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花岛雪枝
佐野真一郎这个人,似乎就是拥有着能留意到身边所有人的天赋。
趁万次郎与武臣斗嘴的时候,不知不觉把他面前的草莓蛋糕换成蔬菜,看出春千夜对螃蟹不感兴趣,就主动提出和他交换,武臣快要按不住精力旺盛的千寿时,也能即时地上前帮把手。
所以当我牵着不好意思自己去拿水果的艾玛从自助区回来后,面前盘子里还没来得及剥的海螺已经变成干干净净的螺肉,我根本没办法装作不知道暗中帮忙的人是谁。
(该说,‘果然如此’吗……我也像小孩子那样被关照了。)
早就已经习惯和这群小鬼一起时闹哄哄的混乱场景,已经不会为此心累了,然而突然涌现的被当作小鬼的复杂感,还是让我吃完饭时感到极度疲倦。
饭后,武臣带我来到了吧台。
以为要被查证件而惴惴不安的我,发觉调酒师似乎根本没注意这个问题,才终于在哥哥的建议下打开了酒单。
完全陌生的洋酒的名字不禁令我挫败。
武臣慢慢喝着啤酒,人怎么会喜欢上这种又苦又味道很冲的饮料也十分费解。
“妈妈说,只要我在外公面前对她认错,就会把外公的遗产分给我。她的原话就是这样。”
“知道你们不亲密,但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武臣苦恼地捏了捏额心。
“……”
“为什么是认错?”
“外公总是批评妈妈的教育方式,大概她想证明自己没错。”
武臣维持着冷静的做派,在我也拿到了饮料后,还姿态轻松地主动和我碰了杯。
看到他那副样子,我便觉得再大的麻烦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区区未成年饮酒应该也不成问题。
反正哥哥他们也是很早就开始喝啤酒了。
结果,这杯浸着薄荷与青柠的莫吉托鸡尾酒意外的好喝。
武臣微微有些得意地挑起眉,好似抓住我的弱点,马上又向调酒师给我点了一杯别的,才继续问道:“你在横滨的时候和外公关系很好吗?”
“不是啊?完全没有见过面,通话也只有过一次。”
“啊?”
与糖浆混合的汽水泡泡在舌尖上轻轻炸开。我眯起眼睛。
“不过,现在住的公寓是外公的房产。”
“……喂,雪枝,”听了我的话,武臣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起来,放下啤酒,“花岛晶——就算你们没有住在一起,为什么不是母亲的房子?”
“国二那年和母亲吵架后,我离家出走了,联系外公之后,他就说刚好有一套空闲的公寓。那段时间不是赶上市场停滞吗?租卖都找不到人接手,与其空置还不如让我住……之后就变成这样的了。”
争吵的起因似乎只是我没有参加学生会竞选这种小事,究竟为何会演变成了我冲动之下跑出家门呢,吵架的过程已经记不得了。钱包手机统统没带,想活下去只有乖乖回家对妈妈认错这一条路,不甘心低头的我用身上最后的零钱到便利店使用付费电话电话,拨通了偷偷背下来的外公的号码。
那时候,我很想回明司家,但根本没有足够能买去东京车票的钱。何况,我真正想回去的那个小时候父母和睦的家庭,已经哪里都找不到了吧。
当时的邻居是对热心肠的夫妇,在拿到生活费之前,我的早晚饭都是在他们家解决的。
“所以,你所谓的独自生活其实就是被母亲赶出家门了。”
虽说是实话,但武臣的说法多少辛辣得让我脸颊发痛。
“生活费的话妈妈后来有按时给,我也一直都有攒钱,就算外公去世后房子被收回,考上大学之前维持生活应该不成问题……但金钱果然很重要吧?外公可以说是我的恩人,可是为了今后生计而接受妈妈的要求我觉得也是正当的。”
“钱是很重要……你来操心这个未免太早。”
尽管能理解哥哥想要宽慰我的心情,我还是无法接受,掩饰性地一口喝完了剩余的饮料。
“应该早做打算吧……就算大学还能靠奖学金和打工来解决,之后怎么办,当然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但我还有别的事想做啊。”
纵然司法研修所不像继续升学需要再缴纳学费,然而想要专心掌握职业技能,就不可能把全部精力用于打工养活自己。
我虽然一直表现出对将来规划明确的态度,但也知道世间处于泡沫破碎后的崩坏阶段,就算按小时计最低工资的零工,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到。
“现阶段解决不了的问题,再怎样琢磨也还是拿它没辙。母亲的原话就是你认错,她把外公的遗产分给你,除此之外没说别的,对吧?”
见我点头,武臣把第二杯淡粉色的鸡尾酒推到我面前,顺手取走了空杯。
“这话有两个漏洞。外公一定会把财产留给她吗?你见过遗嘱能证明她的话吗?”
“……”
“第二,我记得外公家经营私立医院,如果他的遗产是按照股份来算,花岛晶愿意分出多少给你?”
我都答不上来。
假如妈妈同样爱着我,那么即使设下文字陷阱不择手段也算不上什么。
碍于儿童保护条例不得已每月支付赡养费,但供我读完高中已经满足了社会的道德义理。妈妈随时可以收回资金,而一旦无法生活,我就不得不承认她的正确。维系我们关系的正是这般不平等的天秤。
“你所说的也是正论,能拿到财产的话当然优先考虑。但既然要操心大人的事,那就得按大人的方式来思考。”
武臣收起凝重,露出一副狡猾的微笑,抬手点了点我的额头。指腹在冰冷的玻璃杯外壁沾上了水迹,武臣的表情简直就像吧台旁被铁艺笼架切割、又被无数酒瓶折射的灯光碎片一般迷离。
只要和哥哥说话,心情就会变得轻松。武臣指出的陷阱揭露了我之前太过纠结该如何抉择而忽视的可能性。
从妈妈的抱怨里,至少我能得知她与外公也因为双方都拒绝妥协,早已形同陌路。
我不了解外公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他也和妈妈一样只懂「胜利」而不是「疼爱」呢?
如果我答应了妈妈的交易,向外公证明妈妈的教育之道没有错,而这才是妈妈获得遗产的必要条件呢?
虽然只是空想而已,拿不出任何证据,但武臣的话让我脱离了之前陷入的误区。
眼下就将那份遗产视作妈妈的唾手可得之物是非理性的。
谁都没有看到过真正的遗嘱,妈妈也不是已经确立的继承人。只要将「自己什么也得不到」这一点做为前提,就能意识到对现实的重重顾虑都与眼前的问题无关。
“我不想让妈妈赢……”
在哥哥那仿佛永远从容富有余裕的温柔目光下,以微弱的声音得出结论,我洗涤心情一般地大口喝着杯中饮料。
冷静下来后,方才那些被未来吓到自乱阵脚的发言令我感觉脸上开始热气上涌。
还做不到像哥哥一样成熟的思考,这样的我无法再理所当然地把自己视为与妈妈旗鼓相当的对手,也因为如此,大人丢给我的问题,应该推回给大人他们自己去解决。
“真是多亏了哥哥……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很清晰。”
“小雪,我能对你说的,只有这些残酷的话啊,”武臣轻轻拨弄着我的刘海,“最近找到新的工作,但就算今后拼命打工也没法承担小雪的生活和梦想,到现在连零花钱都没给过你。所以你千万不要像我一样。”
“怎么会呢?无论什么话都可以和哥哥讲,我觉得很幸福。”
“所以才说,你——小孩子,什么也不懂。”
除此之外,他丝毫不多问及。离家出走的事、大学打工的事、生活费的事。
这份恰到好处的沉默,如同一阵温暖的海风,轻柔渗透我的内心深处。
被称为小孩子,我不满地撇下嘴角。
“什么小孩子呀,明明还带我喝酒呢?”
我把空杯推给他,武臣从善如流地打开酒单对调酒师比了个手势,转过头又有些无奈地望着我:“已经喝醉了吗?”
“好像有点。”
“‘有点’是多少。”
“哥哥,我很没吸引力吗?”
“这不是有点的程度我看你醉得不轻……”
托着脸的手臂慢慢滑落,我半趴在吧台上,玩起他的手指:“你都没有夸我好看,哼……只有万次郎还算坦诚。”
“两杯甜水就被放倒的家伙,在这里装什么成熟呢?”哥哥没好气地捏捏我的手,直叹气,“好了好了,雪枝,不管是打扮过还是平时的模样,都超级可爱哟。这样你满意了吗?”
“只是可爱而已?”
武臣高高举起双手投降了:“——光彩照人,要不是你亲哥哥,肯定会想追你,这下行了吧。”
“诶,对亲妹妹这样说感觉会变成社会危害渣滓呢。”
“不是你自己提起来的吗!”
“噢——”
我使用醉鬼特权,把他的吐槽当作耳旁风放生了。
“小雪,可以的话我更想听见兄妹梗的王道回答啊。”
调酒师微微笑着,将第三杯饮料放在了我面前。
“才不会说呢。”
武臣一脸受不了地摇着头,端起还没见底的啤酒。
“没想到有一天会和你碰杯啊……”
“有美女陪着,有感觉啤酒变好喝了吗?”
“和别的男生喝酒可不许说这种话喔。”
只是和哥哥才这样放松啦。我豪迈地一饮而尽,并没有注意到武臣只是端起酒杯后,一口未沾便重新放下。
···|Side 佐野真一郎
故意把还是高中生的妹妹灌醉这种事也就武臣做得出来,害得人家昏睡一下午到现在都未醒,然后还能一脸无辜地拜托我替他送人回去。就算他要马上赶去打工时间不够又怎样,这对兄妹未免有点对我缺少防御心过头了。就算这么抗议,武臣大概也只会说“反正阿真是二十连败的安全对象”之类的蠢话,我可以感到生气吗。
喜欢的人就坐在身边的副驾驶位上,酣醉的睡颜毫无防备,此类情况发生在四轮的封闭空间里与在道场沙发上带给男人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再怎么说这种常识武臣也不应该不懂,真是的,继续想下去我真的要生气了。
雪枝安静地闭着眼睛,从大家回到道场到现在一直没有醒过。两杯鸡尾酒和一杯苦柠檬而已,就算现在就给万次郎喝酒,酒量也不至于这么糟糕。
今天的自己特别不冷静。
坐立不安地踩着油门,从她包里找到公寓的钥匙,把丧失知觉的醉鬼放到她自己的床上,然后继续盯着她的睡脸发呆。
不对,我明明早就决定要放下这份心情。
但今天她总是对我笑,就好像给万次郎擦嘴这种事在她眼中也很了不起一样。
而且与往日不同的华丽的妆扮,随便一个眼神都带着不同寻常的撩动感。
(难道是恋爱了……?和谁?上次那个帅哥同级生?因为在谈恋爱所以雪枝才突然变得格外注重外表了吗?)
为了排解这种无由来的不爽,我打开了手机。
「还在睡着。」
发出的讯息几乎立刻收到了回复。
武臣:「没有吐?」
「没有。」
在打工还能信息秒回的摸鱼混蛋干脆请假别把这差事扔给我啊。
「那阿真你看着点吧,半夜折腾起来她照顾不好自己。」
一句话就决定了我的留宿呢,武臣。
……把你妹妹和单身二十年的暗恋者放在一起,你绝对会后悔的。
在心中放出狠话的同时,我还是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少女的卧室,在沙发上躺了下来。
还没到往常我睡觉的时间,但继续放任自己清醒下去,我就得依靠尼古丁才维持得住冷静了。
半夜里,我被密集的水声吵醒。
空气里流淌着对于男人的房间来说过分浓郁的甜味。我愣了一会,才想起自己是在雪枝家睡的。
一墙之隔传来的流水声只有一种可能。
从头到尾昏睡的雪枝不知道我的存在,醒来后直接进入浴室洗澡。
(现在对浴室大喊一声‘我还在你别洗了’马上就会演变为凶杀事件,还是先保持安静为妙。)
(不行了,好想抽烟。)
我狠狠把头埋进沙发垫子里,闭上眼睛,反而越来越清醒。
虚浮不稳的脚步声停在我身前,接下来的沉默漫长得略显诡异。
……抬起头,是坐在地上,脸贴着沙发扶手,几乎与我脑袋挨着脑袋又睡过去的少女。
我吓得猛跳起来。
甜甜的百合香已经填满了我能感受到的所有空气。
“雪枝?小雪?醒一醒。”
“……”
她仿佛打定主意要睡在这里,而我想推醒她的手还差点一把扣住。被抓住手的话,我迄今为止辛苦坚持的清白就全没了,真是越想越心酸。
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双眼,仔细打量着她的睡脸。长长的,蜷曲的睫毛,垂下时让人想到樱花盛开的重瓣。不笑时的五官天生自带一种冷感的漂亮,容易被误会不好相处,可是只要一笑起来却十分温暖,只要还能看见那张笑脸,我就感到幸福。
我伸手拂开她钻进嘴唇间的一缕头发,就在这时她睁开了眼睛。
(最、最不妙的时候!!!)
“诶?真一郎……”
认出了我——呼吸间虽然已经没了酒气,但她的眼神依然涣散。
“雪枝,回你的房间再睡。”
我放慢语速,对醉鬼说道。
“唔唔唔唔呼。”
“听不懂……”
被我反复摇晃肩膀的醉鬼终于挣扎着撑开快黏住的眼皮,支起胳膊想软骨生物一样磨蹭着爬到了沙发上。
“雪——!”
“你说过随时可以撒娇的吧?”
坚决得不像喝醉的声音,语速极快地钻入我的耳朵。因为我想把东倒西歪的她扶起来,所以现在她才能得寸进尺地贴着我耳边说话。
呼出的温热的气流,仿佛在轻轻抚摸着我快要烧坏的耳骨。想让她对另一侧耳朵也做同样的事……不对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紧接着她把胳膊也缠了上来,潮湿芬芳的水珠顺着几缕没吹干的发丝打湿了我的衬衫。
“雪枝,回去睡——”
“嗯嗯嗯。”
理智告诉我的是,我害怕失去这孩子,所以打定主意绝不出手。
但现在动手的是她……?跟醉鬼讲不清道理,眼看着她还打算连腿一起动,而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真的生气了,主要是对武臣。
再次把她横抱起来放回床上,这次她却搂紧了我不肯松开。
只要掰开她的手,很快就能脱身。但是雪枝长发散了一枕头,双眸紧闭,张开嘴唇叫了我的名字。
“不够,再抱一会。”
我分不清这是醉话还是梦话。
“等你睡醒再说,好不好?”
“不要。”
精神和身体都变得虚弱,快要维持不住单膝跪在床沿肩上挂着一个人的姿势,我扶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慢慢放低。
“寿喜锅不要牛肉……”
如果这种撒娇的声音喊的是我的名字就好了。不行,这样想下去我就完蛋了。
我已经无力抵抗,只能顺从她的意志,歪倒在她身边,同时缩起身体一点一点往床沿外撤退。
“别动,”声音里倦意很重,一条腿自觉地横过来锁在了我腰间,紧接着柔软的部分压住了肩膀。
“不闹了……睡吧。”
醉鬼像哄睡似的轻轻拍了拍我,然后安心地蹭着我的胸口,呼吸很快变得均匀。
“……”
(……)
想抽烟。
主动过来抱住我的是我一直喜欢的人,想亲吻的人,为什么我非得像具尸体一样手脚僵硬不敢动不可?
——酒醒后发现我这么做了,她会生气,会对我失望。
既然她说出了我的名字,就说明她知道是我,所以不会生气的。
——醉酒的家伙向来不讲道理,如果在她心目中佐野真一郎是个被醉鬼缠上也能坚定拒绝的光明形象呢?
……应该不可能吧。
两秒之后我对自己妥协了。
应该不会有人把我当成那种傻瓜一样的好人吧。再说她醒之前我先回客厅就没问题了。
我翻了个身,把她搂进怀里。
以为自己在烟瘾折磨下会保持这个动作彻夜无眠,结果意外地很快就坠入梦境。
*是真的喝醉断片了虽然看上去可能很像装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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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three or four shades of blu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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