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男子就这样含着笑意静静立于树下，碧树成荫下一抹雪白，枝叶簇拥交叠漏下丝丝缕缕的月光，碎如残雪，从他衣襟袖上缓缓流下。他拿着一把折扇，散着长发，就那样站在那里，就如月落空山，玉宇清闲。
若说白衣的迦楼罗是漱冰濯雪之清冷，白衣的无情是寂寞刀锋之忧悒，那白衣的他什么也不是。
因为他是权力本身。
他是司法天神，昭惠显圣二郎真君，杨戬。
杨戬折扇一合，微微颔首致意，“迦楼罗王，久违了。”
冷血跟铁手面面相觑，然后转而望向已经站起身的诸葛神侯。而追命的笑意已经消失了，他握紧了无情的轮椅。
无情？他什么表情也没有。他直直地看着杨戬，眸中没有一丝波澜。
在场的众人即便不知道杨戬是谁，但是他们不傻，因为楼姑娘说：司法天神。
迦楼罗不知道杨戬为什么会来到神侯府，但很显然，他是冲着她来的。而杨戬的到来的确让她把警惕提到最高，他就那样静静站在梨花树下，可她的每一丝直觉都在向她叫嚣着：危险！
她轻轻上前几步，挡住了无情和追命，然后忽然展颜一笑，“真君驾临，不知有何贵干。”
杨戬显然看出了她全身羽毛都竖起的样子，不禁失笑，“殿下放心，杨戬此来乃是受人之托，与殿下说几句话。”
“哦？不知是何人能劳动真君大驾？”
杨戬道：“大铁围山下，地狱第十层之主，转轮王。”
迦楼罗怔了一下，她不知为何突然看向了无情，恰好无情也在静静望着她。
“殿下，随我来吧。”
杨戬转身欲走，身后的哮天犬也跟着离开，迦楼罗冷不防他这就要走，反射性地跟了上去，却听身后一声呼唤，让她整个人都凝滞住了。
无情说：“阿荇！”
他从没有这样叫过她。
他从没有这样急切地，忧虑地，仿佛即将失去生命中最重要之物一般无助地，呼唤过她。
她猛然回头看去，却见到无情向她伸出了手，他的眼睛里铺就着黑山白水，是如墨一样的瑰丽，却又那样哀伤。
他在说：不要去，不要跟他走。
她几乎要走回去了，她想告诉无情：没事的，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等遮罗珈的话传到了我就会回来了。可她看到无情那双哀恸的眼睛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想问：无情，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却听身后杨戬沉声道：“迦楼罗王。”
杨戬在催促她了。他位高权重，她不能让他久等。她只能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意，轻声道：“没事的，我很快回来。”
她不忍再看无情的眼睛，跟着杨戬匆匆而去。
无情看着她远去的鹅黄裙裾，缓缓放下了手。
其余几人看到一向隐忍内敛的无情竟会如此失态，也觉得心中酸涩不安。追命安抚道：“没事的，楼姑娘不是说了吗，她很快会回来的。”
无情摇摇头，漠然道：“她不会回来了。”
他有预感，他们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杨戬带着她刹那间便到了汴京城外的树林里，这里有一条小溪静静流淌，安静极了。
“不知转轮王殿下托真君带给我什么话？”她不想跟他绕圈子，她得抓紧回去看看无情。
杨戬看着她心神不宁的样子，唇边的笑意也慢慢敛起。看来转轮王最担心的事情，的确发生了。
看看，这就是女孩子，从小生怕她有一星半点不如意，要什么给什么，被养得不知道人心险恶犹胜妖鬼！来世上待个几日，遇上个人间的酸腐书生或粗莽武夫，再被他们甜言蜜语几句，就被引诱得失了本心。让家中的父兄担惊受怕，忧思不已。
杨戬淡淡道：“转轮王分身乏术，托杨戬带给迦楼罗殿下两句话。第一，你传的讯息他已经知道了。第二，你在人间逗留已久，该回地府了，你的疑问他来给你解答。”
迦楼罗一时静默，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多谢真君。再过几日，我便回去。”
她躬身施礼，再次致谢，便要转身回去。
杨戬唰地展开折扇，打断了她：“杨戬有一言，不吐不快。”
迦楼罗深知杨戬从来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相反，要接近他那是比在斗战胜佛脸上画王八还难。所以她十分讶异道：“真君请讲？”
杨戬转身背对她，望着静静流淌的溪水，“殿下就不想知道，转轮王为何分身乏术以至于要托付杨戬吗？”
迦楼罗道：“转轮王殿下日理万机。”意思是他平时就很忙，她怎么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
杨戬微微一笑，笑意透着森然的寒气，“因为转轮王殿下正在帮我‘妹夫’重塑魂魄。”
迦楼罗一时间惊得忘了掩饰自己的表情，他妹夫？刘彦昌？他死了？
杨戬看到她的表情，也不禁一摇头，一叹，“看来杨某这点家丑，是传得三界皆知了。”
迦楼罗心中默默点头，何止啊，前些年大雪山灵鹫洞内的一个木鱼得了灵智，都悄悄问她：听说司法天神他外甥又孝感动天了？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杨戬也干过这事。
她调整一下表情，尽量让自己无辜又老实，斟酌道：“华山府君外甥似舅，劈山救母，孝感动天。”
杨戬好像一时间被打了一拳似的，哽了一下，半晌才闭目叹气。怪不得转轮王再三嘱托让他一定要海涵呢，的确要海涵。
迦楼罗好像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救道：“令妹婿.....”太别扭了，她换了个称呼，“呃......刘先生缘何要修补魂魄？”
他这么快就老死了？可是就算老死了也是再入轮回，最多转轮王看在杨戬和杨婵的面上让他转世不必落入畜生道，那也不必修补魂魄啊？
杨戬也懒得再兜圈子，淡淡道：“他想成仙，舍妹不允。”然后他语气中流露出了森然的杀意，“他竟偷偷绑了舍妹，割开她的血脉，妄图喝她的血以求长生。宝莲灯感知到旧主遇险，自发前来护主，将他的神魂震碎了。”
迦楼罗震惊地看着他，一时讷讷无言。
先不说杨婵已经被剔了仙骨沦为凡人，就算她还是神仙，喝她的血也不能成仙啊！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之间的爱情被三界传颂，那个坚韧不屈的神女，那个百死不悔的书生，那段孝感动天一家团聚的神话，都是假的吗？
她平时是看不上这一家的做派，但是，不是说他们之间情比金坚？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光景？
杨戬也不管她震怖不已的样子，只接着道：“原本这等家丑，是不该宣之于口的。只是转轮王对殿下一片拳拳爱护之心，让杨戬动容。”
他仪容俊美，是闻名三界美人，本来一举一动都雅致风流，可如今月下的他眉目间的优雅尊贵褪去，只剩一片寂寥，“若说杨戬平生最憾事之二，便是未能拦住舍妹做下错事。”
至于那之一，想来是他母亲的事了。
迦楼罗默默点头。
他讽刺一笑：“我那幼妹，年纪尚小，城府不深，尽被那些酸腐书生花言巧语骗了去。不懂得为兄的为她殚精竭虑，多少忧思。”
迦楼罗很想跟他共情，但她实在做不到。杨婵思凡那会，三千多岁了吧？这还叫年纪尚幼啊？那刘彦昌岂不是还是个细胞？杨戬的心是真偏啊。
“所以，如今我看到转轮王和殿下，便想起了我跟舍妹。”
迦楼罗持续点头，点....嗯？这跟她和转轮王有什么关系？
却见杨戬笑意温柔，如兄长一般询问她：“你爱上了那个不良于行的男人？”
迦楼罗一下子被震得回过神，她怔怔地看着眼前尊贵迤逦的司法天神，想，我爱上他了么？我爱无情吗？
杨戬一看她的样子，便心中叹息，从前熄灭的毒火也开始炙烤着他的心，“其实杨戬自负智谋过人，但也曾做过蠢事。”
迦楼罗神思不属，勉强笑道：“真君过谦了。”谁不知道你算计三界的本事，根本是心眼上长了个人啊。
“殿下认为天道之下，最强大的东西是什么？”
她听了这个奇异的问题，认真思考了片刻，“若说是仙家，当属昊天陛下和我佛如来。若说是法宝，大约是开天神斧吧。”
她觉得自己的回答足够严谨，却见杨戬温柔摇头。她顿了一下，总不至于是你吧？大哥，这么自负的吗？
杨戬摇着折扇，缓声道：“是时间。”
杨戬注视着眼前的静水流深，它那么不急不慢，不骄不躁，却永恒存在，滴水穿石。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时间，可以让凡间相依为命的平凡兄妹变成天庭之主和欲界女神，让骨肉血亲变得同室操戈。时间，可以让听调不听宣的灌江口杨二郎变成面目模糊的司法天神。时间，可以让柔弱无依的襁褓稚子变成手握神斧，劈山开石的华山府君。时间，自然也可以让恩爱不疑、生死不弃的结发夫妻变得面目狰狞，互相猜疑。”
他唇角带笑，却目中寒凉，“杨戬此生犯的第二个错误，便是在他们情最浓时要执意分开他们。他们自忖被天庭辜负，被兄长辜负，自认世间待他们不公，反而对彼此的‘爱’愈发浓烈。其实杨戬什么都不必做，身份、地位、眼界、乃至不平等的时间都会成为他们之间最大的刀俎，将他们生生分开在命运的彼岸。”
只可惜，那时候他不懂这个道理，却让兄妹骨肉渐行渐远，白白便宜了外人。
迦楼罗觉得自己的心在慢慢下沉，下沉，下沉到深深的海水里。
杨戬挑眉道：“殿下，你们眼中的三界是不一样的。你如果要跟他在一起，就必须要放弃你的神位、神力、神躯。你的命运要被你曾经看不上的同僚操纵拨弄，他们一支笔，一本册子，便决定了你一生的喜怒哀乐。而这世间对于女子的约束你是知道的，夫主妻奴，以你的高傲，你能忍受身家性命操于人手，自此仰人鼻息过活吗？”
迦楼罗心道：不，我不能。
“若他有朝一日，觉得你失去了神力，一不能助他仕途，二不能让他康复，要停妻再娶，要你温婉贤良，以夫为天，你甘愿吗？”
不，我不甘愿。
“若他如刘彦昌一般，垂涎长生仙力，要割了你的血肉做引，你愿意吗？”
不，我不愿意。
迦楼罗面白如纸，但她却抬头坚定道：“我承认你说的这些极有可能发生，但无情是无情，他不是刘彦昌。”
杨戬眸中带着春水一样的笑意，看她就像是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却抛出了最狠的一刀：“就算你们一生不疑，恩爱如初，那下辈子呢？下下辈子呢？你要拿你无尽的自由生命去换这短短的数十年吗？”
“舍妹还有退路，那是因为她的兄长是我杨戬。杨戬是司法天神一日，她随时可以再次成为华山圣母。”他几乎带着怜悯地看着摇摇欲坠的神女，“殿下有什么呢？听闻孔雀大明王失踪已久，灵山与殿下也极为疏远，总不至于殿下要再三托庇于转轮王，让他十世轮回后再让你重列仙班吧？”
他看着眼前的迦楼罗王毫无血色的容颜，又想起她其实比杨婵要年幼得多，铁石一般的心也有了一丝不忍，“殿下，转轮王待你情深义重，他是极为爱护你的，才不惜耗费法力帮我这个忙，来交换杨戬对你说这番话。我与他也算相识已久，却从未见过他如此爱护一个人。你莫要辜负了他。”
迦楼罗默默不言，她只注视着奔腾的溪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戬接着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殿下生来就是神女，不知道人间有多苦。那些可怜的百姓们，往往要奔波劳碌整日才能换得三分温饱，一个市井小吏，便能让他们家破人亡。人上还有人，官上还有官，站得再高亦难逃生离死别，生老病死之苦。而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苦难，不过是月老册子上短短几行字而已。为了一个凡人，失去一切，值得吗？”
迦楼罗面白如雪，只觉得寒冰从心中溢出，把她要冻死了。
她没说自己的决定，却突然问了另一个问题，“真君还会把刘彦昌的魂魄带回去吗？”
杨戬一怔，随即慢慢展开一个极温柔、极秀丽的笑容，“他的魂魄修补起来极为麻烦，可能要一千年，两千年，又或者一万年。婵儿可以慢慢地、慢慢地等。”
迦楼罗点点头，表示她懂了。
跟杨戬作对，的确要有九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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