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生做了一场梦。
梦里的情形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人来人往乱糟糟的,最后只有他一个人被留下来,在狂风暴雪中,浑身冰冷。
是天山吧,师父对他失望透顶,把他丢出来了。
他该去哪里呢?回藏剑山庄?可藏剑山庄里也没有他依赖的人了,他的父亲过世了。
他该去哪里呢?
他似乎应该去找一个女子,那个女子能懂他的心,懂他的处境。
那个女子是谁呢?
朦朦胧胧间,游龙生似乎的确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轻柔缥缈,像是梦里才会有的声音,她在说——
“他们中毒不深,点了解药后就会慢慢醒过来的。”
而后又是一阵轻声的议论,他们在说什么?谁中了毒?
那女声又开口了,她说:“林姑娘既然已经醒了,何必还装睡拖延呢?在场的除了女子就是出家人,还有怎么都不为你所动的‘木头’,你难道是在等游少庄主醒来吗?”
短暂的寂静后,一个让他永远都难以忘怀的声音响起了,她嗤笑道:“他能有什么用?连什么时候被你们下了手段,中了毒都不知道,废物。”
林仙儿坐起了身,她没有站起来,就这么坐在地毯上,整理着自己的衣容,她的动作依旧那么优雅柔美,一举一动都散发着魅力风情,你明明知道她在刻意展现自己的美,在勾引你,假装柔弱,可人很难完全摆脱感官带来的影响,依旧会对这种美丽产生情绪,成为她撬动人心的支点。
邀月看着她,笑意濛濛的眼里带着欣赏,她是真的在观赏这种美,就像在看一朵奇异的花在摇摆着花枝。
林仙儿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她虽然还未满二十岁,却已经见过太多眼神,那些赞叹的、迷恋的、闪躲的、嫉妒的,也有一些警惕、考量甚至同情、悲悯的,这些情绪都从她的皮相出发,随着她的言语动作起起落落。
林仙儿自幼就知道世人多是愚蠢的,他们逃不出酒色财气,忘不了功名利禄,才知事的孩子就知道亲近美的,厌恶丑的,所以他们都在看她,就算是眼睛坏了的老人,也会在她走过时努力睁开眼睛,想要把她看清楚。
她身为女人,生得这样美丽,就是要来人间享受的,她不需要在人与人之间保存什么情义交情,更不需要承诺联系,即便她再怎么唾骂、厌弃、利用那些人,但只要她愿意改变态度,回头对他们笑一笑,他们就会忘记以前,只记住当下。
所以她喜欢男人,英俊的喜欢,丑陋的也可以。她喜欢那些因她而起的欲念,就像傀儡生出的丝线,死死缠在她手上,被她牵扯着,若能扯痛她的手指,也算是一种刺激的回馈,让她觉得痛,觉得快乐,比起小心翼翼地呵护,更为痛快。
她要在世人翻腾的欲海中放肆任性地活着!
所以她讨厌邀月。
不是因为邀月是个女人,而是因为她站在那里就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当她看向自己时,又清浅得根本留不下半点波澜,好像只是一只水鸟偶然飞过水面。
哪怕是李寻欢,在面对她的时候也会有情绪波动,提防、厌恶、叹惜、无奈,这都是他发自内心的,因她而起的。
心眉、阿飞和怜星也在看她,眼中的情绪复杂。
更不要说那些年轻和尚,他们困于戒律不敢看她,齐齐低下了头,可还是下意识抬眼,用余光扫过她的裙角。
只有眼前这个女人,她没有嫉妒,没有向往,甚至没有鄙夷和唾弃,只是那样含笑看着她,仿佛她只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只是生得漂亮一些而已。
而已。
林仙儿微微嘟着嘴,娇嗔道:“你们看我做什么?我中了你们的毒,腿软了站不起来,竟也没谁来扶我一下。”
李寻欢叹道:“这听起来实在是个好差事,可惜我折腾了一整晚,冻僵了腰,这会儿实在弯不下去,不能为姑娘效劳了。”
心眉念了声佛道:“林檀越身上的毒很快就会解,老僧却有一事要询问。”
他的神色冷厉,即便身上的僧袍被剑气划破,显得有些狼狈,也无损他的威严:“你与何人联手盗取我少林寺的真经?!”
林仙儿心下一惊,面上冷冷道:“大师,你这话我可听不懂了,我怎么会去盗你少林寺的经文?”
心眉示意一个僧人拿出木盒:“这些经文是我少林寺半年内失窃的,都在你的床榻下找到!”
林仙儿一眨眼,泪水便从眼中滑落,她哀声道:“在我的床榻下?什么人要去翻我的床榻?而且那床榻是我的吗?我不过是一个寄住在旁人屋檐下的孤女,这世上有什么真的是我的?”
心眉怒道:“你的意思是,这些东西是龙庄主与人合谋所得,藏在你的床下?他若得了宝物,为什么要放在你那里!”
林仙儿身躯微颤,抬手抹去眼底的泪水,缓缓道:“为什么不可能?因为他是李寻欢的义兄,是江湖上有名的龙四爷,他不可能是盗贼,而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更有可能行窃?”
邀月忽然道:“心眉大师只说是在你床下寻到的,你的住处不少,林家的小屋,兴云庄的小楼,他们为你安置的小院,亦或者就是眼下这间屋子,都有你的床榻,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兴云庄,牵扯到龙啸云呢?”
林仙儿一顿,心眉的怒火更盛了,李寻欢和怜星沉默着。
阿飞冷声道:“因为她知道这个盒子就藏在兴云庄的那张床榻里。”
林仙儿沉默了片刻,才十分艰难地开口道:“是,我知道,因为这些东西是我亲手藏的。”
心眉道:“你承认了!”
林仙儿笑了一声,凄然道:“是我藏的,但并不是我谋划得来的,所以你问我和谁合谋,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替自己的义兄藏起了这些东西。”
心眉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这背后的主谋是龙啸云?”
林仙儿美丽的眼眸中又有泪水滑落,她怔怔地看着那个木盒道:“我是在一个夜晚,去给他送夜宵时撞见,撞见他在看经书,他见到我就慌慌张张地收起了这些经书,但他知道瞒不过我,所以第二天,他就带着东西来向我坦诚。”
阿飞想到那梅花盗曾说是龙啸云推动他来杀人,又见林仙儿的确没有多少武功,情态也真切,觉得她所说未必是假。
他这么想,心眉等人也意动起来,比起十几岁的林仙儿——一个被男人追逐捧着的美人,坐拥整个兴云庄、和江湖上许多高手往来的龙啸云似乎的确更有分量,而且梅花盗奸杀女子之事不假,林仙儿毕竟是个女子......
林仙儿幽幽道:“我知道这是一件极其糟糕的事,他居然接受了少林寺内盗出来的经书,想要练成更强的武功,那些人不仅仅盗了少林的书,还有在江湖上作恶的行迹,虽然他从未参与过,但和那些人纠缠在一起,帮着他们销赃,能有什么好下场?他听了我的劝,断绝和他们的合作,将经书和自己分得的珍宝托给我保管,既是提防那些人,也是向我表示决心,希望我能安心,也不要将此事暴露出去。”
她笑了一声,笑得那样楚楚可怜,忧愁中带着自嘲:“我怎么能出卖他?他就是有千百种不好,可他毕竟救了我爹,还待我如同亲妹,什么妹妹能出卖自己的哥哥?!我当然只能帮他,包括这场诛杀梅花盗的局,也是我和他商讨后,想要借助江湖侠客的力量,将那些人都铲除,将他从泥潭里拉出来的办法。”
她盈盈的目光看向了阿飞:“我知道金丝甲在你手里,我还通知了你今天一定要来兴云庄杀死梅花盗,是不是?你杀了他吗?”
阿飞就像一座不会被柔情打动的冰山,冷声道:“他已经死了,但梅花盗未必。”
林仙儿黯然道:“你不相信我,我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
她猛然转向李寻欢:“我可以承认,今夜是我故意陷害你,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厌恶你吗?!因为他会走上这条路,全是因为你!”
李寻欢哪怕知道她是在狡辩推脱,可听到这句话,还是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忍不住咳嗽起来。
林仙儿看到他的表现,越发激动地高声道:“他想要胜过你!练成比你更强的武功,拥有比你更多的钱财、名望,他觉得只有这样,那个人才会看到他!他爱林诗音成了魔,入了痴,他可以用一切手段来达成目的,就是为了她!而她的心里只有你!除了胜过你,把你从这个世界上抹去,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他当初为什么要救你?如果十几年前,你就死在关外该多好!”
林仙儿略显尖利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阿飞冰冷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不一样的神色,他第一次这样愤怒,远比有人当面侮辱他自己更愤怒:“这世上难道只有他一个人求而不得吗?!哪里有他爱那个人,那个人就一定要爱他的道理!他若真的爱那个女子,为什么不能正视她的心愿,让她得到幸福,自己选择离开,一定要她为难,逼她做出违心的决定?!”
他的面颊微微抽动着,心中似乎有岩浆在喷发燃烧,可那些岩浆灼烧的是他自己的心:“他就算比她的心上人强一百倍、一千倍,比他更聪明,武功更高强,拥有倾覆江湖的势力和智谋,得不到的终究得不到,她爱的从来不是聪明、武功和势力。”
“何况他们已经待他仁至义尽了。”
邀月微微侧首看向阿飞,她知道这个少年不仅仅是在说龙啸云,还在说他的身世。
阿飞会来到这个世上,本身就是白飞飞强求来的结果,私生子的身份,血缘上的父亲另有所爱和家庭的事实,一直沉沉地压在阿飞的心上,让这个无辜的孩子必须努力地活下去,去证明自己,也证明他来到这个世上的意义。
沈浪对白飞飞有怜惜,有同情,甚至有同病相怜的移情,唯独没有爱过她,没有爱过阿飞的母亲。
他不是一个被父亲期待着降生的孩子。
就是多年后他真的走到了沈浪的面前,面对他,沈浪也微笑沉默时多。
对白飞飞的深情痴狂,沈浪回以的是悲悯怅然,像在看一个即将溺死的人,想要救她,却自己也在水中下沉,还是忍不住向另一个自己伸出手。
沈浪背负了太多,十多年的隐忍让他的城府极深,只有朱七七和王怜花结下婚约,冷漠待他时,他才泄露心绪地退了半步,下一刻就能恍若无事的笑出来,越是痛苦心碎,越是云淡风轻。
可这些都和白飞飞无关。
沈浪自幼遭遇剧变,久经江湖风雨,那些来来去去的身影,阴谋算计的得失,都不放在心上,只有一个人认定了他,可以穿过风霜雨雪,踏过刀山血海,无怨无悔、伤痕累累,还要哭着笑着奔向他。
白飞飞和他太像了,所以最后也会被朱七七的热烈情义打动,选择了成全。
在一个情字上,沈浪、白飞飞乃至于王怜花三个聪明人绑起来,也不及朱七七。也不知白飞飞是怎么想的,她教了阿飞用沈浪的兵器,给了他自己的聪慧和美貌,偏偏让他在用情上不像父母,倒像朱七七。
邀月转回了目光,又看向林仙儿,忍不住抬手鼓掌道:“好,能在遭逢袭击、无力还手的情况下,生出这样的急智,将所有的事都甩到别人的头上,把自己变成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还能刺激李探花的愧疚心,你实在不笨。”
她轻笑道:“比起你,龙啸云实在太过平庸了,以百晓生的傲慢自矜,岂能和他这样的人合作?”
听邀月说出“百晓生”这个名字时,林仙儿的神色骤变,她对始终不为自己所动的邀月,带着几分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畏惧,当下强笑道:“百晓生?这又和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百晓生有什么关系?”
邀月幽幽叹道:“你和百晓生都是聪明人,可你应该很清楚,龙啸云和少林那个盗书的和尚不是什么硬骨头,只要我们知道少林寺中下手的是谁,真相如何总会揭开的。你在这里说得天花乱坠,只是想拖延时间,说动心眉对你态度松动,毕竟心眉选择和你对质,而不是当场打死你,就说明他眼下不会要你的命,多半是要带你去少林,这一路上你都能寻找机会逃走。”
她状似思考了片刻,恍然大悟般道:“丘独死了,他能得到伊哭的青魔手,成为他唯一的弟子,一定和伊哭极为亲厚,青魔手伊哭一定会来找你,到时候他就是你逃脱最好的帮手。哎呀,可你身上还有一部分残毒未清,我的金蝶儿是南疆蛊神,青魔手虽然会用毒,却解不了金蝶的毒,你要是真跟着他走,那可是一条死路。”
“如此的美人,若是就这样死了,也太过可惜了。”
林仙儿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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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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