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做的?”
位高权重的介错人托着木盒,轻轻摩挲着用以固定的丝绢,没有解开打成花朵状的结。
“我在高级点心铺子用功德买的。”绘梨衣生怕留下敷衍的坏印象,连忙补充,“就是朱雀街最受欢迎的一幸庵,好多贵族大人都会光顾,老板说这是镇店之宝,仅此一份。”
他表情未变,手指无意识绕着长穗,仿佛在跟自己赌气似的,不知为何语气有些生硬,“谢谢。”
“您不喜欢吗?”绘梨衣揪着衣袖,抬起脸注视他,有些无措,“因为殊现大人看起来家境很好,我想送配得上您的谢礼,所以……”
“没有不喜欢。”檀木的方形盒子牢牢贴着心口,他别过脸,“我不挑剔,手工的礼物也能接受,不用破费。”
殊现大人平易近人又体谅她的难处,她生前却玩弄他的感情,她有罪。
“那个,我可以拜托您一件事吗?”绘梨衣鼓起勇气,“我生前欠了您一笔情债,但是,我失忆了,您可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
“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的!”对方沉默不语,似乎是为难,她因此更加肯定自己生前绝对做了坏事,眼神坚定,“请务必给我补偿您的机会!”
空中巡逻的飞头蛮险些摔下来,黄泉府城门口的守卫握着长枪,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被玩弄感情的殊现大人视线柔和,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无奈。
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越来越多,人多眼杂。他刚从黄泉府结束汇报,思及此不禁微微蹙眉,牵着她上车,自己随后跟上。
“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
四角的铃铛摇曳,铃声清脆悦耳,宽大的辇在系着粗绳的纸扎小人下向远方前行。停在临界商铺檐下的乌鸦浑身漆黑,猩红的眼里红丝抽动,仿佛蛊虫。
“殊现大人,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与豪奢的外表相比,辇的内饰低调得多,洁白的坐垫柔软如云端,两侧的轻色薄纱仿佛烟雾细密轻薄,镂空雕花的铜球中燃烧着的香料散发着从未见过的清甜气味,像秋日里结果的梨树,不重,但沁人心脾。
绘梨衣抿着唇,拢了拢和服袖子,粗糙的布料也许会令坐垫勾丝。
无论哪个物件她都赔不起。
“没有。”与她面对面坐下的殊现大人撩起薄纱,扫了一眼窗外,“转生在即,近期有大批新亡灵入驻,外面不太安全。”
“确实,最近有好多恶灵作乱,每天都能看到刑罚司的巡游使君。”绘梨衣沉思,“而且,登记处的恶灵总感觉怪怪的,明明已经没有意识了,但眼睛里好像有东西在动,就像……”
“你看错了。”他忽然开口,“回家之后好好休息,明天往生登记处会有守卫管理秩序,安心等着转生即可。”
她也想转生啊……
空气中的清甜忽然变得沉重起来,想到这,绘梨衣内心忍不住叹气,眼尾耷拉着,无精打采,“主簿大人说,我生前的情债没有还,不能转生。”
“殊现大人,我以前是不是玩弄了你的感情?”她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端正,紧张地等待他的回复。
殊现沉默片刻,“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生前是已婚状态。”绘梨衣抚过发间陈旧的紫藤花簪,“虽然我不记得他是谁,但是我在梦里经常见到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穿着婚服,温柔地叫我的名字。每次醒来时,我都觉得非常幸福。”
“我想去现世再见他一面,所以,我想转生。”她攥着衣服,嗫嚅着,但没有退缩,“虽然现在没有记忆,但是,或许见到了,我就能认出他。我知道这样对您来说不公平,还有些厚颜无耻,毕竟我在感情上对您有所亏欠,但是……”
“我真的,很想再见他一次。”绘梨衣低着头,艰涩道,“我会还债的,所以,请您告诉我,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愧疚感压得心脏闷闷的,喘不过气,连眼眶都开始酸涩起来。
“抱歉,在下无能为力。”
路况颠簸,刀柄上的红穗来回跳动,他垂着眼,递给她一方手帕,边缘的紫藤花有些残缺,“……在下不记得生前的事。”
“欸?”绘梨衣瞪大眼睛,像一只呆呆的小兔子,指了指自己,“殊现大人,和我一样?”
他点了点头。
因果司的首席介错人,阎君最信赖的伙伴,对她有救命之恩并且存在感情纠纷的殊现大人,失忆了。
“我一定会帮您恢复记忆的!”同为失忆者,绘梨衣明白其中艰辛,她捧着他的手,意志坚定,“不管是为了我自己,还是您!殊现大人,您有没有做过重复的梦,或者看到某些物品会有熟悉感,又或者有一些自己无法理解的习惯?”
他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好像被戳中伤心事一般。
“没有也没关系!”十指紧扣着,她试图用这种方式把力量传递给他,“我在适应失忆上非常有经验,我们一起努力,总有一天您都会想起来的!”
说是这么说,具体怎么帮,她也无从下手。
“对了,殊现大人,我给您当助手吧。”绘梨衣灵光一闪,“以其他人的角度更能发现自己身上的反常,既能帮助您恢复记忆,又能帮助我早日还清情债转世。”
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声,黑瞳倒映着香料燃烧时细细的烟,蜿蜒曲折。
“我会做很多事,洗衣做饭、跑腿打杂、整理卷宗……往生司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找我帮忙,就连掌司鬼使大人都夸我学习能力很强。”她笑容灿烂,仿佛三月春杏,“试试看吧,我们一起克服困难。”
“好。”他喃喃道。
手忽然被甩开,前一秒温柔以对的人彻底冷下脸,绘梨衣不明所以。
“我拒绝。”殊现搭着刀柄,语气冷淡而疏离,“转生的事情,我会帮您询问阎君大人,因果司不是你这种手无寸铁的亡灵可以来的地方。”
是她说错话了吗?
“可是您刚刚……”绘梨衣茫然地看着他。
“不作数。”他不动如山,“你受不了因果司的风格。”
“殊现大人,您可以先让我试一下。”绘梨衣努力说服他,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擦伤与疤痕,“武力上我可以学,而且,我的力气很大,由于独居的缘故,砍柴挑水都是自己做。”
“你不怨他吗?”他撇开眼,仿佛被烫到一般,“你的爱人根本没有在意过你吧?”
“为什么要怨恨他?既然相爱,那就要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他肯定有自己的难处。”绘梨衣愣了愣,原先的好脾气荡然无存,脸色冰冷,“殊现大人,请不要毫无依据地揣测我的爱人。”
辇内一片寂静。
“……介错人的任务是斩断亡者生前因果。”半晌,他先开口,有些生硬,“下午有一位执念极深的溺之女,你跟我一起处理。”
“感谢您愿意给我机会。”绘梨衣微微倾身行礼,客套而疏远。
两人各坐一方,一路上谁也没再次说话。
位于人世与黄泉交界处的黄泉比良坂格外荒凉,岩石因风化凹凸不平。飘着萤火虫的道路两旁开着稀稀落落的朱红色彼岸花,深色的渡河咆哮着,河畔上的女童垂泪不止,**的裙裾淌着水,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
“忧太、忧太、忧太……”
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绘梨衣于心不忍,弯下腰,递给她一块软帕,“小妹妹,先擦擦吧,忧太肯定也不想看到你哭。”
她实在太小了。
“真的吗?”身高堪堪到自己腰际的小女孩抽噎着,湿漉漉的眼里有着哭不完的泪,“忧太是里香的未婚夫,明明约定好了,长大要一直在一起,但是,里香已经……”
“不要做多余的事。”长刃出鞘,殊现单手持刀,红色的因果线在刀光下显形,将女孩缠得密不透风,“溺之女一百年前死于意外落水,未曾放下执念,具备恶鬼资质。”
半大的孩子无法理解复杂的因果,看到刀刃时不禁向后退了些,双目警惕。
“我不会干涉您的工作,只是和她说几句话。”
殊现蹙眉,刀光在三途川映照下冰冷刺骨,他没有回答,但脚步却不曾退让半分。
绘梨衣揽着女孩的肩,不动声色地挡在她面前,坚定的亚麻色眸眼与淡漠的黑瞳对峙着,谁也不让谁。
“……最多三分钟。”
半晌,他无声叹气,认命般转过身,背着对她们,装作毫无察觉。
“感谢您的体谅。”绘梨衣弯了弯眼睛,蹲下身,牵着小女孩的手,温声细语道,“里香,你不会丢下忧太不管的,对不对?”
女孩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下一秒又暗了下去,“可是,里香在这里等了好久,忧太都没有来。”
“要不要试着去找他呢?或许他也在等着里香,每日每夜都在哭泣,祈求里香能够回来。”绘梨衣蹲下身,视线温和包容,“里香,那个大哥哥是来帮你回去的,他不会伤害你。”
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歪着脑袋,“真的吗?不骗里香?”
“嗯,因为我也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绘梨衣伸出尾指,笑容满面,“来做约定吧,我帮你去见忧太,但是,你回去以后,能帮我看一看我的爱人吗?”
比自己年长的女性与她有着共同话题,小孩子的感知能力强,对方的感情做不了假。里香观察她的脸,松了一口气,随后伸出稚嫩的手指,与她拉勾。
“会痛吗?”刀刃闪着寒光,小女孩惴惴不安。
“不会痛的。”绘梨衣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将她收拾得干净整洁,轻轻地抱住她,“没事的,里香,去见忧太吧。”
她朝殊现使了个眼色,下巴向因果线努了努。
沉默寡言的男人举起武士刀,尚未看清残影,红线已经尽数斩断。名为里香的小女孩逐渐消散,只剩点点萤光在空中飘浮着,最终消失,地面躺着一枚戒指,代表她曾经存在过。
“殊现大人,这是什么?”绘梨衣拾起戒指,简简单单的草环上衔着从未见过粉色心形宝石,像水信玄饼一样柔软,表面刻着里香和忧太的名字。
“溺之女的礼物。”殊现从袖中取出一枚印着朱栾的纸鹤,小小的金鹤绕着她转了一圈,“这是因果司的图鉴,可以辨别礼物用途与来历。”
纸鹤在空中缓缓展开,咒文在纸面流淌着,汇聚成文字与图案。
——凝结着里香对忧太爱意的纪念戒指,佩戴时呼唤所爱之人的名字,对方会心有所感。
她捧着既不华丽也不昂贵的草环戒指,小心翼翼地将它套上手指,想到早逝的小女孩,心尖发软。她双手合十,闭上眼,虔诚地祈祷。
神明大人在上,愿里香的新人生一切安好。
“殊现大人,里香已经转生了吗?”绘梨衣揉着脏兮兮的软帕,“她会见到忧太的吧?”
“亡者消除执念后,自然会转生。”他收刀入鞘,面色平静,“那个叫忧太的男孩子在她去世后,喜欢上了其他女孩子,孙辈早已长大成人。”
情深则不寿,小女孩在三途川旁等了一年又一年,不知道心上人另有所爱,似乎深情的人总是被辜负的一方。
难以言喻的结局,两个人之间没有对错,只是造化弄人。绘梨衣叹了口气,“没关系,转生后,什么都不记得,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那你呢?”
她愣了愣。
“介错人每天与恶灵打交道,今天只是好运,大多数情况下,受伤不可避免,断手断脚也是常事。为了再见他一面,参与到这种生活中,值得吗?”殊现静静地看着她,指尖无意识拂过生前未赠出手的簪子,“或许你的爱人也和忧太一样移情别恋,早就忘记你了。”
“值得啊,哪怕是恶灵,也里香这样的孩子呀。不能因为一个坏人,去否定整个群体。”
“况且,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她笑了笑,“殊现大人,我理解您的好意,但是,他不是这种人。爱是双向的,我爱他正如他爱着我,除非我感受不到自己的爱意,否则我还会继续坚持下去。”
“你的执念一点不比她差。”他嘴上这么说,如同冰川一般的清冷眸眼却格外柔软,“等到你转生那天,我会亲自为你斩断执念。”
“那就拜托您啦。”绘梨衣笑着,朱红色的花朵随风摇曳,衬得她灵动活泼,“您应该多笑笑的,这样好看。”
殊现掩唇轻咳,拉她起身,“明天来因果司报道,以我的助手身份。”
“殊现大人,您果然是一个好人……”
辇车逐渐远去,河畔的彼岸花飘动,掉落在地的纤长花瓣卷曲着,红丝纷纷散开,只剩下光秃秃的杆。
“那个家伙居然有弱点。”洞穴中的岩壁上贴满白底红字的符咒,戴着高帽的男子伏在水镜前,苍白的泛起非正常的红晕,脚边的砚台中红丝密密麻麻地翻涌着,不断向外攀爬,“毁了我的恶灵大军,总要付出点什么吧?殊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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