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回信是不可能回信的。
怎么会有人刚下黑木崖就开始写信,等收到回信之后就开始一封一封无间歇的送信啊。
鸽子都开始觉得累了,每次过来都恹恹的,连鸽粮都不再爱吃,再这样下去过劳死大约也只是时间问题。
言无咎倒是在信中委婉提到过这个问题,没想到不过几日就收到步惊蝉拿来的第二只鸽子。
步惊蝉讪讪:“堂主说,两只鸽子轮流飞,想来不会那么累。”
言无咎:……
言无咎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
他是怎么了?觉得不安?可是为什么?
他因为什么而不安呢……
是日,大雨倾盆。
言无咎在烧着炭盆的房间之中心不在焉研墨。这次回信时笔尖悬停在信纸上,直至落下点点墨渍。他揣度许久,字斟句酌,终写道:
骤雨忽至,打乱庭前梧桐,黄叶满铺于青石板,使轮车难行。然林木岁岁抽枝,叶落复生,待雨停后,日头初照,旧时挡路黄叶也会化作护花春泥。君之所急所虑,大抵也如此般,且放宽怀,徐徐图之。待日升东方,可尽消弭耳。
盼君此行顺利,缓归勿急。
无咎与此顿笔。
将信塞进小竹筒中,正要为信鸽绑上竹筒,言无咎又看一眼天边乌云。
“等雨停后再送吧。”他将竹筒放在桌边。随后,撑起自己的身体做到轮车上,收拾完顺着系在一边的软绳将自己拉回床铺边。
可惜,秋雨缠绵,一下就是四五日。
终于等到天放晴,言无咎去后院放飞鸽子,却在后院见到了意料之外的访客。
方静。她身旁站着一个背手而立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衣,将自己包裹的很严实。言无咎瞥了一眼,没在意。
他身后的步惊蝉还不知道方静和言无咎之前的龃龉,在看到方静带另一个人进来时,也只是心生警惕,没有轻举妄动。
方静武功并不及他,他自负可以在十招之内制住方静。而方静身旁那人虽然高大,看着却不像有武功的样子。可以先按兵不动,看言大夫的打算。
“你还回来做什么?”言无咎倾向于聊聊天。
他抬起手,鸽子却没敢飞走。
这倒是叫他挑了挑眉。
方静先是很快的瞧一眼自己身旁那人的脸色,又转过头来,迟疑道:“言大夫,我来……是来问小妹的痨病,还有得治吗?”
“你不是已经做了选择吗?心中怎还会有疑惑?”言无咎不明白她现在究竟是在做什么,他对方静仅存的耐心已经在上一次用尽,只抚摸着鸽子的脑袋,随口敷衍,“还活着就是能活,活不了就只能等死。”
“言大夫上次说……您可以救她……”
言无咎挑眉:“上次能救,现在就一定能救么?”
步惊蝉不耐:“方静,不要得了便宜卖乖,言大夫心慈,才答应为你妹妹治病。你既选了平大夫,如今又来麻烦言大夫算什么事?言大夫本就没必要救你妹妹。”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救,”这时候,方静身边那人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笑,步惊蝉听见的瞬间就反应过来,他站在言无咎身边,一时不知该下跪行礼,还是该挡在言无咎面前。
有危险人物来袭,勾结府中侍卫,且与他所保护的言无咎的利害关系对立,想来他应该以戒备姿势站到言无咎身前去。
但,对面那人是任我行。
在日月神教,教主就是代表一切的首脑。他虽然是东方盛手下的人,理论上也应该听从任我行的吩咐,不得违抗教主的命令。
且……莫说是他,整个东方府加起来的人也无法与教主抗衡。
甚至哪怕东方盛回来,也只能以“若行此事,难以服众”来规劝任我行。
他进退两难。
言无咎也听出来了,他并不在意步惊蝉的犹豫,就像他之前不在意方静的两面派一样。他只是瞧一眼把自己裹得严实的任我行,挑眉。
“任教主?稀客啊。”
“不知你来此,是有何贵干?”
“我来看望一下言大夫。”任我行转过身来,微微一笑,“言大夫的气色似乎不佳,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烦心连绵阴雨,任教主能帮忙解决么?”言无咎嗤笑。
没想到,任我行很好脾气的考虑了片刻,提议:“神教总教设立在波斯,言大夫若想躲雨,来年在梅雨季节随本座一同前往波斯小住可好?”
言无咎打了个寒噤,难说自己刚刚是被恶心到还是被秋风冷到。
“免了,残损之人,不爱出门,也不爱被人嘲笑。”
“何人敢嘲笑言大夫?本座遣人将他们的舌头割下泡成药酒,送予言大夫享用。”
言无咎的神情逐渐由恶心变成难以置信,恨不得将自己的身子紧贴着轮车好让自己离任我行更远一点。
“任教主大可有话直说,不必使出这种精神攻击。”
……什么击?
任我行脸上露出些许困惑,紧接着,他将这个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词的词置之度外,笑容也收敛些许,变得真实起来:“我此次来,是想请教言大夫,真有让人起死回生、医治好痨病的法子吗?”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言无咎不松口。
“无他,只是看方静这孩子家中的小女儿实在可怜,倒叫我想起自己的女儿。倘若她生病了,我也定会想方设法治好她的。”
“言大夫有没有见过那个小姑娘?才十三岁,就已经躺在病床上三年了,面黄肌瘦,瘦骨嶙峋,动不动就咳嗽,跟小猫崽儿似的……叫人看了真是怜惜。”
“有任教主照拂,她比其他孩子已幸福许多了。”言无咎冷淡道。
看自家的漂亮孩子演戏帮着应声是情|趣,看老头子在这儿假惺惺表情还不拆穿是想虐待自己的眼睛么。
“言大夫当真半分怜惜之情也无?”
“在下怜惜至极,只可惜怜惜不能化作治病的药材,无论怎么颠来倒去的说,也无济于事。”
任我行神情奇异:“言大夫,你真是一个很聪明、很机敏的人,以至于我都有些惜才了。”
言无咎面色不改:“不抵任教主老谋深算。”
步惊蝉在一边听着,可两人你来我往之间隐藏太多他未知的东西,他已经搞不清双方究竟在说些什么了,心中所剩,除了恐惧再无其他。
任我行在试探言无咎是否真的有能力救下患有药石罔效之疾的病人,而言无咎从他过分专注于探究这件事,故而反应过来他要以此事做筏子。
诱骗不成,接下来想必便是威逼利诱。
他两袖清风,没什么在意,若任我行要威胁于他,现下的突破点在……
言无咎:“步惊蝉,你先退下。”
任我行:“步侍卫,留步。”
步惊蝉两股战战。
他自然想走,但如今他毫不怀疑,自己一个转身的功夫,就会被任教主的吸星**吸成人干——甚至还有无人敢置喙的理由,他违命不从。
但……留在这里,也未必能逃一死。
进退维谷,天知道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啊!
他看向言无咎,言无咎如今正蹙眉沉吟。
他又悄悄以余光望向任教主。
大权在握,风轻云淡。
他像是知道言无咎的沉默和思索不会让结果有任何转圜,所以并不着急,在一旁静静等着,犹如熟练地猎手,为节省体力、或者出于玩弄心理,静候被困住的猎物放弃垂死挣扎的瞬间。
然而,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一个极为矫健的步伐响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爽朗,厚重,以及自然。
“言老弟,哥哥我来看你啦。”是童百熊。
只听声音,还以为他多悠闲,可话音落下,就见他以一种难挡之势疾步而来。
任我行皱起了眉。
而言无咎舒展眉宇,轻唤了一声:“童大哥。”
童百熊走了过来,气运丹田,以一种能震落飞鸟的嗓音大声惊呼道:“教主!不知教主在此,属下失礼了!”
任我行眉心跳了跳,勉强拉起自己的嘴角:“无妨。童堂主怎么有时间来这儿?”
童百熊站到言无咎身边,一双蒲扇似的大掌轻拍言无咎的肩头,笑道:“咱们行走江湖的,谁不想结交一位神医呢?咱老熊之前得罪了平大夫,实在是懊恼不已,好不容易盼来了言大夫,这不得趁东方老弟不在,好好巴结一下。”
他看着任教主,露出一种夸张地、了然的神情:“教主想必……哈哈,平一指那厮,的确还是太邪性了些。”
他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叠带着印章墨字的纸,“打搅老弟赏景的兴致了,不过咱也不是白来的,这些地契铺子还请你收下。”
言无咎本来还想推拒一二,结果看一眼遍布涂鸦的纸,转拒为纳,接过那些‘地契’收进了袖口里:“如此……在下却之不恭。”
“收下就是,收下就是。”童百熊摆摆手。
紧接着,他作察言观色状:“言老弟气色不太好啊。”
这句话任我行先前也说过,言无咎心知这是话术的一种,可对他脸色过于一致的总结还是让他下意识摸了摸脸。
真有这么差?
“多谢童大哥关心,不过昨日雨声嘈杂,扰人清梦,今日便容易疲惫。”
昨夜小雨几近于无,言无咎这样说时,却没有一丝勉强。
童百熊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紧接着故作担忧道:“那我今日来得不巧。这样,如今东西已经送到,我也就不耽误你休息了。等你有时间,我再登门造访。”
这方唱罢,童百熊看向任我行,眼中含义不言而喻:你带了什么礼来?还是说你擅自进入自己下属的府宅拜访他的客人,既没有备礼,还打算继续叨扰下去?
任我行咬牙。
他勉强紧着脸皮扯出一个笑来:“本座的礼也送到,不便多打扰,就和童堂主一起告辞了。”
童百熊哈哈一笑:“那感情好,我在前面为教主引路。”
他向前走两步,任我行看他这样做派,知道今日之威逼无论如何也是不成,只得轻轻摩挲过手上扳指,继而跟上。
在经过言无咎身边时,他的扳指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一响。
他顺势弯下腰,传音入秘。
“言大夫,你真的不好奇,当初是何人要追杀你,又是何人放火烧的山林吗?”
言无咎眼皮都不抬一下,“不是任教主?”
任我行低笑两声:“言大夫,看事可不能只看表面。”
“任教主?”前面,童百熊见他俯下身子,害怕他对言无咎不利,又催促一声。
任我行站直身子,拍了拍衣衫上的褶皱。
“本座掉了一个扳指在这儿,一眨眼的功夫,竟找不到了。”
“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却是本座小女儿送的。言大夫,倘若你哪天看见了,还请送还本座。”
“本座相信,他与本座的缘分,还长着呢。”
任我行身影逐渐远去,等再也看不见的时候,言无咎垂眸,他俯身,自轮车脚榻边拾起了一抹翠绿。
是那个扳指。
言无咎把玩着手中的扳指。
以二人皆知的谎话诱导他踏入陷阱之中,是任我行会做的事吗?
他事事都要求稳妥,哪怕十拿九稳,也要三番五次确认自己的推测,这样的人,真会打无准备之仗吗?
他所说的表象是绝对的明饵,但……
“言、言大夫……”一边,许久没出声甚至怀疑自己已被在场所有人忽视的步惊蝉终于颤颤巍巍的开口。
“嗯?”言无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拔出来,先是随口应了一声,反应过来转头看向步惊蝉。
步惊蝉惊魂未定,明明已是深秋,脸上却已经满是冷汗。
言无咎了然:“走吧,回去之后你也好好歇歇。”
“方静那边……”
方静刚刚就已经跟着任我行走了,如今就是傻子也能看出方静是任我行手底下的人,步惊蝉不知道该怎样给东方盛交代……当时方静还是他举荐来的,如今方静的背叛,意味着他也难逃怀疑,免不了吃几顿挂落。
在主子面前丢脸倒是其次,所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他们做侍卫的,最害怕的还是同行之间的指指点点。
言无咎一直不愿意揭穿方静,因为说到底,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也认为当前所处的环境对于所谓“背叛”之人的处置太过狠厉。
但如今,便是想包庇她也没办法了。
而步惊蝉的心慌,他也看在眼里,便道:“告诉府中上下,方静得了任教主赏识,日后不在府中当值了,若要求见,作外人对待。至于其他的,等东方回来,再跟他说罢。”
“是……多谢言大夫。”
在感恩之余,步惊蝉也有些迟疑:“言大夫如此行事,会否太过心软了?”
心软?我吗?言无咎一愣。
在用头骨斟酒的时代,为死人留一个全尸就是;在将人做牲口的时代,把人当成人就是善。上位者欺凌下位者,习以为常之人便再也感受不到这份欺凌,在被平等对待之后,反而在想对方是否过于“心软”。
这是当权者治下的现状,是无论如何伪装也无法抹去的底色。这是潜移默化的影响,是躲不开的磋磨,将人塑造成一脉相承的思想,和类似的处事风格。言无咎往日便知晓此事,可更像隔着玻璃看一场起起落落的影剧,今日那层玻璃被一种微小的共识打破,突然碎掉后,一个个鲜活的人就围在他身边,由虚影逐渐具象。
默不作声的瞬间,形成一片独属于此间之人的气场。
东方盛又站在何处呢?
万事起因,皆是那次起死回生的塑造,故言无咎一开始当东方盛是他自己创造的孩子。
但,东方盛会这样认为吗?
他的底色,究竟是言无咎的骨血,还是他真切活过二十年的、以人命做砝码的黑木崖?
方静如此、步惊蝉如此,其他人……又如何能逃得开?
他恍惚一瞬,开口,轻声问及好似风牛马不相干的问题:“东方他……武艺如何?实事求是的说,在教中能排到多少?”
步惊蝉迷茫不解,但言无咎问了,他就老实回答:“堂主少年英才,天资卓越,在教中或可排到前五。”
是了,倘若不是东方盛天资绝佳,任我行也不会对他如此忌惮。
那么,的确是任我行放火纵林;但,以东方盛的武功,真的不知道身边有人在跟踪他么?
言无咎曾经以为其本色至善的那场救援,于他而言在意的,到底是人命,还是复仇?
言无咎张口却无话,喉头像塞住什么东西一样艰涩。他看着天边阴沉的铅云,有预感短暂天晴之后又会有一场大雨。
“……先回去吧,我倦得很。”最终,他如是说道。
写完之后发现把落点放在任我行身上了,后面衔接就会有问题……紧急加上言无咎部分心路历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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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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