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海峡，进入城市外侧后，空气逐渐变得干燥而灼热。
布鲁德海文与哥谭之间有着三个小时的车程。两座狭长的海滨城市通过一条宽阔平坦的公路相连。道路一侧是深绿色的山峦，另一侧则是高耸于海面上的悬崖峭壁。由于正在执行具有保密性质的任务，格雷森警官破天荒地申请到了一辆崭新的银灰色雪弗兰。车身没有警察标志，但配备一个可以吸在车顶的便携警灯，十分低调，也十分专业。迪克在短暂的警察生涯中从没执行过预算这么充足的任务，也从没开过如此干净整洁，一点怪味也没有的警车。他用余光看向远方的海天交接处，这几天以来的压抑似乎也消解了几分。
被捕获的通缉犯安德森·朗曼终于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安静地坐在驾驶座后面的位置上，被铐住的双手搁在膝盖中间。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但没刮胡子，盯着窗外一脸阴郁地沉思着。佩斯利坐在他身侧，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时不时发两条信息。两人中间还空着一大块座位，一个小笼子被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里面有一只安静的芦丁鸡。
“……”
迪克忍受不了如此尴尬的沉默。他向来是那种精力旺盛，需要时不时闲聊才能集中注意力的人。他透过后视镜扫视后排的三名乘客，只觉得浑身难受。但毕竟是送人去受审的，也不太方便挑起太过积极的话题。思索片刻后，迪克看向佩斯利：“这周城里有交通管制，咱们得在哥谭呆一晚上才能回去。”
佩斯利的眼睛没有离开手机。她随口敷衍道：“我可以睡在警局办公室。”
“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提升一下自己的生活水平吗？”
“睡在室内对我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请问……”安德森礼貌地打断了两人，抬起手腕指向中间的那位乘客，“为什么这只鸡要和我们坐在一起？没人在乎这个问题吗？”
“这是小T。”迪克微笑着介绍，“它之前吃了太多垃圾，肠胃不太好——说老实话，我觉得它马上就要死了。今天正好顺路带它去看看我认识的宠物医生。”
垂死的小T无力地趴着，脑袋埋进翅膀，圆滚滚的身子随着汽车颠簸左右晃动，即使这样了都不忘趴在远离佩斯利的那一边。安德森麻木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点疑惑：“为什么你要给它喂垃圾？”
“哈哈……别问了。”迪克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况下抱怨佩斯利，只能生硬地转移话题：“——马上就要进城了，你还是不打算说真话吗？”
“……真和假有什么意义？”安德森重新靠在车门上，“我说的所有话都会被定义成假话。”
“这可说不准，现在的测谎技术挺先进的。”
“我知道。我就是干这个的。”
迪克惊讶地挑眉。他放慢车速，路上的汽车一辆辆地超过他们。过了一会儿后，他斟酌着开口：“你档案上的资料大部分都是假的吗？”
“真和假没有意义。”安德森重新说了一遍，“不过，如果你想要所谓的‘真话’——三年前，我是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客座教授，教犯罪心理学。网上以前还有过我的讲座呢……现在我只是个无名氏了。”
“哇……”迪克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向佩斯利，“这是真的吗？”
但佩斯利竟然也好奇地抬起头，第一次对身边的男人展露出兴趣：“教授？”
安德森不满地瞪着两人，曾经属于高层知识分子的骄傲就像窗外掠过的车影一样一闪而过：“教授就不能当杀人犯吗？那个哥谭里面罪犯的平均智商比全美平均智商还要高一截呢，我以前专门研究过。”
“那义警的智商一定比罪犯还要高吧？”
安德森·朗曼浓密的胡须轻轻抽动着，那是他在冷笑：“‘义警’也算在罪犯里。”
迪克并没有被这阵冷笑吓退，反而也愉快地笑起来：“可见犯罪和智商高低没有多大联系。”
“的确没有。”安德森点了点头，“那个无聊的研究纯粹是为了骗科研经费，只有蠢货才会信。”
他颓废地扬起脑袋，手腕上下挥动，手铐打在坐垫上发出沉重的响声。他今年三十九岁，已经走完了全部的上坡路和下坡路。时至今日，他的命运早就已经交到了别人的手中。
“真话没有意义……假话也没有意义。”
“闭嘴吧。”佩斯利又重新开始发短信，语气凉飕飕的，“你杀人之前怎么没这么清醒？”
“你说得也对——但是反正我都要死了。”
话音未落，笼子里的芦丁鸡突然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
迪克迅速回头，看见那只可怜的动物像是看到了什么十分可怕的东西，撑着虚弱的身体在笼子蹦来蹦去，把笼子撞得砰砰作响，一时之间羽毛乱飞。从收养它到现在，芦丁鸡一直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如此强烈的应激反应倒是第一次。
他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前方的道路上也响起此起彼伏的汽车鸣笛声。越往前走，周围的车辆越来越多，很快就在盘山公路上堵成了一团，像被丢进料理机里的果蔬丁。迪克踩下刹车，听见身后的罪犯幸灾乐祸地说道：“看来我已经没命去哥谭了。”
一股焦躁而恐慌的气氛在这条山峦与大海的夹缝中迅速蔓延开来。哥谭这周的交通管制在下午七点开始，现在还为时尚早，前面一定发生了意外。迪克抄起副驾驶上的手枪，另一只手刚碰到车门，佩斯利就阻止了他：“别出去。”
尽管芦丁鸡依旧没有停止尖叫，佩斯利的声音还是清晰无误地传到了对方的耳朵里。她毫不犹豫地解开安德森的手铐，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他：“你去驾驶座。”
迪克立刻明白了搭档的用意。他脱下外套扔给安德森，随后敏捷地爬到后座，顺便把安德森挤到前面，戴上了对方的手铐。
安德森手足无措地握住方向盘：“我要怎么做？”
“现在你是警察，不想死的话就保持冷静。”佩斯利关上所有车窗，紧皱着眉头看向吵个不停的芦丁鸡：“……我说了闭嘴。”
迪克正忙着把枪塞进后腰，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余光中只看见那个装着小鸡的铁笼发出刺耳的声响，像被揉成团的纸那样迅速向内收缩。小T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迪克的呼喊：“停下！停一下！”
铁丝在割断小T的脖子前停了下来。芦丁鸡的小脑袋从铁网的缝隙中探出，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佩斯利。迪克戴着手铐，只能双手捧起铁笼，还没来得及检查芦丁鸡的死活，就被这只小动物的体温吓了一跳——刚从冷库里拿出来的火鸡都没这么冷，缠绕着它的铁丝甚至都结了一层白霜，几乎要粘住他的手指。佩斯利把小T夺走扔到一边：“先别管这东西了。”
“别紧张。”迪克努力安抚佩斯利，生怕她直接把芦丁鸡踩死：“可能前面只是出车祸了，事情还没那么糟。”
“警察来了。”安德森压低声音提醒，“……他们朝这里来了。”
一共有五个陌生男人，身穿警服，穿过诸多拥挤的车辆朝这里走来。迪克看了他们一眼就迅速低下头去。所有的真警察都能一眼认出假警察。他们在车旁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紧接着拍了拍车窗。安德森努力镇定下来，一脸庄重地把窗玻璃放下去，冲着警察们点头致意。
“我们是布鲁德海文来的。”佩斯利探身过去举起证件，脸上带着随和的笑容，“负责押送嫌疑人。”
“我知道，就是来找你们的。”为首的一个警察大大咧咧地站在窗边，透过墨镜审视驾驶座后面的罪犯，“前面有辆货车侧翻了，一时半会儿通不了路，局里让我们来接人——你们可以出来交接了。”
事态一如迪克所料，但他却把头埋得更低，瑟缩着弯下腰。佩斯利脸上的笑容不变，她把一只手搭在身旁人的肩膀上，略显苦恼地说道：“这个……我接到的任务是把人交到警长手上……”
“警长这不是有事吗。”陌生人笑了一下。他是个年轻男人，脸色苍白，语气中带着一股刻意的老成。跟着他的几个手下已经不动神色地把汽车围了起来。“再过几个小时，这鬼地方的宵禁就开始了，你们倒不如现在就把人给我们，当天折返回去，还能省一笔住宿费。”
佩斯利似乎被说服了。她耸了耸肩，顺手打开车门，把迪克推了出去。两人在炽热的阳光下并排站定，面庞显得模糊不清。佩斯利抬手挡住阳光，慢吞吞地扫视四周，最后平静地收回目光。来接人的警察仔细辨认着迪克的脸：“……这家伙不是通缉令上的人。”
“通缉令和档案都是被处理过的。你们不知道吗？”佩斯利歪着脑袋微笑，声音轻飘飘的，“没人知道安德森·朗曼长什么样子——除了我们几个。”
“……我们得去确认一下。”他将信将疑地盯着迪克，又看了眼坐在驾驶座上岿然不动的那个，“不过，起码能确定他是个男人，对吧？”
佩斯利的笑容扩大了：“我猜是吧。”
一直装模作样低着脑袋的迪克突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叹息。其中一人已经绕到佩斯利背后，举枪对准了她的后脑——他们正站在道路中间，前面还有一大堆被交通事故挡住的汽车，众目睽睽之下，一旦发生什么意外，绝对会演变成十分可怕的大麻烦。强烈的责任心以及某种“越靠近蝙蝠侠就越不想惹事”的本能让迪克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能量。他立刻对着佩斯利大喊一声“别乱动！”，随后用最快的速度一脚踹开了那支手枪。子弹在那个瞬间出膛，枪声像雷鸣般扩散开来，惊起了远方山岭中的一群飞鸟。有几个司机从自己的车里探出头，又迅速缩了回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在场众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只有安德森·朗曼本人反应迅捷，万分灵巧地滑进了驾驶座下面的空隙，一边抱着头喃喃自语：“……怎么不是来杀我的？”
此时迪克已经用手铐勒住了另一个人的脖子。众人纷纷举枪，把迪克团团围住。在一片混乱中，只有佩斯利站在原地，眯着眼睛看向迪克：“‘别乱动’是什么意思？”
迪克堪堪躲过一记重击，回过头艰难地解释：“对不起！但是你能先别出手吗？”
佩斯利把手放进口袋，悠闲地靠在车门旁，问得越真诚就越显得阴阳怪气：“啊……我给你添麻烦了？”
“话不能这么说——但这么说也没错！”迪克把第三个男人用力摁在汽车引擎盖上，鼻骨和铁皮撞击时发出清脆的响声：“这里是哥谭，咱们得保持低调——要做普通的警察，好吗？”
佩斯利侧身躲过第四个人的袭击，任由对方趁势朝着迪克扑过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不能引起蝙蝠侠的注意！”
“蝙蝠侠”这个词让袭击警察的暴徒们有了片刻的凝滞，随后攻势变得更加猛烈，迪克一不留神就差点被子弹打中。但他仍然不忘拯救自己岌岌可危的友谊：“这对大家都好，相信我。如果在这儿搞出点奇怪的动静，我们顶多在哥谭待十分钟就会被扔出去——我不能被扔出去，我还要带你去汉堡店吃晚饭啊！”
佩斯利的怒火转变成了强烈的困惑。她张了张嘴，但还是把所有关于蝙蝠侠的问题都咽了下去。她再一次转头看向某个方向，过了一会儿才有些无奈地看过来：“我倒也没那么想吃……”
迪克被人从身后钳制住，但还是吃力地转过身，一脸坚定：“你必须吃！说到这个你喜欢酸黄瓜吗？”
“我不想浪费精力思考自己对酸黄瓜的喜爱程度。”佩斯利从外套口袋里掏出警棍，面无表情地敲在第五个歹徒的脑袋上。对方应声倒下，迷迷糊糊地捂住后脑勺。佩斯利没等对方张嘴叫唤就用警棍抵住了他的脖子——美利坚警察的装备向来以威力巨大著称，在使人失去行动能力这一方面向来不留余地。一阵电光闪过，地上的人抽搐两下，仓皇无措的双眼立刻就安详地合上了。
一阵白烟升起，混合着皮肉烧焦的气息。佩斯利收起武器，把跪坐在地上的搭档拉起来：“但我会当个普通警察。这是我的承诺。”
迪克愣愣地看着她：“那真是……”
“我已经做出很大让步了。”佩斯利牵动嘴角，“连你自己都不想当普通警察——格雷森，配枪对你来说只是摆设吗？”
“还没到用枪的时候……”
“任何时候，开枪都是警官的第一选择。”佩斯利冷漠地说道，“但愿你的另一份工作不会给你带来杀人的负担。鉴于这个话题的敏感程度，我不会继续说下去了。希望你能在酸黄瓜之外思考一些更加重要的东西。”
“……酸黄瓜真的很好吃。”迪克十分刻意地回避了这个问题，“而且你也没开枪，不是吗？”
“我说了，不要再谈这个了。我不是来说服你开枪的。”佩斯利把地上的人踹到一边，“只是，我的承诺需要你的承诺作为交换。”
她顺手帮他理了理凌乱的衣服，“格雷森，你得保证我在哥谭的这段时间里，蝙蝠侠不会找我的麻烦。”
迪克的欣慰转瞬即逝，笑容还没来得及出现就消失了：“……你要在哥谭做什么？”
“没什么。”佩斯利温和地笑着，“把我们的新乘客放进后备箱吧。谢天谢地，我们正好有一辆后备箱很大的汽车。”
“不好意思……”安德森从车里颤颤巍巍地探出脑袋。迪克这才注意到他：“你受伤了吗？”
“这倒没有，但是……”安德森的胡子又开始轻轻抖动，“警官，我刚才没注意，好像把你的宠物鸡压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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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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