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打在艾尔菲的脚踝。凉凉的。海鸟的啼鸣悠长而清冽。
她从沙滩上爬起来，觉得头痛欲裂。甩了两下脑袋，一头的沙子。嘴巴里也有。她呸呸两声，看着自己手上的沙粒发呆。
这里是一个海岛。
她……为什么在这里？
艾尔菲回头看看自己的腿，又看看自己的手。
——还是人类的样子。她的大衣呢？
她用海水洗了一把脸，在海滩上走了两步，张望了两下。
她记得她和梅根、和夜翼在战舰上。为什么她会来到海岛上？
灼痛顺着回忆刺痛她的喉咙。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好像没有什么痛感。
……究竟是怎么回事？夜翼呢？梅根呢？他们在哪里？
这个岛屿是她很熟悉的岛屿。但仅限于熟悉它的沿海区域。她很少上去。作为人类上这个岛屿，还是第一次。
她站了起来。叫了两声夜翼和梅根的名字。
没有人回应。
她一时间有些无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一声悠长的鲸鸣从不远处唤起。
她回头望过去，睁大眼，蓝鲸的尾鳍消失在远方。
——那是蓝。
她太久没有见过蓝了。
她毫不犹豫地一头窜进了海里。
海水流过皮肤的感觉那样陌生，又熟悉，她感受着压力，沉重又熟悉的水的力量。那些阻碍她前进的力量逐渐变成了托举她的。她偏过头的时候看到自己的鳍。
她重新变回了虎鲸！
她快乐地长鸣一声，扇动着尾巴，奔向蓝所在的位置。
她像很久以前一样捕鱼，拍打海面，从水中跃起。广袤的海洋是她的家。偶尔会有一些寂寞，但是追逐沙丁鱼群从来都是不错的游戏。
她贯彻着一向的生活方式，依赖着大海。但在吃饱喝足的闲暇，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她忘记了什么？艾尔菲想。她想起她应该是上过岸的，但是在岸上发生了什么？
乌贼悠悠地从她身边划水而过，艾尔菲下意识咬了上去，被喷了一嘴的墨。
呸呸呸！她吐出乌贼和墨汁，生气地一摆尾巴离开。
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享受着这样自由的生活。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天空阴沉沉的。即将要下雨了。她喜欢风起云涌的海洋。她可以快乐地顺着巨浪游向天际，海洋会接住她。她期待着。海面已经泛起比寻常高的海浪。她雀跃地顺着波浪飞上天空，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海面有一片阴影。
一开始，艾尔菲以为那是鱼群，或者鲸鱼。她灵活地窜了过去，闷头钻进海浪。但海水里空无一物。她困惑地又窜了出去。阴影恒久不变。即使浪花变得越发汹涌，那阴影也稳定地逐渐扩大。
如果不是海里的，那就是天上……？
于是艾尔菲向着天上看去。
一个黑漆漆的机械造物悬停在海面上。
那东西悬停在海面十米往上。人类的东西。艾尔菲好奇地从水面探了一个脑袋看着。海上的船只很多，但会飞的东西很少。她小心地打量，绕着那个飞着的东西转圈圈。
那飞着的东西吐出一张大网。
她闪躲不及被套进里面。那网不像是船上会投出的那种网。它发射得那样迅速。艾尔菲用牙齿撕扯着那网，却不能撼动分毫。这是什么？她愤怒地甩动着尾巴，水面被她激起大浪。但网没有任何破损。
它坚硬而不容置疑地向上收去。
海水水渐渐地从网周漏了出去，越来越少。她的鳍暴露在了空气之中，然后是头顶，然后是身体，然后是尾巴……
网勒在她的身体上，那网坚硬，比起纤维更像金属。勒在她身上好疼。她以一个扭曲的姿态蜷缩在网里，活动空间逐步缩小，挣扎变得艰难起来。
她被收进了机械内部，里面好黑，她挣扎着，死死盯着身下的海面，直到她眼睁睁看着舱门关闭，把最后一丝光锁在外面。
艾尔菲的耳边嗡嗡作响。发生了什么？这是哪里？她甩动着尾巴，除了被坚硬的网在身体上留下伤痕之外毫无用处。脱离海面的皮肤在变干，发痛。这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了人类，伤口灼灼地发痛。她裹着她的大衣，人类的身体渺小又脆弱，疼痛一下子变得无法忍受。她缩在地上啜泣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脚步声。有人下来了。她好痛，好冷，还好累。她不想看。但灯光随之而来。在黑暗的舱内太耀眼了。那人在地上落定，转身的时候，艾尔菲看到他的脸。
那是夜翼。
他说：“艾尔菲，我们需要你。”
什么叫需要？
艾尔菲浑浑噩噩地想。
需要她做什么？
没等艾尔菲继续思考，随着一声巨响，脚下的舱门开了一条缝，细微的光从下面泄露了进来。
要放了她了吗？
艾尔菲撑起身体，抓着网，满怀期望地看了下去。
她看到的并不是海洋。
下面是一个池子。巨大，无边无际。什么白色的生物填满了池子。那些生物在不停地、不停地在动。
……那是什么？艾尔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下面，企图分辨出这是属于海洋的哪一部分。礁石滩？沙滩？海浪？
那是什么？
舱门完全打开，她的脚下开始悬空。网逐渐收拢，她抓着网的间隙稳定自己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不安。
网在下放。
她下意识踩着网格往上攀了两步。细金属勒得脚心生疼。
网在下放。
距离足够近的时候。艾尔菲终于看清楚了那些蠕动的白色生物是什么。
——他们长得都像是人一样。
无数的雪白的人面无表情地黏结在一起，不停地在巨大的池子里蠕动着。艾尔菲发出一声尖叫。她往上面费力地攀爬着：“不要！不要下去！我要上去！”
她从未想到自己会那么迫切地回到那个黑暗但安静的空间里，她尖叫着，手掌攥紧网以至于磨破手心：“我要上去，我要回去，不要！”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
夜翼说：“艾尔菲。”
多米诺面具下看不出他的表情。他说：“你不能离开，我们需要你的力量。”
艾尔菲睁大眼看着夜翼。
她的脚下一空。是网打开了。
她拼命伸手想要够住网，但重力拉扯她坠落。她跌落进池子里。
尖叫，撕扯的声音。她杀死了几个，被另外的一点点分食。
她醒来。
她在沙滩上醒来。剧烈地喘着气，大哭着。海水温柔地抚摸她的脚踝。
她哭得哽咽。恐惧和疼痛附骨之疽一样纠缠着她。很久很久之后，直到嗓子都哭哑了，她从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手心粗粝的沙子。
她抽抽嗒嗒地抹着眼泪，看着沙子在她潮湿的手心凝结成一个小小的沙团，她下意识捏散了它。她迷茫的抬头，看到海岛上的棕榈树叶随风摇晃，听到海鸥悠长的啼叫。
那是……噩梦吗？她踉跄着站了起来，嗅到泪水和海风的味道。
雪白的浪花会让她联想到那个池子。她不敢再进入海洋。她踩着枯枝和落叶，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森林里，她暂时真的不想进入海洋。
森林里面没有人会发现她。没有人会捕捉她。她不会被任何人看到。
哭了那么久，她又累又困，想栽倒在地上就睡，但小石子真的硌着人很疼。她迷迷糊糊地扯了几片棕榈叶子扑在地上，然后盖着自己的大衣睡着了。
她过了一段那样的日子。饿了摘果子，渴了敲椰子。偶尔去沙滩捉两只螃蟹，但每次她走到海边，都会一阵眩晕。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冲进了森林。
她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问题，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逐渐感到安心。不会有什么东西再来打扰她的生活，不会有什么东西再来捕捉她。她慢慢地敢在树干后远远地看着暴雨前的海洋。海洋翻起大浪。她开始想念那乘着浪，被托举上天空的感觉。她试探性地朝着森林外走了一步。浪花的声音那样敞亮。就像一首畅快的高歌。她回想起她以前是怎样快乐地在海里穿行，想念着海水划过皮肤的感觉。
——直到她看到一片阴影落在海滩上。
记忆被瞬间触发。她头也不回地往森林里跑去。但甚至没有三秒，她马上被什么东西从背后击倒。她重重地摔在地上，牙齿磕到了嘴唇，嘴里有铁锈味。她没有心思在意那个，她的余光看到手臂旁的网。
网再次上升。她抓着手里的网。感到绝望使她的四肢僵硬。她无法驱动她的肢体，就像她已经失去了手脚。很久之后，她的四肢才能够受她驱用，她沉默地开始用牙齿撕扯金属质的网，直到满嘴都是血腥味。那网一如既往。
机舱，黑暗，脚步声。灯光照亮夜翼的脸。
她下意识地开始发抖。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麻木地喊着对方的名字：“……夜翼。”
夜翼说：“艾尔菲。”他的声音像上一次那样稳定，没有多余的话语：“我们需要你。”
艾尔菲听到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她看着铁网，想，为什么她连这样的网都已经撕扯不开了？
机舱即将打开。艾尔菲朝着下面看去。恳求那是海洋。
但她知道下面会是什么。
——昆虫般蠕动的类人生物。
“不……”她发着抖。“不要，我不要下去，我不——”
她拼命地抓着网，她没有掉下去。她手脚并用地在网上攀爬着，她马上就要爬到顶端，她马上就能回到机舱，她……
网和机舱连接的地方断掉了。
她看着夜翼。她坠落。
手臂，肢体，尖叫。
她第三次在海滩上醒来。
她的手脚软得不像样子，想要撑起身体，又失败了。她跌在沙滩上，没有力气再把自己撑起来。眼前有一只寄居蟹，它细小的腿在沙粒上划过，它站定，在沙滩上刨出一个洞穴。
艾尔菲看着那只寄居蟹，她想。
她为什么还活着？
她为什么还活着？
她为什么还活着？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地上站起来。站起来之后，她又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她能到哪里去？她还可以到哪里去？
那几个名字那样出现在她的脑海。
托尼，史蒂夫，娜塔莎，彼得。
她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她进入海洋。她知道人类的城市在哪里。
她想要去找到彼得他们。
彼得他们一定……
她从海岸进入人类的城市。一路上闪躲着所有人类，困了就躲进海里睡一会儿，饿了就回去捕食。她就这样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走。
直到有一天，她在一块屏幕上看到他们所住的房子的废墟。
里面有个人类女性说：“在复仇者大厦被摧毁三年后，利博坦人……”
后面的话她已经听不进去了。天空变得阴沉起来，艾尔菲抬头，知道这是暴雨的前兆。
她等待着一张网。
她再次看到夜翼。
知道她将要遭遇什么，她的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她没有再咬那张网，也没有试图用手去撕扯。她在黑暗里等待着夜翼。直到那个人带着光亮走进来。
艾尔菲安静地看着夜翼。
“为什么。”她说。
夜翼看着她，他说：“我们需要你，艾尔菲。”
再一次的坠落。
第四次在沙滩上醒来的时候，她没有哭，也没有感到恐惧，她找了块礁石。她用脑袋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去，直到她失去意识。她醒来。她嗅到血腥味。脑袋里面嗡嗡的声音。她再次吐了。觉得光线那么刺眼。她想要爬起来，但世界天旋地转，下一秒她摔在地上。
她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为什么是她要经历这些？
她想她可不可以这样死掉。
她想这样死掉。
只要她攒起一点力气，她就撞向那块礁石。
直到再次等到那个暴雨天，她都没有能死去。她放弃了。她沉入海底。海底是静默的。外面的风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在这里他也能找到自己吗？
艾尔菲麻木地想。
在她被两束强烈的灯光照亮的时候，她已经猜到了会发生什么，以至于甚至没有挪动身体。
网，机舱，黑暗，灯光。这一次多了排水的步骤。
她看着夜翼。没有期待，没有祈求。夜翼看着她，没有表情，没有言语。
——坠落。
她第五次在海滩上醒来。三天后的一次潮汐把她裹进海里。她在海里沉下去。
她沉在海底，海水一点点灌进她的肺。缺氧的痛苦使她控制不住地挣扎起来，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重回了海面。
她呆呆地漂浮在海洋中间，依靠本能生活。她没有力气再去追逐猎物。她变得疲惫，乏力。大多数白天的时间都是在漂流。偶尔有一些鱼群会顺着海流使她触手可及。食物的减少使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睡眠的时间变长，以至于差点在睡觉的时候溺死。但每次她都能重新呼吸到空气。她花很长时间发呆。她不知道她该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许是等待。
……她在等待什么？
有那么一天，她迟钝地想着。
——等待那个暴雨天。
天空阴沉，她沉在海底，已经不再期盼。飞行物如期而至。
网，机舱，黑暗和夜翼。
网，机舱，黑暗和……夜翼。
她从网的间隙看着夜翼，那些网把他的身体分成零落的小块。她看着夜翼。
她看着夜翼。
如果哪里也逃不掉的话。
——如果哪里也逃不掉的话。
【是不是杀了他就好了。】
她看向夜翼。
好奇那些被洗脑反水的过程很多年。终于有朝一日我可以自己补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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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Chapter.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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