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尾巴,圣诞节的后一天,我独自开车行驶在罗马并不算宽敞的街道上。天已经黑了,日落前天空泛着一股沉闷的黄色,今晚大概会下雪。
节日的氛围还没有远去,两旁的房屋装点着闪烁的彩灯和圣诞袜、玩具拐杖等以红、白、绿为主色调的装饰物。相当一部分人家的屋门口摆放着新鲜被砍下又再加工的圣诞树。安德里亚和我以前总是开玩笑说意大利是世界上最适合过圣诞节的国家,因为国旗简直就是一块巨大的圣诞布料。
我有些猜不到亚历桑德罗今晚叫我来他的独栋住所的目的,他一向会把节日时间几乎全部分给家人——如果在训练之外还有充足时间的话。而且他提出让我单独前往,在罗马的一些娱乐活动,我们会带上安德里亚,我的弟弟是除双方父母外唯一知道我们关系的人。
停车,拔出钥匙,打开车门,我的脚落在坚实的地面。亚历桑德罗的住所在离市中心较远的街区,远离嘈杂和车水马龙。
这个冬天格外寒冷,在此之前已经下过了一场雪,虽然只是转瞬即逝的薄薄一层,但也告知了人们它与往常年份的不同。我摘下妈妈亲手织的米白色毛线帽,将它搭在缠绕着相同颜色围巾的脖子上,帽子下方坠的两个毛绒小球随我的步伐在胸口轻轻跳动。
踏上门廊的台阶,正当我准备迈上最后一层伸手敲门时,有谁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我。
虽说这是个相对安全的街区,我们的国家也禁止枪械明面流通,但毕竟欧洲各地的抢劫案并不少见。我心里一激灵,抬肘蓄力要击打对方时,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是我。”
他的声音闷闷的,从身位来看,他站在我下面一级台阶上,下巴放在我的肩头。
“别动,”亚历桑德罗低声呢喃:“让我抱一会儿。”
好惊悚,我想。情绪低落出现在他身上本身就是一件很惊悚的事情。虽说每个人都会有心情低谷,但由于这种情况在桑德罗身上出现的少之又少,所以对他来说寻常就变成了不寻常。
他就像一匹健壮美丽的骏马,平时总是精力充沛地跑来跑去,极少失落,极少萎靡不振。相反,他的出现会让那些不开心的人重拾快乐,他就是大家的开心果。
我给了他一段时间,然后在他怀里慢慢地转身,一只手回抱住他,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柔顺的头发。怎么了,我问。趴在我肩膀上的头摇动了几下,他给我一种很疲惫的感觉。
“进屋说吧,”我用对待小朋友的语气哄他。这家伙只穿了一件厚实一点的圆领运动卫衣,在这种气温下抗不了多久:“这样容易感冒的,队长。”
他听话地掏出钥匙,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我扭动把手,推门,拉着桑德罗的手开了灯。
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我细细端详他如古典雕塑般的脸庞。他低垂眼睫,这使整个人染上了一股颓丧的美。
我示意他自己先去舒适的布垫沙发上平复一下心情,转身进了厨房,在面包机上把两片吐司烤的表面金黄,又从橱柜里拿出来他最喜欢的蓝莓果酱——根本不需要找,就在最外面,涂好将有点脆的面包片放在盘子里。接着用咖啡机打了两大马克杯的浓郁咖啡,一杯加了牛奶和很多糖,一杯什么都不加。多亏了我的留学生活,做完这些事情花的时间非常短。
把盘子塞到他手中,又把咖啡放在沙发前的矮桌上。我双手捧起那杯甜度显著高于它的同伴的咖啡,侧身静静地看着桑德罗。
他狠狠地咬了一口吐司,凶凶地盯着那无辜的食物:“拉齐奥想卖掉我。”
啊?
要不是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的手,我的马克杯一定会碎成很多片,连带着还冒着热气的甜咖啡泼洒在洁净的木质地板上。我自然是不相信的。不愿相信,不敢相信。
我的表情一定透露出了我的难以置信,于是桑德罗抬头,直视着我已经完全呆住的双眼,又说了一遍。“他们想卖掉我,加比,拉齐奥想卖掉我。”
主席今天和我见了面,说拉齐奥有遭遇财务危机的风险,一旦局势严峻就必须出售热门球员来填补财政空缺。而我现在非常值钱,出现问题时为了保住拉齐奥,很可能会把我卖掉。他说。
我该怎么办?我在罗马长大,我在拉齐奥青训了十年,我属于这里,我离不开这里。
这些无需他说出,我便明白所有。
他是真的深爱拉齐奥,这个他从出生起就聆听名字的俱乐部;这个养育他、陪伴他从少年到青年的团体。即使是二十、三十年后,他在世人的心中早已是另一支俱乐部的元老功勋,任何人用拉齐奥元素吸引他,都会屡试不爽。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我们的渺小。他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他只能尽力恳求管理层留下他,他在未来去往何方被他人所左右。一生的热爱抵不过一句“财务危机”;告知他的人面对他的苦痛只能告诉他“我很抱歉,内斯塔先生”。再康健的个体在海中游弋时都无法与巨大的浪潮相对抗,正如时代中的我们。
很久以后,现实让我明白,个人、行业、国家都是如此。事物一旦存在,总会有无法抗衡的东西。
我只能安慰他说现在一切都未定,高层大概率会让他留下,毕竟他在场上的作用是那样的突出。况且经济上的事情瞬息万变,克拉尼奥蒂只是向他阐明了一种可能性,并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拉齐奥的财务可能很快就会被填补上——虽然我认为主席找到他就说明事态十分严重,这样大的空洞根本无法快速恢复。
我的预感是对的。
寒假过后没多久,拉齐奥的财务危机由私密转为半公开状态,如日中天的亚历桑德罗·内斯塔自然成为了案板上最肥美的那条鱼。
国外的皇家马德里、曼切斯特联盟、马德里竞技等豪门络绎不绝地来打注意,国内北方三强的试探从来没有断过。球迷向俱乐部施压,逼得桑德罗不得不频繁出来表态:我爱这支球队,我不想走,我想留在这里。
普通球迷还好,只是和我一样惴惴不安,希望队长留下来。极端球迷则从此开始在每一场比赛中嘘他,无论他踢的好与坏。再加上2002年春天罗马德比中他发挥失常,与诸多因素混杂在一起导致罗马德比中拉齐奥1-5惨败,可想而知,谩骂、指摘、质疑声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我记得当时摄影师发布了一组摄于2002年8月拉齐奥赛季前热身赛的照片——球员通道里的内斯塔扶着铁丝栏杆向外望着,像一个落寞的小孩;站在场上也没有笑容,显得心情不大好。
为什么?
因为拉齐奥看台上震耳欲聋的嘘声。球员被自家球迷嘘,感情上必定是很伤的。
很遗憾,亚历桑德罗的拉齐奥球员生涯,最后一段时光就是在这种嘘声里度过的。
这一时期,我的大学生涯由中期转入尾声。毕业设计、论文和各种选择成为一道看不见的墙,无形中将桑德罗和我的时空隔开。
整个春学期,我们都没有见过面,只能依偎着对方电话中的声音互诉衷肠。
他说他非常难过,球迷对他态度不好;俱乐部对内对外说辞不一致,这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人们对他的误解;最重要的还是他本人不愿离开。
安德里亚的反应出乎预料,这次他居然站在了大多数人那边,也在质疑桑德罗对蓝鹰的热爱和忠诚。临近期末的共和国日,他开着皮卡到加利福尼亚找我,我记不得在一顿郁郁寡欢的午餐后我们开车前往哪里,只记得在驱车的过程中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看在上帝的份上安德里亚!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瞧瞧,动动你的脑子费劲想想,根本不是他自己想走的好吧!是克拉尼奥蒂亏钱了!买错人了!现在没钱了!亚历桑德罗能怎么样?他是个球员,不是主席!”我冲我亲爱的弟弟尖叫。
那段时间我被学业折磨得头晕眼花,还要超额完成工作以挤出时间飞到韩国同父亲会和观看世界杯,并作为桑德罗的爱人尽可能多地陪伴他度过这一困难的时期。
安德里亚的言语激怒了我,我来不及顾及他的情绪和自己的形象,迫使他停车,甩开车门,扯过背包沿着马路往反方向走。
刚过正午的阳光**辣地灼烧着我的皮肤,有液体从我脸上滑落,在我的T恤上留下几块不甚明显的水渍。我记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亦或是二者兼具。
我的悲伤和愤怒仿佛是上天的预言。第二天对战厄瓜多尔的比赛,意大利以2-0获胜,但亚历桑德罗在27分钟时在场上受伤,赛前他在场边划十字的祈祷并没有给自己带来幸运。
接下来的第二场,我在现场见证了对阵克罗地亚的失败。带伤出场的桑德罗在22分钟伤上加伤,队医宣布他无法再剩余的比赛中出场。
湿漉漉的黑发垂在他肩头,他伸手接过荧光黄色的水瓶,慢慢走到场边,迈过那条横亘在理想与现实间的白线。他平静的面庞带着一缕悲伤,我感觉他在轻轻地叹气。
赛后,他在我和家人入住的酒店花园中找到我,一整个埋在我的身上。他没有哭,不吵不闹很安静,仿佛灵魂被挫败抽走了。
我抚摸他的黑发,他的眼睛,他线条优美的手臂。我低头轻吻他的额头。言语在这样的时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么我们便不必用语言交流。
在意大利小组赛有惊无险地出线后,所有人都认为我们预定了决赛的席位。
2002年的意大利国家队,马尔蒂尼尚未老去,皮尔洛、布冯虽然年轻却已初显锋芒,内斯塔、卡纳瓦罗、赞布罗塔如日中天;维埃里和托蒂所向披靡,那是我们的黄金一代,那时意大利足球的荣光。
可谁也没想到,淘汰赛的开始,诞生了世界杯历史上最丑恶的数场比赛。
拜伦·莫雷诺。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助长罪恶的名字。
在裁判极度不公的判罚下,韩国球员对意大利队可谓是“拳打脚踢”,他们的多次恶意犯规被无视,甚至出现肘击、飞踢等非常危险的动作。在全体意大利球迷的浑身冰冷或怒火中烧中,这场比赛以正义一方的失败告终。
看台包厢中,和我冷战十几天的安德里亚搂住我的肩膀放声大哭,边哭边骂。我木呆呆地坐在原地,机械地拍着他抽动的后背——当诸多忧愁纷至沓来,真的会连哭泣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在那片似乎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我的心脏传来丝丝钝痛。但我不止感受着自己的心绪,同时也呼吸着我爱人的悲伤。
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双面性吗?你会因他的快乐而雀跃,同时在他悲伤时也承受着双倍的哀伤。
桑德罗和我之间第一次出现了裂隙。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爱意消退,而是因为我们如此深爱着对方。
他明白我处于学习与科研并进的关键阶段,工作与人际交往的压力很大,他不愿让自己的情绪和身体状况影响到我;我理解他的痛苦和困境,他面临着转会的重大变故与赛场失利以及伤情的纠缠,我不可能向他倾诉自己的纠结与焦虑,我不会让他为自身之外的任何事而徒增烦恼。
我们双双试图筑起高墙,保护自己心爱之人不受伤害,却不曾想,这道墙最先隔开的确是彼此,是自己最珍视的人。
每个人都被时间牵着手,走着早已镌刻在命运中的故事。后来的我们逐渐明白,分别的原因并不全部是爱情的消亡,爱意也不总是会给对方带上翅膀。
在几乎一整个夏天的分隔后,我收到了他转会AC米兰的消息。斑马军团和红黑军团合力摆了国际米兰一道,桑德罗的转会在最后期限以不算很高的价格敲定。
我想,他在焦急的等待中,一定曾带着小小的喜悦认为北方三强不会把他从罗马城带走。
他带着苦笑告诉我,米兰很欢迎他,队长马尔蒂尼和队友们在见面过程中对他都很友好,米兰的球迷也很热情。
我也很好,他顿了顿,却笑不出来。不要担心,不要为我担心。
在快要撑破我的胸腔的酸涩中,我迅速买下到马尔本萨机场的机票,在第一场发布会结束后见到了他。
他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瘦了很多,头发长长了一些,头顶仿佛悬着一朵乌云,时刻在落下无形的雨点将他淋个湿透。桑德罗本就属于那种体态较为纤长的足球运动员,这么一折腾,元气被抽走了大半,看起来不无憔悴。
我不顾周围还有一些他的新队友,冲上前紧紧抱住了他。回应我的是他有力的臂膀。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毕竟有什么比沉默的慰藉更能治愈伤痛呢?我的泪水浸湿了他白衬衣胸口的布料。
我的亚历桑德罗低下头,用脸颊轻轻摩挲着我的发顶,轻声地、一字一句地对我说:“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加布里埃拉。我向你承诺。”
我笃信着他。
请原谅我以老人特有的啰嗦语调叙述这个发生在过去的故事。
正如我所说,很多细节我早已忘记,就连时间节点可能也模糊不清。如果我记录那时我的所思所想,并以感慨的语调写下一些议论或抒情的话语,说明这段往事实在刻骨铭心,我无法割舍它,它也不肯放过我。
那时候的亚历桑德罗会在给我拍照时说“你比山崖下的海还要美丽”;会在我偶尔丢三落四手忙脚乱时刮一刮我的鼻梁说你为什么如此可爱。
他在咖啡温暖的香气中捧起我的脸,凝视着我的灰眼睛用鼻尖顶我,在咸咸的海风中追着我让我吻他,我们从朝阳走进晚霞,将黑夜走成黎明。
你来告诉我,这样的他,这样的我们,我该如何割舍;你来教教我,怎样把它们变得不再刻骨铭心?
给人带来情感的回忆是一杯假酒。
就算明知是假酒,也且允许我干了这一杯吧。
注释(依然有些多):
1、主席——指瑟乔·克拉尼奥蒂(Sergio Cragnotti),时任拉齐奥俱乐部主席。
2、北方三强——指意大利北部尤文图斯、AC米兰、国际米兰三支传统豪门俱乐部。
3、共和国日—— 6月2日是意大利的共和国日,庆祝意大利共和国的成立。
4、球员相关注释就不放了。在正文影响阅读,丢在作话我的作话就要爆掉了~如果大家有不认识的人可以去看2002世界杯赛前国歌视频,B站弹幕解说很完整。
作者说:
悲伤内少┭┮﹏┭┮
02年世界杯真的太伤了...是的不允许和我杠,某国就是有黑.幕 [○?`Д?? ○]
章末一些文案回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Cinque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