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尼亚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
脖颈上一条细长血线环绕一圈，斩首留下的痕迹，像一条由血色玛瑙串起的奇异项链，据说在十八世纪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六被枭首处决后，有人模仿割喉伤口佩戴镶嵌血色宝石的项链，反而形成一股奇特的潮流。
她摸了摸伤痕，脑袋还好好地连在脖子上，仍有种岌岌可危的感觉。
头颅落地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整个世界都倒转，视野尽头是浮于半空、不染纤尘的红靴尖。她就是在那时感到失控，就像大楼最后一根承重柱被抽去，哥谭毁灭都没有给她如此强烈的恐惧感。
热视线，红靴子，飘在空中。
超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就让她打了个寒颤。
时间回到前夜，蝙蝠侠正在安排明天交换人质时的行动计划。塔尼亚走过去，说：“布鲁斯……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布鲁斯抬头看她，她没有直视他的眼睛，脸色和嘴唇都苍白，袖子和衣领都反常地拉到密不透风，却莫名让人觉得全身布满软弱的裂口，只要戳开其中一个就能让她全然崩溃。
他在其他人的视线中起身，“好。”
来到无人的角落，塔尼亚直接了当地说：“达米安和阿萨纳西亚背后的首领可能是另一个世界的超人，并且明天交换人质时就会出现，你应该有对付氪星人的办法吧？”
布鲁斯皱了皱眉，“告诉我详细情况。”
“我没有看到太详细的东西，”塔尼亚摇了摇头，“明天阿萨纳西亚会要求由我单独和她进行一对一的交换，交换完毕后，我应该会从后方遭到袭击，”一拍停顿，她望着布鲁斯思索道，“你需要详细情报才能更好地制定计划吗？好的，我可以……”
布鲁斯打断了她的话：“用自己的能力换取情报吗？”
塔尼亚：“是。”
布鲁斯片刻未语，半晌，一贯低沉平稳的声音才响起：“我目前还不清楚你的能力是预知未来、还是经历未来后返回过去，但无论是哪种，应当都存在某种限制和使用代价，代价叠加到某一程度，你便不再能使用这项能力，到时候即便失败也无法挽回。所以应该把它当成底牌，不要轻易地放到牌桌至上。”
塔尼亚沉默片刻，“你猜的对。”
他继续道：“还有一点，返回过去，就代表未来的情形已经严峻到无法挽回。以回溯为行动前提，就相当于以失败为行动前提。你可以制定失败时的后补计划，但不能以失败为预设前提去打一场战役，那样将永远无法获胜。”
一番话像针尖挑破脓疮，塔尼亚发现她的确如此，回溯能力被她无意识地放在第一选项，像打电子游戏，稍有不完美就想立刻读档重来。她站在时间的迷宫墙上，以败者的心态、以总有退路的心态对待现实——就在其他人赌出一切、拼命也想要赢的时候。
她的话语略微艰涩起来：“抱歉，我……”
“不用跟我道歉。”布鲁斯说，“最后一点——塔尼亚，你不是工具，不要把自己当成工具。”
她抬头看着他，眼中有水弧转了转，湿润而繁亮，让布鲁斯不着痕迹地在心里叹了叹气。她之前还不是这样，因为知晓未来，明确行动，是有点笃定和从容的，现在却像被吓坏的孩子般茫然失措，想必在方才几小时内又经历了一次回溯，并且遭遇了相当不好的事。
孩子，这些孩子。布鲁斯偶尔会想，从迪克，杰森，到芭芭拉，提姆，达米安，斯蒂芬妮……这些孩子信赖他，受他的影响，在本该不知疾苦的年少时代走上一条血与荆棘之路。他想要将他们护在羽翼之下，可总有现实的流弹飞砾穿过翅骨缝隙，划伤他们尚还稚嫩的翅膀。
每一次飞跃夜空，哥谭沉重的引力都像渗入羽毛的石油，拖拽着他，他总是保护不好自己的孩子。
也许他才是该道歉的一方。
“休整一下。”布鲁斯说，“我会更改明天的行动计划。”
*
翌日，哥谭国际机场。
因为提前知晓对方带来的人质是假冒的，所以计划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控制机场监控网络，通过塔尼亚提供的敌人体貌特征对比分析，找出藏在人群中的阿萨纳西亚，逆推她的路径，找到真正的提姆被他们藏在何处；第二部分，剩余人员伪装成乘客，分布在交换人质指定的等候区内，在她踏入的一瞬间实施抓捕，整套行动必须在五分钟内完成，才有余裕准备接着对付疑似超人的敌人。
AM.7:00。
戴着鸭舌帽的阿萨纳西亚和假提姆出现在机场门口，女人口中叼着一根不知是烟还是棒棒糖的东西，双手插兜，迈步随意。
神谕按着耳麦联系戈登局长：“布置完成了吗？”
戈登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完成了，指定地点的人群已经提前疏散完毕，扮演乘客的警员已经各自就位。”
AM.7:05。
阿萨纳西亚带着假提姆来到指定地点。只一踏入，她就察觉不对，刺客联盟的训练磨砺她的观察力，一个人的坐姿、神态、肌肉放松程度与投来视线的成分都逃不过她的感官，点点细节汇聚指向陷阱。她迅速停下步伐，弯身，自长靴两侧各抽出一牙刀刃，组合形成一把锋芒毕露的长刀。飞速闪身，正躲过袭击而来的麻醉/弹。
她跃起，在枪林弹雨中飞掠，靴跟踩上一名警员的胸口，长刀横削，转眼就要击倒三名警员。
伪装成检票员的夜翼抽出卡里棍，万分惊险地挡下直扫而来的刀锋，手腕一转，反而绞缠住她的手，让她一时挣脱不开。
另外一边，假提姆被撕下伪装的达米安击倒。
AM.7:06。
一架刺客联盟的武装撞碎落地玻璃，像投入海面惊起波涛碎浪的巨石，在玻璃碎片飞溅中径直朝这边而来。
守在大厅二楼的红头罩架着RPG，瞄准直升机发射了火箭/弹，爆炸炸开一团火焰，将半个机身轰得歪斜过去，如折翅的蜻蜓自空中跌落。庞然机身扫倒大片连排椅，在地面拖曳出硝烟火痕，几名警员险险躲过。
通讯器内一片死寂，塔尼亚都能从中听出蝙蝠侠的不赞同。红头罩对此只耸了耸肩，找他帮忙OK，但得按他的方式来。
AM.7:07。
夜翼控制住了阿萨纳西亚，攥住她的两腕，膝盖抵在腹部，压制全身可能调度的攻击，摸出一副蝙蝠手铐给她戴上。
异变就在此时发生。
两道红芒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射入候机大厅。夜翼提前知晓，飞速一矮身，躲过索命的热视线。
塔尼亚盯着监控，心跳无法自控地加快。
他降临于此。
时间似乎滞缓了，像电影中最后BOSS登场的慢镜头，一格一格，灼红是飞扬的披风，钴蓝是披裹的战衣，铋黄是底色，衬托胸前巨大的S更红得像血，阳光自云层的裂谷倾泻，落在他肩上有如披挂光冕。是否有人能想象到光明之子的三原色也会如此令人生畏？
悬挂于空中的太阳，转出日食的那面睥睨人间。
最糟的预想成为现实，他就是超人。
他神情漠然，常挂于人间之神脸上的温暖笑意找不到一丝痕迹。
几乎所有人都被镇住了，自然地，就像草丛中的兔子直视一头雄狮，动物本能地会对强过自己太多的存在心存畏惧。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蝙蝠侠的声音依旧平稳：“执行B计划。”
短短一句话唤回所有人的神智。
夜翼飞速撤离了中心位置。蝙蝠形的影子从天而降，甩出一枚氪石炸弹，砰地一声，大厅中央炸开一蓬苹果绿的雾团，将人间之神包裹在内。片刻，雾气慢慢散去，令众人绝望的是，那道伟岸的剪影依旧矗立，没有被撼动一丝一毫。
超人身上不知何时包裹上一层暗黄的光，如即将熄灭的篝火般淡而暗沉，却确凿无疑地隔绝了氪石炸弹的粉尘。
那是黄灯戒的力量。
蝙蝠面具下的眼睛瞳孔因惊骇扩散至最大。
片刻犹豫，超人已经一把攥住蝙蝠侠的脖颈将他整个提起来，手掌挤压呼吸道，超级力量宛如沉石，让蝙蝠侠咬紧牙关，在缺氧中挣扎望向对面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超人神情漠然，开口，所有人都听见他冷淡的声音：“布鲁斯，我以为这个世界会不一样，我以为总有一个世界的你会站在支持我的这一边。但你让我失望。”
人间之神吐词的末尾有不易察觉的颤抖。就像一头困兽舔舐到隐隐作痛的旧伤。
蝙蝠侠不作回答，只是飞速张口，压在舌底的一根氪石针被吐出，直冲近在咫尺的面门。纵使有黄灯戒的保护，躲开氪石已经成了肌肉记忆，超人略偏了一下头，让氪针自颧骨擦过。
抓住他躲闪松懈的一瞬间，蝙蝠侠仰起头，呵令声艰难地送出喉道：“撤退！全员立即撤退！”
*
十分钟前，大都会。
超人——克拉克今天外出采访，他看了看表，确认采访时间。正等候着，街道拐角转出一个熟悉的人影朝他走过来。
“戴安娜？”克拉克有些意外，“你怎么来大都会了？”
被世人称为神奇女侠的女人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
猝不及防地，一根氪针捅进克拉克毫无防备的胸口。
“睡吧，卡尔。”女人说。
*
五分钟前，太阳系之外，普罗米修斯星系。
哈尔·乔丹作为绿灯侠被宇宙守护者派遣来此，调查并寻找修复起源之墙的方法。
远远地，他看见太空中漂浮着一群闪烁的黄光。
他攥紧拳头，做好战斗的准备，飞得靠近了些，却在看清来者后整个人都怔忡住。
“乔丹，你看起来震惊极了。”塞尼斯托——黄灯军团之首对着身边那个披着黄光的哈尔·乔丹说，“我有多久没见过你身为绿灯侠的模样了？”
*
这一天，地球上的人们抬起头，看到了同一幅异象。
天空之上出现了另一座城市，取代了天穹与太阳，倒着悬挂在云端，海市蜃楼般、轮廓裹着淡淡虚化。如此连绵，如此庞大，几乎就是如今地球上每一座城市的倒影，鳞次栉比的房檐和高楼顶像洞窟中悬挂的巨大钟乳石般垂下来，带来摇摇欲坠的危险征兆。
如果驻足仔细观察，会发现它在极其缓慢地下压，似乎马上就要与地面上的建筑咬合在一起。
或者说，挤占，覆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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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D大调弦乐四重奏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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