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霹雳堂的会客厅。
中堂挂着一幅山水画，画下面摆了张花梨木的八仙桌，桌子两侧摆了同色的椅子，皆漆成素黑色，简朴大方。
后面贴墙摆了两行博古架:架子上素青的花瓶，白玉的如意，石雕，青铜器……样样精致美观。
但这些东西年岁都很久了，久到它们之中大部分都是雷天名在江南霹雳堂时负责置办的，雷天名对它们熟悉得不得了——所以在这样一间会客厅里，淡定自若地人本应该是他，而不是对面这个懒懒散散，一看就没把他放眼里的小姑娘。
雷天名的笑容没有变化，尽管眼底下是锋粹如刀的狠辣。
他的两颗豆子眼贼溜溜转着:“按规矩来说，动用分堂资源是要问过代掌门的吧？”
他试着用规矩和代掌门来压一下对面这个雷门的继承人，同时通过这一手，试探一下这个江湖上名声很古怪的二小姐。
江湖上，人人都说二小姐是一个怪人，她不怎么讲义气，但偏偏朋友很多；她不够大方，却总有人愿意为她一掷千金。
“雷堂主提醒的是，”对面这个女孩也笑眯眯的。
如果是不知道的人估计还以为他们是什么好朋友出来聚会了。
“不过我觉得自己还是不用问了吧——”
雷天名明显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急退！
因为对面的女孩竟直接出手点向他的胸口:“代掌门都不过问，你又算老几啊！”
雷天名大惊失色，他没有想过对面的人会突然动手！
对面女孩的动作太快，快到让人看不清。
雷天名曾经见过雷家很多高手：曾经他的好兄弟雷震雷，他的竞争对手雷损，甚至雷家最高的传说，代掌门，雷满堂，他都见过！
但没有一个人像二小姐雷洁一样出手毫无征兆却杀意十足。
从她的指法中可以看得出来，她确实是将雷门修行的指法专研得很彻底——而她如今才二十多岁！
这样年轻的人，却这样强。不要怪雷天名惊讶，只要是见过她出手的人，难免都要惊讶的。
雷天名躲得已经够及时了，他还下意识地用右手挡拂了一下。
可二小姐更快！
她的手指像是兰花，在他的胸口轻轻点下，而后留下了一个兰花花瓣一样，星星点点的伤口。
然后她笑意娉婷，盈盈地笑了一下。清风般拂过了他的手。
“当！”雷天名刚刚因躲闪而带倒的椅子，此时刚好落地！
“雷堂主小心点嘛，”她端起桌上的茶杯，吹了吹浮沫，声音里带着笑意。
雷天名后知后觉，仿若过了一百年以后，才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摸了摸自己胸口上的伤口。
“咳——”火辣辣地疼痛此时才从胸口内部传来，雷天名吐了一口血。
他想用右手去擦唇边，却发现自己之所以刚刚下意识用左手抚胸，其实是因为他的右手已经彻底不能动了——
像是软踏踏没有骨头支撑一样，以手腕为分界线，他的手掌耷拉在那里，怎么指挥也指挥不动。
“……雷堂主说的不错，”恶魔一样的女孩还在一本正经的说着什么：
“只是雷堂主怎知，我的行动没有得到代掌门授意呢？”她问得意味深长。
雷天名是一个聪明人，如果不聪明也不能把雷万马压得那么死。只是聪明人往往有那样一个毛病——想得多。
尤其是他的举动见不得光的时候。
看到对面人的表情，雷天名脸色越来越苍白。
雷满堂这位代掌门年纪越大越讨厌琐碎杂事，雷万马被他鸠占鹊巢这件事如果被代掌门知道了，定然要生气。
如果是以前，他还有几分自信能应付得过来。
可经过雷洁这一手，他不敢了，他怕自己今天走不出这间熟悉的会客厅。
“二小姐说笑了。”雷天名的兔唇微微皱着，像是在颤抖。
“代掌门安排的，那一定妥当……”雷天名觉得，他现在可能笑得比哭还难看。
“对了，”对面的女孩犹不放过他：“雷堂主虽然离开杭州的江南霹雳堂很久了，但是对堂里情况很了解啊。”
这下雷天名的唇真的在抖了：“也不是那么了解，只是托老马的福，没怎么变过……”
“雷堂主好眼光，当年看上的东西到现在还能用。只是岁月催人老，人总会变的。”二小姐笑着，歪着头，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她瞪着黑黝黝直利利的眼睛，唇角微勾，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雷天名感觉到自己的手又开始从骨髓里发起了疼，疼得他开始颤抖。
“雷堂主说得有道理，”恶魔最后喝了杯茶，笑得意味深长:“只是人心难测，雷堂主可不要大意翻了船。”
————
吓走专门来恶心我的雷天名，我彻底认为自己可能天生和六分半堂犯冲——我爹手底下的人恶心我就算了，怎么雷震雷时代的人还能恶心到我呢？
旁边路过的江南霹雳堂小弟子看见我气势汹汹的模样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几个觉得机遇险中求的野心勃勃弟子冲着我双眼放光，试图替我分忧。
把这几个倒霉蛋全部记下来，留着以后发配他们去扫厕所。我几步就窜出了江南霹雳堂，接下来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阿纯那肯定不行，虽然都在西城离得近。但是阿纯现在忙得脚不沾地，我要是回去，她看我这么悠闲肯定要给我找事干。
花满楼那里也不行，上次他给我那盆寒兰本来开的好好的花剑不知道为什么被我浇了两回水就断掉了，现在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花满楼万一问起来我不好答。
让门口的弟子回去给孙二送个信约他出来喝酒，然后溜达着溜达着我就到了北城。
嗯，这次没迷路。
北城这边还是一如既往的街上没什么人，我大白天大摇大摆地走在这里，再一次回头率拉满。
这次比上次还夸张，有几个摊子盯着我黑黄配色的衣服，居然匆匆地收摊了，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还有一个卖馄饨的摊位，因为碳火太笨重来不及跑，见我坐下的时候都快哭出来了。
摊主从白布兜里哆哆嗦嗦掏出来二十来文钱递到我面前，嘴角翕动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我正纳闷呢，就远远的听见几个摊主在嘀嘀咕咕:“不是说白天没人来收摊位钱吗，怎么现在收了一回又来，最近一天收好几遍……”
“……”我长得很像收保护费的吗？
尴尬地摆摆手，告诉摊主我是来消费的，让他给我下两碗馄饨。
结果听见隔壁摊嘀咕得更小声了:“完了，这回不光收钱，还要白吃白喝了，别一会儿掀摊子……”
不是，这边帮派都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了啊……
馄饨上的很快，孙兰醉来得也快。
我吃到第二碗时，孙兰醉正好过来坐下。
馄饨薄皮大馅，猪肉馅剁成颗粒，混上葱姜，口感嚼劲十足，碗里还滴了两滴香油，喝起来鲜甜美味。孙二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了看我手边的空碗，手指抖了抖，最后还是敢怒没敢言：
“店家！再来一碗！和她的一样！”
“好嘞！”
孙兰醉个子矮，和我一起挤在桌边倒也不显得局促。
我瞅了瞅他那身同样黑黄配色的衣服，脸色有些古怪：
“让你家家主看见不打死你。”
居然穿我们江南霹雳堂的衣服？
孙兰醉用桌上热水涮了涮碗筷，给了我一记白眼：“雷纯把我衣服全给扔了，嘿！你们雷家的待客之道！”
“你要知道……阿纯没把霹雳弹扔你被窝里，已经是很讲义气了。”我也回了他一个白眼。
本该属于孙兰醉的第二碗此时吃起来还是热的，我陶醉地喝了两口馄饨汤，然后刚把馄饨碗放下去，就看见对面街口来了一队也穿着黑黄配色衣服，只是腰间配着刀，满脸凶神恶煞的大汉。
“诶，你兄弟。”我指着对面那些大汉对孙二挤眉弄眼。
“你家的。”孙二皮笑肉不笑。
那些大汉走到哪里，就向哪处的摊位伸手要钱，几个动作慢了些的摊主还挨了几巴掌，一个没开张所以拿不出来钱的面摊干脆被踢翻了摊子。
摊主被一个大汉狞笑着抓住领子甩在地面上，随后火红火红的炭炉被那大汉一脚踢倒，就要倒在摊主身上——
“过了。”我轻轻一叹。
“当——”一声闷响。
随后是漫天火炭纷飞，挨个长了眼睛似的，落在每个大汉的背上，胳膊上，腿上……烫得他们龇牙咧嘴，漫天哀嚎。
“收钱是收钱，伤人就太过了吧。”我没好气地踩着没了碳火的泥炉，顺便挡在了面摊摊主前面，手在背后摆了摆，示意摊主快点离开。
“江南霹雳堂办事——”一个因为穿得厚，所以烫的不严重的大汉还有力气发脾气，他听到我的话，立刻高叫出声，只是在看见我身上衣服时，声音戛然而止。
“你们是江南霹雳堂的？”我挑眉问。
“肯定是啊。”孙二也放下手里的馄饨碗，远远滴幸灾乐祸。
大汉哆嗦起来，一句话不敢说。
我叹了口气:“认得出我来，看来你真是雷门的弟子。”
大汉抖得更厉害了。
我朝孙二挥挥手，示意他去干活，然后拉过面摊的小凳子，像乖巧的小朋友一样坐在上面，手支着下巴，抬脑袋看向他们领头的:
“说吧，怎么回事？”
江南霹雳堂的地盘向来不允许竭泽而渔的，这种一天收好几次保护费的必然是他们自作主张，仗势欺人，不然他们看见我也不会那么怕。
他们领头的那个功夫还不错。
我踢飞碳火炉的时候，他躲得最及时，所以只是烫到了小腿，虽然疼得脸色抽搐，但是却是这些人里受伤较轻的。
“二小姐容秉！”那领头的咬了咬牙，居然忍着疼低头冲我行了个礼，“弟兄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他突然跪下，五体投地行大礼，同时痛哭出声:“这些年堂里是真的没钱啊！为了您要莅临杭州府，光是堂里凑节礼都难倒了一群人……”
“兄弟们都是有妻儿老小要养活的，雷总管这么干实在是没给大家活路，弟兄们也是不得已，一条命卖给堂里都认了，可总不能叫一家老小都饿死……”
“……”我震惊地看着他。好像感觉自己在一瞬间看了一出大戏，这唱念做打，感情丰沛的一通哭诉，把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要不是我已经游历江湖多年，不再是初出茅庐的小白，恐怕真被他忽悠过去了，厉害啊，是个人才这小子。
我做出被感动的样子，缓缓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句:“你们也不容易。”
“不过你们这么不容易，雷万马知道吗？”
“要不我叫人请他过来看看你们这些弟兄有多难？”
领头的汉子脸上一僵，牙一咬:“二小姐有所不知！雷万马雷总管是小人！就是他一个人贪了每年的收益，只留三瓜两枣地打发下面的弟兄！请您明察！”
这小子真6啊。
这两面三刀，巧伪趋利的本事可不是常人能做到的，毕竟人只有一张脸皮，这人不一样，他至少得两张。
“你叫什么名字？”我干脆问道。
那领头的汉子还以为我被他感动了，迫不及待地连连点头:“小的家里行三，您喊我老三就行。”
“行，老三。”我拿手指点点他，“我记住你了。”
他顿时喜出望外。
“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啊，”我笑眯眯地提醒他，示意他看向自己身后。
“先把你那套跟你身后的雷总管解释清楚再说吧。”
雷万马没有骑马，也没有带人，他是一个人跟着孙二来的。
他跑出了一头的汗，壮得像大象的身体佝偻着，脸色青青绿绿。
但是老三的脸色，比他还绿，表情更是比被一万只马踩过还精彩。
他的小弟们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偷偷地远离了他。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同情和心有余悸。
“马了个巴子的！坏了门里规矩还敢来诬赖老子！”雷万马蒲扇一样的大掌携万钧之势朝老三的脑袋扇了过去。
他这一扇，带着杀气，半点力未收，掌力过处几乎能听见呼呼风声。
我眼睛一眯，刚要阻止，就见刚刚还大惊失色的老三竟脸色一肃，小腿上肌肉猛地鼓起，脚步一错，不经意似的就把这要命的一巴掌闪躲了过去。
“哟？”我眼神一变。
雷万马空了一巴掌也觉出不对来了，他惊疑不定地看向老三，眼神渐渐阴沉。我敲了他一下示意他收收，然后饶有兴趣地看向老三:
“功夫不错啊？练过？”
雷万马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缩着，只是侧目看向阿三等人时候，冷意几乎掩饰不住。
“让二小姐见笑了，”老三赔笑道，“确实小时候好好学了几年，只是入不得二小姐的眼，不敢卖弄……”
这小子真的会说话。我好笑地示意他看看脸色越来越难看的雷万马。却不想老三的做法更加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
“总管人中龙凤，您就把我当个屁放过了吧！小的嘴把不住门，实在该打！”说着他自己用力扇了自己两巴掌，嘴角都渗出血来。
“……我向您保证，这种事情以后一定不会再出现。这件事绝对是个例外，杭州的雷门弟子都是讲规矩的好汉，咱们是绝不敢坏了门里规矩的……”老三的话说了一长串。
我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拍了拍雷万马的肩膀：
“这个老三，也是个人才，就让他以后给你打个下手吧。”
正好补一补雷万马那八百年憋不出来一个屁的破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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