绝望痛苦的黑夜。

孟星魂眸色微软,轻轻拂过它的脊背。

小妖精眨巴着圆圆的猫儿眼,高兴得抱着尾巴滚了滚,然后深深地猛吸了一口。

这浓厚的泼天气运啊,不吸白不吸。

《人吸猫,猫吸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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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个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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