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桃花影落(八)
银环开始思考,人生在世,活着是活什么呢。
他蜷缩在地,冰冷肮脏的衣裳包裹着他的皮肤,压制下的毒翻涌滔天将他席卷。
浓厚又粘稠黑暗里,地面冷硬嶙峋,没有任何一个人来。
银环知道,不会有人来的。
可又忍不住想,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在陪伴着谁,有没有一刻想起过他。
他在黑暗里笑了一声,短促微弱,近不可闻。
真是不甘心。
我想,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一生一世都被困在了这里,倾尽所有也还是求而不得。我成为疯狂的赌徒压上我所有的筹码,被喧嚣胜负压垮,赌红了双眼失去了理智,不肯认输。
我想,我只是好胜而已。
可我已经输成了这样,有没有一条超脱的路呢,人能不能没有家呢。
……
一帮子师兄弟都在曲灵风屋里头,比起银环这个只闻其名不见人的师兄,曲灵风才更像是真的大师兄。像眠风默风这几个小的几乎没见过银环几面。
一屋子人都默不作声,气氛低迷的下一刻便能办个丧。
银环勉强换了衣服赶过来,多一句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从小到大挨个看。
给曲灵风包扎的时候这人才开口:“澜风……”
“不叫师兄了?”
曲灵风好脾气的笑笑:“师兄,我们商量好了,出岛将超风他们带回来。”
银环手下不停,言语轻而冷淡:“瘸着去?”
“不碍事。”
陆乘风恨恨的道:“他们俩个把我们害得这样惨,还偷了师父的《九阴真经》。我一定把他们全捉回来。”
银环默然。
曲灵风安抚了几位师弟,道:“师父立了誓言不出岛,这事儿我们会办好的。只是岛里头……”
“岛里头那个人都轮不上你操心。”银环利落的打了结,将瓶瓶罐罐的收回药箱里,“药我搓成药丸子都带上,瘸了接不上,好歹凑活用吧。”
曲灵风笑了笑:“亏得你医术这些年越发精进了。”
得吊着自己命呢,哪敢不用心钻研。
没两日,师兄弟四个便离了岛。
桃花岛上越发安静。
银环做在门槛上望着渡口方向,像是小时候那样抱着膝盖托着脸,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黄药师端着药碗自另一头廊下走过,见到银环难得愣了许久。银环歪了歪头靠在门框上瞧着黄药师停下脚步又瞧着他端着尚冒热气的药碗步履匆匆。
他垂下眼,将粘在衣摆上的一片残红捡起来随意的弃回潮湿的地面。
今日无雨无晴,不知海上是否风平浪静。
听到衣袍摩挲声渐渐靠近的时候银环的心也跟着渐渐沉了下来。
你看,你肯为我停下脚步,却又最终选择了另一个人。那么我宁愿你不来,这样至少说明你并不准备来,而非我在你面前,你却转过了身。等到选择了最重要的那个才将我从角落里扒出来,在陪伴他人的间隙里分我一两分的在意。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告诉我,我又输了一次。
黄药师撩开衣摆于银环身边坐下,沉着嗓音:“舍得出来了?”
银环靠在门框上的脑袋扭了扭,浅浅笑了,却不回答他,只唤了一声:“师父。”
黄药师睨他一眼:“不叫黄药师了?”
不知为什么,银环没忍住笑出了声,舔了下干涩的嘴唇,玩笑似的:“黄药师?黄哥哥?”
黄药师面色一下冷了下来,起身便走。
银环朝着他的背影笑:“哎,不喜欢的话……药师哥哥?”
黄药师猛回过身来指了指他:“再胡闹便滚来跪着。”
少年人正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许是常年不曾见光,瞧来清瘦又苍白,他吊儿郎当的笑着显得有几分浪荡:“我不。”
他早晚被着讨债来的崽子气死!
银环就看着自家师父气黑了脸,怒气冲冲的走了,他竟不觉忧心,反而有些高兴。
那人明明气得要死,却偏偏拿他没法子的模样真是叫人高兴。他许久没那么高兴过了,单手捂着脸吭哧吭哧笑得停不下来,五脏跟着揪紧疼痛他也还是笑。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却也得瞧瞧我肯不肯任你来去自如。
师父,你将最好的东西在我人生的前十年里都给了我,我得到的太多才在你将给我的东西收回后愤愤不平又念恋不舍。原谅我吧,我只是舍不得在你的生命一步步退后一步步消失,而后变成粘在袍角可以随意抛弃的一片腐烂的花瓣。
他拍拍衣摆站起来,慢吞吞的伸了个懒腰。
一缕阳光艰难的从云层后照落下来,又在片刻后重新为阴云所掩盖。
晚间的时候哑仆照旧送来饭食,银环逗了逗在盅里头抱着毒草啃食的小虫子合上盖子。身后烛火亮起,银环回头才发现是黄药师在点灯。
“洞里这么黑也不怕花眼。”黄药师面上已瞧不出早间盛怒的模样,自顾自从食盒里取出饭菜摆到石桌上,还有一壶正温热的酒。
银环走过来倒了一杯,是上好的桃花酿。
他弯了弯眉眼坐下来,黄药师竟也坐到了他对面。
两人对视一眼,银环歪了歪脑袋:“别憋着了,我说吧,没两天就该后悔了。”他双手捧住脸,指尖点在脸颊上,神情模样无一不乖巧,说出的话却句句往人心上刺。
“后悔啦,想补偿啦,灵风他们没在就只好在我这儿使劲了。我又没什么用,也不是我被打断了腿得做一辈子的废人瘸子。啊,小眠风是几岁来着?”
黄药师将半碗热汤放到他面前,忍下了这口气:“我不同你吵……”
“药师哥哥,也没人同你吵呀。”银环放下手,微微凑近他,“我只是单纯的想要骂你而已。”
黄药师取过另一只酒杯,指尖却失了力将白瓷捏碎在手里。能忍的就不是黄药师了,他倏然起身:“冷澜风!”
银环直起腰仰着脸:“在这呢。要杀还是要剐?”
黄药师闭了闭眼,慢慢抬起手,却又在落下的那一刻止息。
“……脸怎么了?”
银环挑了挑眉,下意识摸了把脸侧,靠近下颚的地方一条细细的伤口已结痂了。
“你该修指甲了。”他有些好笑,指了指左右不对称的脸,“还是你说我脸歪了?”
洞中忽而静了下来,烛火细微的燃烧声清晰可闻。
那双可舞文弄墨亦可分筋错骨的手落下的力量轻的连羽毛也惊不起,他抬起银环的下巴,在银环怔仲的神情下抹了一把细细的伤痕。
他开口,低沉的嗓音像是砸在银环的心上:“没下次。”
银环扯了扯嘴角,生硬道:“这话你上次怎么不说。”
“别得寸进尺。”黄药师掏出药盒抛给他,“快二十岁的人了还是孩子气。”
“您三十多岁的人了也没见长进啊,还不是脾气上头没个稳重。”
“你,故意气我便高兴了?”
“高兴,你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他们看着对方,突然没了话。
从前他总见不得他哭,小崽子一哭起来便叫做师父的没了法子。
从前他对他没说过一句伤人的话,因为珍宝是要捧在手心里的,乐其所乐,优其所优,感同身受,悲喜相通。
如今,他见不到他哭的时候,看不到他悟烂发脓的伤口,同样的他也会恶语伤人。他竟然对他说,要他不高兴他才肯高兴。
他们站在了对立面,身体相隔咫尺,心却天涯那么远。
黄药师轻轻叹了口气,俯下身望着银环,泄露出一分掩藏不住的疲倦,他对他说:“澜风,师父……也不过是个人而已。桃花岛虽是世外桃源,可你我到底还在人间未超脱。”
银环不说话。
他想师父是伤心了。
真好,终于轮到他伤心了。
又是一局……不欢而散。
银环捧起凉透的汤,一口一口咽进肚子里,不是吃惯了的味道,却也不记得是否与记忆里他亲手做的相似。
那是他们在别离前最后一次谈话。
再一次见面是在冯蘅难产的时候,他见着黄药师急得团团转脸上都冒了汗。能见到大名鼎鼎的东邪这幅模样,够本儿了,他绝对绝对能笑话他一辈子。
其实救冯蘅的时候银环什么也没想,结束他一眼可见底的没什么意思的日子也挺好的,他甚至不用盘算该如何找到一条释然的道路。命运帮他做好了选择,便无需他挣扎迷茫下去。
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看着教他养他疼了他一辈子的人失去妻子孩子吧。
可等真的被死亡吞噬的时候,被熟悉的怀抱包围的时候,还是升起了无尽的爱恨与贪恋。
浑身的血液都在停止流动缓缓冷却,但拥抱他的人是很温暖的。
“澜风!”
他听到他焦急的呼喊声,朦朦胧胧的似从远方来。
他忍不住答应了一声:“……师父……”
“你做什么了?”黄药师又惊又怒。
苦涩的药碗被用力的塞进银环的嘴里头,太苦了,银环不想吃。
“听话!澜风,你听话,咽下去。”
他在哄他,放软了嗓音像从前一样甚至更小心点哄着他,可他嘴笨的很,翻来覆去也不过两句,“澜风听话……”
好吧,最后一次听你的话。
丹药顺着喉咙滑落,银环攒了一分力气抱住黄药师的脖子,他将自己贴近他,汲取着来自另一个的温度,迟钝的感官稍稍恢复些许,叫他听见了黄药师胸口急促跳动的声音。很美妙,这种滋味当真是美妙极了。
于是他笑起来:“你知道哦,我要死了……”
“胡说什么!”黄药师将他抱起来,“澜风,别气师父,你乖一点,师父带你……带你去找药……”
身体像是个破了洞的容器,不论往里头注入多少水都会极快的流失。指尖太冰冷,银环将手放到黄药师的脸颊上想暖一暖,结果发现对方脸上也不暖和。
“你会记得我么……师父……”他靠在他的肩头,“……我是你最重要的人么……”
黄药师踹开书房的门,将银环放到椅子上:“别说话,师父给你找药……”
银环忽而冷了脸,拼尽力气捉住他的衣领。可这样一点力道,黄药师只许稍稍用力便可摆脱开。这样一点力道,黄药师一辈子都摆脱不开。
他看着银环涣散的目光,轻声哄他:“师父不走,只是给你找药去。澜风,师父……”
银环亲吻了他的唇角。
其实想咬他一口的,瞧不清,亲歪了。
“……冯蘅的命是我救的……”
黄药师发不出声也动弹不得。
他听见那含着笑意极低微的声音,一字一句皆如剜刀。
“……我命在她哪儿……你爱她就是在爱我……”
即便得不到此生此世长久,那我也合该活进你的岁月里。我凭什么放手,你本来本该,师父,你本来……我才是你最爱的人。
“……师父……你爱她……就是在爱我……”
我合该永远霸占你生命,我如此眷恋你予我的每一分偏爱与温暖,我总不能任由你将我忘记抛弃在岁月里,一步一步沦为你的前尘过往无需在意。
他说,“……从今往后……你也在爱我了……”
我哭完了【抹脸】来,下一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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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番外·桃花影落(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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