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楼兰。
关外的冬,暮色里最后远去的是玉门关的孤烟,王怜花在楼兰城的断壁残垣里站了三天三夜。黄沙席卷,呼啸的风把那些往日的记忆都撕成了碎片。
很多年以前,他的生父,后来江湖人称快活王的柴玉关为了一己私欲,要置他的母亲王云梦于死地,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假死脱逃的母亲带着他于江湖布局绸缪,培植多方势力。
直到七年前,纠葛半生的两人在此同归于尽。
每年这个时候,王怜花都会来这里,他曾经一度深恨柴玉关,这个血缘上的父亲让他的母亲往后余生活在仇恨里不得善终,也让他前二十余年的人生笼罩在阴影之下,为复仇甘做母亲的一颗棋,风流多情底下的浑噩脏烂,只能靠放浪声色消磨。
如今他已不恨,只是这些年习惯了独自一人来此凭吊。
但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几天前,他收到了沈浪的来信,他邀他一同出海。同行的还有朱七七和熊猫儿,他们会先去南方码头等他。
他对江湖毫无留恋,要说在意,无非是沈浪三人。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是在此之前——
他手执自己所著的一卷《怜花宝鉴》,心念踌躇,这本书中记载了他毕生所学。
昔日洛阳城赫赫有名的千面公子,美姿容,长诗文,擅书画,天文地理、医毒易卜、武功杂学,无所不精,无一不通。
他希望给自己所学留下一份传承,但此书绝不能落于奸佞手中,而他唯一放心之人,便是保定城中李园的主人——小李探花李寻欢。
也是在李园,他第一次见到了宋雁归。
他无意中听到她和阿飞的对话——原来白飞飞有一个儿子。
白飞飞和沈浪,居然有一个儿子。
阿飞中了关外奇毒,梅二不愿意救他,只因梅二有一个胞弟曾间接为白飞飞所害。当然,他也曾经被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害得够呛。
与我无关。王怜花毫无心理负担地想,转身欲走。
“上一辈的恩怨,那是大人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那些会拿不是你做的事为难你的大人,只不过是因为懦弱无能迁怒于你罢了。那样的人,也值得你放在心上吗?”
他听到她宽慰阿飞,看到她说话时目光温暖明亮又信誓旦旦……
他应该马上把《怜花宝鉴》交给李寻欢就动身离开的,可是……
左右还有时间。
他说服自己再多留几天,观察一下这个叫宋雁归的家伙。
他看到她置办铺子,去商贾官府处收集告示研究营生,半吊子给人卜卦。
她卜卦的水平糊弄一知半解的人尚可,放他眼里不过小儿嬉戏。
他听到她对李寻欢的劝解,对白天羽的敷衍,还有除夕夜里她拉着阿飞满城疯跑,在桥上许愿岁岁平安。
王怜花只觉得有趣。江湖中何时冒出来这样一个奇怪的人,不像他曾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抑或男子。
明明自己都病骨沉疴,却拥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
他禁不住怀疑,那万丈阳光底下是否潜藏着不为人知的野心和幽暗。
二
但他不曾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沦为宋雁归的阶下囚,就像他也没料到面对她自己会毫无还手之力。
他就不该一时心软掳走那孩子观毒探脉。
白飞飞已经死了。可宋雁归身负幽灵门内力,又收了她儿子为徒,她一定和白飞飞关系匪浅。
他不该掉以轻心。这是他的第一次失算。
宋雁归,并不是她一贯表现出来的那样一根筋。她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他在暗处窥伺,甚至一早就打听清楚了包括他在内几人的过往经历。
她明目张胆地威胁,叫他投鼠忌器。可是宋雁归,你以为这局你就赢定了吗?
他骗她,只有沈浪能救阿飞。
他没告诉她的是,沈浪大概不会认这个儿子。
可当他真的看到沈浪漠然无视阿飞的存在,只是三言两语和宋雁归虚与委蛇的时候,胸膛里竟也有某处隐隐刺痛。
他知这刺痛的名字叫做同病相怜。
这大概是他选择留下而非和沈浪他们一同离开的其中一个原因,至于别的原因,当时的他还没有察觉。
熊猫儿寻到了月见草,朱财神为给女儿安胎准备了良多名贵药材,其中有千年雪莲蕊,他又问宝善堂的孙慈要了一些。
“你这大半日闭门不出,是给七七配什么药呢?”他在药庐呆的时间太长,以为他出事的熊猫儿闯进来时,他正在挑拣药材,熏了满身药香。
“别碰。”扇子打在熊猫儿欲掀开炉盖的猫爪上,他把人轰了出去,没有解释。
连他自己都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费尽心思给宋雁归配药。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这么做了。
就当他发一回善心。
他想起她对着消沉的阿飞娓娓道来她那吃面倒汤的奇怪比喻,听到她像是能刺透寒夜般的清亮嗓音,她说一定会让沈浪答应救人。
久处黑暗的人骤然嗅到太阳的气息,让人在漫长的冷夜里觉出温暖,酸涩,忍不住贪恋的同时,不免又有些心虚。
所以他说了那些话,希望她知难而退。
可若真能知难而退,宋雁归还是宋雁归吗?
看到她在李园门前跪下去的那刻,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输了,一败涂地。
这是他的第二次错算。
———
白天羽朝她告白的时候,王怜花就斜倚高坐在窗边的树上。她的拒绝在他意料之中,一个轻薄浮浪四处留情的男人,何等自大,何其可笑。
可是,琥珀酒液酒液指缝,反噬己身的毒啃噬着心脏:这样的痴心妄想,这样的牵人心肠……
他竟也会在某一刻羡慕白天羽的狂妄敢言。
他看着近在眼前的她,脑海中划过纷乱思绪,却在扣住她的腕脉时心神大乱。
早知如此绊人心。
三
猫儿还在纳闷他成日不见踪影的时候,沈浪隐隐看出了些什么。
他没有说破,只每每见王怜花出门时露出了然的神情。
宋雁归实在是他治过最不省心的病人。表面看着乖顺配合,实际从来不受掌控。她只是在自己想配合的时候配合。
秋风萧瑟的时节,她说她时日无多,要以武传道,希望他最后帮她一次。
“如果我拒绝呢?”他声音艰涩,说完撇开头去。
而她闻言只是执著地盯着他,似乎笃定他不会拒绝。
他的确没办法拒绝。这是她最后的心愿。
他用了禁术。
那日李园后山的竹海,众人为其刀气所摄,唯有他见过她伏在肩头无声无息的苍白容颜。
舌尖泛起一阵苦味,全身剧痛难忍,他知是血砂反噬,下意识收拢手臂,却不想她到如此地步还要摆他一道。
她点住他的穴道,笑说自己内力死不带去,左右还欠他一个人情,必要还了才安心——
“这一身内力送给你,拿去玩吧。”
“留给你的好徒弟,我不需要。”他忿忿咬牙。
“他一个孩子筋脉如何受得了,便宜你啦。”她漫不经心,说话都没个正形:“何况放眼如今这个江湖,唯有你的天赋最高,给你也不算浪费。”
在他受不住内力陷入黑沉的前一秒,他听到她温柔地抱歉:“谢谢你啊,王怜花。”
——
宋雁归彻底消失了,临走前还顺走了他的折扇。
阿飞红了眼眶,伤怀却并无绝望:“师父说过,若有一日她走了,叫我只往前莫回头,她早就决定天地为席葬此身。”
呵,他怎么忘了,她是说过“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阿飞走了,白天羽走了,后来,沈浪、熊猫儿和朱七七也走了,只剩下他。
他也该走了。
孙慈来拜访他,走前提起宝善堂打算买下隔壁的观云斋,店里留下的卦盘,以为是他的,便带了过来。
“不是我的。”这是宋雁归拿来招摇撞骗的东西。
“那……我拿走?”
“留下吧。”他听到自己说。
卦盘算不得精致,盘上金属纹路触之冰凉,玉白指尖扣住铜钱,起卦。
上卦震,下卦坤。阴阳交感,一阳来复……
再起卦。他定定看着盘中所示复卦和初爻。
有风来兮,雪粒子落进领子里,竟不觉冷。
第二单元——《落红不是无情物》·完
下一章进下一单元。
不过计划有变,在陆小凤世界之前,穿插一个过渡单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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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鸿雁在云鱼在水·王怜花番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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