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佐野真一郎
从主屋出来穿过草木凋零的院子，我在细长的步道上与吵嚷的小鬼们错身而过。“别把换下来的衣服在地上拖！”地训斥过他们之后，只得到了万次郎转过脑袋冲我露出的鬼脸。雪枝没和他们一起啊。刚想起这回事觉得有些意外，走到道场前，我就听到了敞开的门里传来了爷爷的声音。
“……”
（妈妈……）
脚步无法再向前迈动，从骨头到身体深处的氧气都仿佛变得酸痛不已。爷爷还记得——我也记得，万次郎尚未出生的那一年，有段时间家里弥漫着微妙的无形芥蒂感，现在想来恐怕是因为妈妈察觉了老爹和艾玛的母亲之间的不伦。
即便长久的死亡或许美化了心目中老爹的形象，然而对妈妈的伤害却并不能因此抹平。爷爷说得没有错，我没准也继承了同样的弱点，可是假如某天雪枝脸上出现和妈妈一样忍耐着感伤的表情……光是想象就让我不寒而栗。
（‘不要让重要的人为你哭泣……’）
最后一次在病床前的谈话，妈妈的声音已经变得虚弱，语气却十分郑重。那时，她是不是早就发现我喜欢的人就在身边了呢。可是她让我做出的这份承诺，想要教会我的珍惜他人的这种心情，我好像到了今天才终于彻底明白了。
没有再听下去，我绕到道场背风的一侧，把头靠在墙上。
放心吧，妈妈，我一定能做到……毕竟我还是更喜欢雪枝的笑容啊。
但是我的表情却在伸手往裤兜深处摸烟盒的时候，迅速抽动着扭曲。
早就知道今天和武臣之间注定不会是一场愉快的谈话。不过，好在我和武臣都已经不是为一点不快就动用拳脚的年纪了。刚才在主屋里，他维持着冷静听我说完，用和往常无二的姿态点点头。
发小表情淡漠的侧脸看上去已经无法容纳痛苦。
和我一起长大的明司兄妹感情非常好。不用上学的日子里，武臣去哪里都要带着雪枝。就算分开又重逢之后，武臣好像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但雪枝依然是他重视的妹妹这一点并没有变。然而，现在我要把她从一直以来支持着我的武臣身边夺走了……就算他想动真格地狠揍我一顿，我也完全理解。
听我说完，武臣下意识抬起拳头——紧接着他重重地叹口气，又放下了。“阿真你本来就算不上帅哥，要是被打得鼻青脸肿地走在我妹妹身边就太丢人了…… ”
因为这种让人想哭的理由被放过了。我正要松口气，毫无保留的一记勾拳就击中了我没有防备的小腹。
真是……下手半点不留情……
已经完全顾不上拿烟，我抱住身体蹲下，被揍到的地方又烫又痛，我浸着十一月的寒风快速抽气。
没有留意背后建筑里听不真切的交谈声已经消失了好久。
直到似乎心情很好的爷爷从我面前经过——
“哼！”
并满是嫌弃地白了我一眼。为什么啊？我蛮无辜地抬头看回去。
“哼！臭小子！”
爷爷一脸没眼看地朝我摇头，随后背手绕过我走向主屋。
（我家爷爷真是越来越傲娇了……）
耸耸肩，我支起已经差不多恢复正常的身体，脱去鞋子无声地走进道场。
雪亮宽敞的地板，如水面一样反射着门廊外天空的倒影。玄关的正对面，跪坐的娇小人影脊背挺得笔直，头朝向另一边，正想着什么出神。
垂到腰际的粉色长发，无论什么时候都保养得很好，漂亮又有光泽，发梢随着穿堂风隐约有些寂寥地摇动。名字是雪，可触摸起来却很温暖。不知不觉——柔顺的发丝已经被我拢在掌中。
和春千夜他们都聊了什么呢。虽然好奇得要命，但又觉得不是那么想知道。考虑到头发蹭到茧皮可能会产生拉扯感，我仔细避开了手上皮肤粗糙的部分，专心致志地梳理着。
“真一郎？怎么了？”
雪枝试图转动身体，却被我按住。
“先等一下……就这样别动。”
“唔？”
从背后凑近，腿伸开把她围在中间。刚好能整个圈进怀中的娇小身躯，满怀信赖地依偎在我胸口放松下来。我一边用力搂住她的腰，一边低下头深深地吸气。被喜欢的人的味道包裹着，我这一个星期里七上八下的心脏终于安稳落回原处。
“女朋友能量不足……正在充电中。”
雪枝无言地抚摸着我的手背，她稍微垂下眼睛，显得很害羞，侧脸和耳尖都浮起了一片可爱的绯色。
鼻梁穿过长发组成的薄帘，钻入温暖的颈窝。我像吸取氧气那样，向她寻求着，让肌肤渗出的甜美气息一点一点在体内充盈。武臣的拳头挨得不冤，我大概真是有点变态——用力地把脸挤过去嗅个不停，衬衫的领口也被推到一边。或许被蹭得很痒，她发出了细细的笑声。
……已经这么贴近了却无法止住焦躁，再怎样紧紧靠在一起也难以平息。我的脑海中不断催促着我行动的，是告白后的那个夜晚，黑暗中曾感受到的短暂的嘴唇相贴。
那绝对不是我的梦……但天亮之后，雪枝完全没有提起夜里的事，态度中也看不出端倪，所以到底还是有可能是个梦。到现在，我能确定的只有她不讨厌比以前更亲昵的肢体接触，可是像拥抱和摸头这样的举动，从前也能自然地做出，我们曾经有段时间像真正的兄妹一样长大，年幼时就习惯了如此，所以这些接触也没有被赋予更深的含义。
不够。每天都打电话不够。黏在一起不够。即使兼职的联络非常顺利，月末就能参加测试顺路去见她也不够。想要更确切的信号，能表明我们在交往中的标记。只要能拥抱就无比幸福，但相对地也让另一种渴求愈发强烈。嘴唇的触感突然变得异常敏锐，我用力抿紧，偷偷瞄向她嘴上莹润的颜色。
（唇膏是什么味道……）
这么想着的时候，那双小巧的唇瓣突然在眼前张开了。
“刚才，哥哥为难你了吗？”
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不对。不管他心里怎么想，武臣表现在外的态度至少一直很冷静，所以说不上为难，只是看我不爽而已。
我故作轻松竖起大拇指：“完全没有。你放心吧，我们可是成熟的大人，好好沟通过已经达成理解了。”
“……对不起，交往的事，全部是你一个人对大家说的，我什么忙也没帮上。”
“因为我想炫耀嘛。别对我道歉。话说回来，他坦白了没有？你家的春千夜可真是了不得。”
“啊……倒是说了。我本来还担心……春他总是很安静，对别人的情绪很敏锐，又容易把讨厌的事憋在心里。要是他不愿意接受关系的变化该怎么办。虽然没想出解决办法，但更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大胆。”
“就算对小孩子也完全不会敷衍，总是认真倾听他们的想法，所以那些家伙才那么喜欢你啊。”
“不过，大家都能顺利接受……太好了。”
和我交往与相处方式都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所以即使收到来自他人的反对意见也不会放弃我，从她的态度里我早就抓住了这份安心。但也不会因此而忽略身边其他人的感受，如果有哪个小鬼任性地不肯接受，她一定会尽力开解对方吧。这种认真过头显得很固执的地方也很可爱。
我默默凝视着她的侧脸，放松的眉眼看上去十分柔和。
得到了不会轻易被甩的安心，还让大家都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我仍感到不满足。想更温柔地对待她，同时也急不可耐地想从她这里夺取什么。表现得太露骨急切吓到她肯定不行，但也没法什么都不做。
抬手拂开半掩在腮边的长发，不等我继续凑近，雪枝顺着我的手转过脸来。
“真一郎，要不要去约会？”
“哎？”
“我准备提前买好来年大学面试的西装……想和你一起。”
除了一个劲点头，我完全无法做出别的回应。
从佐野家出发到涉谷的折扣卖场的距离不需要坐车，不如说两个人一起慢慢走过去反而更合我意。走在身边的雪枝在条纹衬衫与牛仔裙外还搭配了一条咖啡色的厚披肩外套，碰到指尖的时候，能感觉到她的手很温暖。
我的手指试探着，一点一点挨了过去。这次是十指相扣，恋人的牵法。热度从她的掌心向温度更低的我的手中传来。
“冷吗？”
“不冷。噢噢，抱歉，是不是我冰到你了？”
我一愣，想把手抽回来，但雪枝反过来扣住了我的手指。
“和以前一样，每到冬天你的手就很容易变凉呢。”她摇摇头，把我拉得更近，“今天的外套没有口袋……所以这样子可以吗？”
说着，她握着我的手抬起，指尖从张开的缝隙间钻出，却把我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边，掌心则继续捂着我的手背。
透过浓密的睫毛，她似乎正用有一点期待、又有一点不安的目光注视着我。拇指轻轻抚过颧骨下的脸蛋，她就会紧张地眨眼。真可爱，是因为脸红的缘故吗，有种比手心温度更高的感觉，通常来说就算在冬季也应该是反过来的吧。而我何止是被呵护的手指渐渐恢复了体温，连整个人都要变成可燃物了。
（谢谢，已经彻底暖起来了……不不不不。）
内心深处的迷你真一郎人偶一阵疯狂摇头之后，雀跃地高高跳起赞美着灵光一闪的自己。
干燥的喉咙重复着机械的吞咽动作，我控制着自己不要像摇尾巴似的太过激动，努力做到若无其事地从裤子的口袋里抽出另一只手。
“这边的也冷……”
“嗯……”
雪枝乖巧地仰着脑袋，用湿润的眼神默许了我的动作。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覆上她的脸，几乎担心我粗糙的部分会把细嫩的肌肤划破。女孩子的脸蛋是这么软绵绵的吗，我都不敢用力，也觉得指尖像是要陷进去似的。只要低下头，就能看到自己的面孔在她瞳中逐渐扩大的姿影。要是就这么一鼓作气亲下去的话——
（可以吗？）
迄今为止被很多人拒绝过很多次的我，不擅长解读异性的心思，总是发生我以为可以实际却不行，搞得对方火冒三丈的情况。但是，用以前的经验来判断雪枝的想法，那样对待她实在太不讲理了。已经在告白事件中吃到教训，我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想接吻。想变得更亲密。就算被拒绝了，下一次也还会毫无不犹豫地发起邀请。对恋人的喜欢已经满满溢出。
我遵循内心地俯身过去，手也从脸颊移动到头后的位置。
随着我把她拉近，她也松开了握着我的手，有点紧张地揪住我的衣袖。虽然隔着外套，但那种微妙的刺激感无法忽略。
呼出的气流，会在这样的距离下接触到对方的嘴唇和皮肤，再向自己涌来，形成了一股阻力般的力量。我从那仿佛想把我推开的微弱的气息里，隐约嗅到了一点唇膏特有的甜甜的香味。
如同探索着某条看不见的界限，在碰到嘴唇之前，我们一直互相凝视。颜色浅淡的眼眸仿佛从我的影子里吸取了黑色的成分，变得恍惚迷离。
完全遗忘了这里是住宅区外的步道，是公开的场合，我感受着睫毛扫过脸颊的痒意，稍微错开了鼻尖。
紧接着，那仅剩的距离还没有来得及缩短的时候。
“佐野小弟～～真的是你噢～你在约会吗——”
我人生的大前辈在道路前方的尽头兴高采烈挥舞着手臂。听到那明显是点了我名字的声音，雪枝下意识转过脸去。
“……”
啊？啊？？啊啊啊啊！！！！！毛利警官！搞什么！这可是我的初吻啊！居然因为被警察叫住而失败了！我要袭警了！！！
“哟！”
这个不比我大几岁、总之应该还不到三十却各方面都让人联想到「大叔」一词的黑发男人，火速跑过行人寥寥的小街，一点没有打断了什么的自觉用力拍打我的肩膀。
“这孩子就是女朋友？这不是超可爱吗～你好你好鄙人毛利小五郎目前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嗷！”
我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拉到一边。
“毛利老师你怎么大白天就喝成这样。”
现役警察官嗤之以鼻，一把把我掀开：“哪能啊。别看我这样，现在可是戒酒有三天了。”
“真的吗我不信。”虽然身上确实没有什么酒味就是了。
“真的真的真的。我老婆说要是能省下酒钱就增加外食不用天天在家做饭。”
“……什么嘛为了不让太太天天辛苦做饭这不是超帅的吗。但就算这么帅也绝对不原谅你。”
毛利警官可疑地别开了视线：“别说原谅不原谅的，你小子暴走族的时候给米花警署添了多少麻烦我才只是当一次电灯泡而已。”
“果然是故意的？！”
“……（口哨声）”
感觉前方可能有什么地狱在等着我所以是不是不要顺着他的语气追问下去比较好呢。我整理了自己的表情，重新牵起雪枝的手。
“总之我们现在要去约会就先走了。”
“果然是约会看我猜对了吧。等等你先站住，”这个人居然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又拦住我，“英理让你有空去事务所一趟，准备的文件已经处理完了，在正式合同之前还有些问题要跟你当面确认……啊，英理是我老婆，是这小子要注册车行的代理律师。”
毛利警官最后还转向雪枝额外解释了一句，但以我的经验来看那应该只是他又在炫耀自己有老婆……雪枝拢着披肩末端，露出了略带局促的微笑。
“毛利…先生？我是花岛雪枝，请多关照。”
毛利警官消化不良般眨眨眼，拿指头指着我，问：“女朋友？”
“诶……是的。”
他开始疯狂拿手肘在我身上怼个不停，不巧就是武臣不久前给了我一拳的位置。为什么今天所有人都跟我的肚子过不去啊？毛利警官和和雪枝寒暄完，神秘兮兮地抓住我压低声音：“怎么样啊佐野～？大前辈的恋爱秘籍很有用吧？你要怎么谢我啊？”
“比起感谢我倒是更想能好好kiss……”
“啊！哈！哈！别这么垂头丧气的！机会总还有下次！就这么说定了你记得请我喝酒啊！”
“不是说戒了吗？！”
“不花钱买酒了而已，佐野小弟特别热情地主动邀请我总不能无情拒绝吧。”
我无言以对地盯着这个无耻的现役警察：“现在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了。”
“说什么傻话，我当然也是恪尽职守的好警察啊？反正我们说好了。就这样，去好好约会吧！”
是因为谁的错我的约会才刚开头就夭折啊！丝毫不理会我内心的愤愤，毛利警官一巴掌把我推开，大笑着走远了，我忍不住对他的背影竖起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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