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佐野真一郎
天黑后,街道的树叶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风,随即毫无征兆地下起暴雨。从冰箱里拿出两人份的啤酒,空气里的潮湿马上凝结在手指与铝罐周围,电视里传来嘈乱的杂音,我躺在沙发上听到玄关响起了熟悉的嗓音抱怨着。
“搞什么突然袭击,梅雨季早就过了耶。阿真——你在吗——快给我拿条毛巾。”
“不在唷——自己拿——”
“喂喂喂。”
拿脱下的T恤擦着脸的武臣,边摇头边走进客厅,拿起另一罐啤酒。
“来得很急嘛,要是今天洗了衣服就惨了。”
“别说得跟我的责任一样,下不下雨和我可没半点关系。”
“那就把啤酒还给我?”
“我要化身愤怒的雨神打劫你家冰箱。”
根本就是日本第一大雨男,而且他还在沾沾自喜啊这个家伙。我懒得朝他翻白眼,就继续盯着窗外,敷衍地耸耸肩膀。
雨声一直沙沙地不停,吵得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因为下雨了,所以无可避免地满脑子都是那孩子的事,听起来实在很像是在找借口,然而早晨被我开车送到学校时,她明显没有随身带着雨伞的样子。
“肯定还有备用雨伞放在学校,毕竟小雪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要靠谱多了。”
“哈……也是。”
我被堵得愣了两秒,才注意到:“你怎么知道我在想——”
“你都说出声了,爱操心的老妈吗你是。”武臣很嫌弃地瞥了我一眼,“而且就算是升学高中,也不可能让学生在学校里待到这么晚。人傻了?”
还好,看来我没把也联想到相合伞这回事说出来,不然绝对不止被吐槽一句傻了而已。
“今天下午修理厂的老板告诉我他有个朋友最近有打算低价转让店面。”
“那不是挺好吗?你的摩托行梦想总算能实现咯。”
“说得倒是轻松……对方想尽快出手,要拿下的话一谈妥就得马上开始各种手续……该踩油门的时候,怎么还都这么麻烦。”
倒是不担心资格证的问题,毕竟专门学校培训眼看差几个月就完成了,只是——
“要去做的时候,反倒束手束脚,觉得不确定啊。”
“……这可不像你。”
武臣被吓一跳似的喃喃说着,摆出倾听的姿态。
我望着自己的手心,苦笑说道:“我也有同感。”
雨声躁动地沙沙响着,敲打叶片。
冰镇啤酒能让血管冷静下来,太过冷静,以至于开始胡思乱想。
“买了大件家具电器就不想再搬家,有了小孩就很难再离婚,已经没法像飙车的小鬼一样,选错一条道就干脆回到岔路口重来……我啊,没准也不该这么热血上头,或许该去找其他兼职做做看。”
“也不是说找就一定能找到。”
武臣插嘴打断道。
“倒也是。”
“现在的经济状况,连应届的大学生都拼命失业,能自己开店反而比较安全吧。”
自然,一直奔波于各种兼职和派遣工作的武臣的理论更符合现实。
“我喜欢摩托,也喜欢从事关于摩托的工作。”确定无疑的选择,“但——这种意识太过确定的时候,就会错过其他可能。要是我去做别的工作,能成为比摩托店主更了不起的人吗?虽说这种努力的话题根本就不适合我啦。”
“往常的阿真只会大声嚷嚷‘我要一辈子做最喜欢的事’,我还以为你的粗壮神经都不具备不安的功能呢。变得这么奇怪是要二次发育了吗?”
不安吗。
这家伙贼笑着,朝我挑眉,随时对我幸灾乐祸的打算暴露无遗。自己为什么要跟这种人成为亲友,我对准他的脸扔出香烟盒。武臣敏捷地一把抓住了。
滑入喉咙的酒精,在胃部燃起一团渴望倾诉的暖意。
“那你说,明知道还没法放弃,但一点办法都没有,这种感觉到底算什么啊?”
“可悲的单恋。”武臣秒答。
半开玩笑的语气,然而他却流露出一副刁钻的表情,尤其是他那贯穿一目的疤痕,使我产生了自己要被切开的错觉。再被这样瞪下去我肯定会因为心虚而主动坦白一切吧,这样下去没准要被杀的。
“……不行啊,”武臣抽出一支烟点上,摆摆手用那种仿佛看到了友情尽头的神色悲哀地叹着气,“完——全想不起来,甩过你的女人太多了我猜不到是哪个突然让你这么反常。”
“……”
“莫非你在犹豫对摩托车求婚?巴布还是Nighthawk?你的新欢旧爱根本就是同一个模型,嘴上说着巴布是最重要的伴侣结果一毕业还不是马上入手了排气量大的,啧啧,真是人渣得可以。”
我不禁由衷地感叹起来:虽然嘴巴很坏,但亲友是这家伙真是太好了。
多亏他生长着如此坚韧的粗线条,才会到现在都没有察觉,我才能持续保持着无害的单恋。
午休时,和我聊起商店转让的好心前辈带的是太太做的便当。说到技师的工作,就算泡沫破碎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失去所有,资格证只要考下来就终生有效,凭借这份技能,在经济冰河期也能靠一个人的工作保障一家人生计。
这也是我的目标,选择这条路我就能从事喜欢的工作,同时从容地养活自己,或许日后有了积蓄也可以考虑组建家庭,让妻子和小孩无忧无虑的生活。不像银行业一样风险机遇并存,没法变有钱,但胜在安稳。或许是激情的部分已经都留在了黑龙时代的缘故,我觉得能安稳度日就是人生最高的幸福。
但是——
我最喜欢的人不会留在我选择的这个未来,就像完整的图画里,某种色彩突然消失,所以我才感受到了无措。
把刚刚的对话讲给雪枝,她一定会劝慰地说着“一辈子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才是最了不起的”,对我露出温暖的笑容。也许我真的很了解她,剔除我过度美化自己的部分,那个噩梦清晰合理得就像另一个现实。哪怕不去特搜部,她也会成为厉害的检察官吧,就算是家人一样亲近的发小,距离也会越来越遥远。把自己软弱的一面故意暴露在她眼前,变得越来越依赖她,直到雪枝不忍心把我抛下。再差劲不过的做法,但最近冒出来的次数已经多到我感到不妙了。
“那你呢,前段时间不是和国际学校的女教师打得火热吗?”
为了打断逐渐糟糕的思路,我转移话题,武臣则变得有些困惑,过了一会才开口回答:
“啊,你说的是那个人,那个只是偶尔一起玩才见面的,没有除此之外的打算哦。”
“一起玩。”
明明是身材火辣还兼具女教师属性的成熟系美女,这家伙凭什么能满不在乎地露出一副想了半天差点忘记是谁的表情啊。我充满怨恨地撕咬着他令人艳羡的充满余裕感的词语。
“就算想更进一步也没办法嘛,因为妹妹大人不允许。”
“死妹控啊你是。”
“也不……该怎么说,上次雪枝来我家时的感觉,就好像我要是突然说介绍交往对象给她,回去后她当天就会把遗书都写好吧。”
还以为他深思熟虑过后会说出什么,结果我听完不禁嘴角抽搐,直接把他刚刚的嘲讽全部反弹回去:“人家都说了你才是尸体。意识过剩到这种程度,人渣,最下等。”
武臣埋怨地瞪着我,他绝对也在想着为什么要跟我当亲友吧。质量变轻的烟盒在半空划过抛物线,撞上脑壳之前被我稳准地攥在手中。
···|Side 花岛雪枝
因为是年上,就能随心所欲地一会把人当成小鬼,一会又拿出对待同辈的态度,天然的差距让我忍不住火大,恨不得把文具统统甩到地上,教材也扔出窗外去,还想踹书桌几脚。为了不受这种情绪操纵,我比往常更专注地把精神投入功课,结果复习效率反而提高了。
无所适从的我,跟着不带饭派的郁美到超市买了三明治,再穿过中庭一起饭回教室。
毕竟已经到午休吃饭的时间了,若是独自留在教室里面对便当盒,“真一郎是不是也正吃着同样的食物”的念头就不知不觉钻入脑海。这样一来不就变得像我在暗恋他一样吗,不对,我只是还没习惯而已。
“你今天心情好得莫名其妙……”
郁美观察着我的侧脸说道。
“基本上,我是在生气。”
“果然好得莫名其妙。”
“你才是。”我瞪了她一眼,“话说郁美你啊,国中的时候就找到目标了吧?为什么那么早就决定了想当医生?”
“因为人类的身体很有趣,能反映出各种各样的事,我感兴趣的是那份「诚实」。但也不是当了医生就能随便研究,这方面倒是很可惜。”
(兴趣啊。)
“能明确自己喜欢的是行业具有特征的一面真的很帅气啊。”
“别想这么敷衍我,你也要说吧?”
“我只是觉得公务员的工作不大受经济形势影响,职责范围又很明确,再排除那些很累、不够标准、不感兴趣、还有薪资很差的工种。选这条路就是选择了稳定偷懒的人生。”
和正义感之类的完全无关,既缺乏对法律的尊敬,也并非出于道德,我从自私的角度考量职业——不必依赖经济,就不会像泡沫进入衰末后,父母的婚姻也随工作压力走向崩坏那样,被工作的起起伏伏影响到自己。话虽如此我现在还连大学的校园都没碰上,有什么想法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但那个人却说我为之投入努力就很厉害。
被肯定的感觉非常讨厌。
安静的轿车里他一边说着小雪的梦想真了不起,一边似乎很确定我必定能做到而担忧着我像噩梦中一般因工作遇到危险的样子,会让心中的天平倾斜,情不自禁地对敷衍挑拣选中的未来暗暗生出憧憬。
说不定那会是比我设想中更有意义与价值的工作。
然而有所期待就会失去平衡。
「凭什么擅自肯定我」的恼怒与受到肯定的虚荣心相互撕扯,越想微笑的时候,就越会对自己发起火来。
回到教室,萩原已经把几张桌子拼在一起,不出意外的松田也在。
暑假校内补习的时候,所有班级的课程都一样,所以松田阵平干脆跑来这边上课,但开学后其实并不同班。
“这家伙怎么又来了?也不嫌麻烦吗?”
郁美啧了一声放下三明治,坐在松田旁边,虽然话不客气,但后者一副已经习以为常的反应,大概拳击社问题王牌和前经理之间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吧。
“那边从早到晚只知道说共通考试的话题,还是萩这里比较有趣。”
“谁让小阵平和我难舍难分呢。”
“这么恶心的话你留着以后再说吧。”
漫才般的二人组在眼前打闹着。萩原的是家里做的便当,松田的则是上学路上买的超市套餐。我们各自打开食物,伸出筷子。
(什么嘛……不就是普通的味道吗。早餐被夸成那样还以为是自己的料理水平突然进步了。)
“对了,花岛,”闲聊的间隙,松田摆弄着筷子突然问我,“早上你坐车来的?”
“嗯……怎么了吗?”
“是外宿吧,仔细一看今天便当也不一样。”
“别把同学当成侦探游戏的道具。”
“确实这个地瓜明显就不是雪枝的刀工。”郁美你怎么也跟着一起玩起来了。
“是佐野哥做的吗,已经发展到同居这一步了吗。”
萩原的双眼突然变得湿漉漉的。我倒是想问为什么你改换称呼能改得这么自然。三人连珠炮似的逼问已经把我用谎言筑起防御的可能性击溃了。
“……不,只是他在横滨有事,所以到我家住了一天而已。”
“佐野哥?谁啊?”
“Nighthawk。”
萩原给出了简直像暗号一样的简略解释,而松田一脸恍然大悟:“摩托车品味很好的那个人。”
我则对郁美说道:“哥哥的朋友。”然后她了然地点点头:
“那不就是青梅竹马吗。”
“我没觉得是……小学搬家之后就没怎么见了。”
“天降竹马岂不是更王道!”
松田举起筷子兴高采烈地宣布,随即被萩原怼了一肘击:“你为什么还是这种很得意的语气啊!”
“看到你吃瘪的样子意外很下饭耶。”
卷毛同学露出了八颗牙齿的欠揍笑脸。是因为男生之间一般只叫发小很少会把彼此称作竹马吗,萩原的侧脸看起来似乎很低落。
仄暗的浓云从下午就开始聚集。
没有预报要下雨,但离开学校时还是保险地带上了储物柜里的备用伞,我在马路对面的树下看到了脸颊贴着纱布的伊佐那。
他好像也没有隔着距离就远远打招呼的习惯,只在目光相交的一瞬间,迈动脚步。深色皮肤的男孩穿过马路走来的同时,背后响起了辨识度很高的声音:“小花岛。”
“萩原同学。”
我半转过身,一路小跑过来的萩原研二喘了口气,有些紧张地停在面前:“可以说句话吗。”
“……是,请说?”
以他在学校里受欢迎的程度,光是站立不动就能引来四面八方的目光。不必要的关注太多了,我向他微微点头,率先往校外走去。
“我——就是说,我其实。那个。呃……”
走到身边的伊佐那动作自然地接过了我手里书包,看到他的动作,萩原再次卡壳了一下。
“小花岛现在,有想交往的人吗。”
“快考试的这个时候?”
“哈……说得也是。”
彻底理解了我没说完全的回答,他有些沮丧,又有些得救似的叹了口气垂下肩膀。
“那我——等等这孩子在瞪我。”
闻言转头,身边另一侧的伊佐那克制着仿佛有些怕生的表情,眼中流露出困惑。
我同样不解地看向萩原:
“抱歉,是看错了吧?”
也许只是伊佐那混血风格的长相经常引起误会,我心想。
“不不不你看他又在瞪、是杀意吧这个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小鬼!”
“……”
回头却只看到了伊佐那紧张的微笑。
萩原的表情像是随时会崩裂,不等他再说话,衣袖传来了微微的拉力。
“姐姐,回去吧。”
虽然是在这种蓄意的场合之下,但听到崭新的称呼我依然很高兴,于是拉起他的手。
“嗯……抱歉,萩原同学?”
“没什么……不用在意,明天见咯,小花岛!”
他如往常一般扬起手露出笑容,那笑容太过灿烂反而好像在掩饰着什么,但不等我细想,伊佐那已经牵着我往车站走去。
“那么,明天见。”
要说不在意自然是假话,但能将擅长言语的萩原同学变得吞吞吐吐的事不必说出口也会觉得是什么麻烦的开端。
回过神后发现伊佐那正不满地瞥着嘴。阴暗的天空下,他的身上飘来一阵难闻的陌生烟臭。
耳洞恢复得很快,但受伤的地方增加了。视线落在覆着擦伤痕迹泛红的指关节处,他下意识地把手往回缩了缩。
···|幕间
“说出来了?”
“没有。”
“好没用。”
伴随幼驯染毫不客气的爆笑传来的是比笑声更加直白的评语,萩原研二扯开校服的领口,用眼神对松田阵平发动真剑攻击。
“瞪我也没用。”
“喜欢喜欢喜欢小花岛。”
垂头丧气却甜度过高的语气在耳边喋喋不休,松田阵平忍不住一对白眼翻过去。
“莫名其妙。”
“倒是安慰我啊!今天我超受打击耶!就算是青梅竹马,比起年上也绝对还是同龄人更好!”
“哈?谁管你,反正我是年上派。”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
“你倒是当着本人的面去说。”
“说——说不出口。太紧张了,不等说出来我就会死掉的。”
“斧头落下来之前的死刑犯也这么想。”
“……呜哇研二ちゃん好难过,研二ちゃん想哭了,要不然小阵平你揍我一拳……不不不还是你让我揍一拳……?”
“啊?乐意奉陪!”
高中生业余拳击手半点不带含糊地击中了耳旁墙壁,扑簌簌的粉末与碎石块在拳风过后落了下来。
哼,正合我意——卷起袖子准备好好宣泄一下郁闷的萩原研二,在听到墙壁另一面传来的杂音时顿住了动作。
“小阵平、嘘……”
墙后的喧闹对话掺杂着不良的常用口癖,听声音大约有四五个人。萩原研二凝神听了一会,总算搞清楚了他们的目的是在找一个惹上麻烦的少年。
“「黑川伊佐那」那个混蛋,最近好像找了高中生当靠山。”
“一起干掉吧。”
“区区书呆子学校的软脚虾。”
——清楚地听见了恶意的语言。
「伊佐那」……
刚刚那个故意过来妨碍自己的弟弟,从她口中说出的就是这个名字。
察觉到气氛的改变,松田阵平咧嘴一笑。
“来得刚好嘛,最近总是学习学习学习的,拳头都痒痒了。”
“小阵平别跟我抢啊,今天我可是失恋的人。”
“表白都没说完的家伙算哪门子失恋。”
要揍那个两面派小鬼也是我先来——
把半长发往后捋去,萩原研二退了几步助跑跃起,单手撑住墙头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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