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没把这句话当回事,不曾想他藏了足足十年,直到现在才露出尖齿。
洛羽彦小时候很乖,不仅聪明,也很会讨人欢心。
他似乎是明白眼前这两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点也不怕生,刚出来就紧紧抱住沈皖的腿,躲在沈逸身后,一口一个哥哥姐姐的叫着。
他不人类小孩,平日里不哭不闹,饿了渴了也只是缩在角落,用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望着他们。
懂得示弱,不自作聪明,很难教人不怜惜。
以至于哪怕沈逸第一眼就知道这孩子绝对有心机,却也还是一门心思对他好。
他们给他起了名字,又给他定下生日。平日里但凡他们有的东西也一定会分给他一份。
至少在最初的那几年,他们像真正的亲人那般。
哪怕后来他知晓了一些事情,在外人眼中变得愈发残忍冷血,在面对洛羽彦时也会抑制不住心软。
可现在……
沈逸明白,被陌生人刺伤,和被亲人背叛,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他能理解,却不能接受。
所以沈逸抬起头,仔细而又认真观摩洛羽彦如今的眉眼,不咸不淡道:
“不该救你的。”
洛羽彦收敛笑意,攥着他的指骨又加了几分力:
“是啊,养虎为患。后悔了吧?可惜,后悔也晚了。”
他一眼便看穿沈逸的想法,拆穿道:
“哥,你把我关进绞肉机,我就已经够难过了。你现在还要说这些话来刺痛我吗?”
沈逸嗤笑:“刺痛?你还真以为学几个人类表达情绪的词,自己就不是畜生了?”
却不想这句话真真切切碰到了洛羽彦逆鳞。
他松开攥着沈逸的手,盯着他看了几秒,随后抬手,干净利落给了他个极其响亮的耳光。
“真是……好高的种族优越啊。”
这一下可算是用足了力气。
沈逸一个一米八的成年男性能被这一下直接抽到站不稳,连着向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耳部传来一阵剧痛。
仿佛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直接刺了进去那般。
左耳传来源源不断的嗡鸣声,除此之外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遥远。
就像是隔着一层东西在听外界的声音一样。
八成是耳穿孔了。
沈逸都有些佩服自己,竟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保持冷静。
他甚至在心底已经做好了再死一次的准备。
可事实上。
可能是被打懵了的缘故,就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他在发抖。
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是不需要缘由的。
哪怕他尽可能理性,告诉自己无所谓,却也还是会害怕刀子即将掉在头上,等死的那段时间。
洛羽彦声音在他耳中变得朦胧:
“所以,你觉得我此刻的愤怒都是假的,只是在模仿人类?”
沈逸摸了摸自己肿胀的嘴角,轻笑:“那倒不至于。毕竟我踹街边狗一脚,它也会跳起来咬我。”
洛羽彦果真暴怒,看他的眼神简直与饿狼盯着生肉没什么两样。
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发疯咬断他的咽喉。
可就在此时,大门被敲响。
礼貌而克制的三下。
洛羽彦声音不辨喜怒,竟透露着威严:“进。”
那人走进,对着洛羽彦毕恭毕敬鞠了个躬:
“王,第一批人类围剿成功。接下来我们还是按照计划进行吗?”
这个古老而又带着浓厚种族气息的称呼叫得沈逸一愣。
他甚至有种自己在街边随意捡了条大黄,却发现它是一街霸主的荒谬感。
这怎么可能呢?
洛羽彦才死了短短三年。
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实验体集合起来,并成为他们的领导者?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新来的实验体将目光移在他身上,神情戏谑,主动朝他打招呼:
“先生好呀。”
沈逸心下一沉。
这个实验体他知道,隶属于B次批,也是他手下的人。
只不过因为不怎么配合实验,被他亲手打上了残次品标签。
如果不是出了洛羽彦这个岔子,估计这两天已经被扔进大海喂了鱼。
那时的他看向自己的目光狠毒,带着怨念。
如今只剩嘲讽。
洛羽彦缓缓道:“不急。”
“放长线能吊大鱼,钝刀子磨肉才最疼……你说对吗,哥?”
沈逸仓皇低下头。
他是个要面子的人。
以至于在见到还有其他人时,第一反应是逃避。
他知晓自己此刻一定很狼狈。
左脸红肿发烫,唇角也渗出血,半边耳朵几乎失聪。
曾经他一个指令就能杀死的东西,如今竟然能爬在他头上……
沈逸只觉得屈辱,暗暗咬牙。
实验体见他这副模样,歪了歪头,很是好奇:
“王,他看上去好像不是很听您的话呢?”
洛羽彦没计较他的冒昧,弯了弯眉:“才养了几天,正常。过段时间就乖了。”
话语间不像是在谈一个人,而是讨论家里一条不听话的狗。
沈逸眉头紧锁,语气也愈发不客气:
“当初受罚时又哭又喊,现在不过是钻空子杀了几个我们的人,就真以为自己翻身了?”
“别忘了,你们不过是一群人造的东西。”
他将头转向洛羽彦,声音冰冷:
“洛羽彦,你要么就直接杀了我,别让我找到机会。否则,我绝对会把你千次万次送进绞肉机。”
洛羽彦神情依旧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只是放在身侧的手指颤了颤。
却并不是因为害怕。
只是有一点点难过。
然而这微不可察的难过,又很快被滔天恨意掩盖。
他道:“沈逸,在实验室待了这么些年,你很久都没有出去看看了吧?”
沈逸警惕:“你想做什么?”
“怕什么?”他笑,“让你陪我转转而已。”
外界声音模糊,什么也听不清的情况下,沈逸心底不安更甚。
他下意识想逃,躲进一个小空间内,将所有人都隔开。
一如他当时杀了洛羽彦那样。
洛羽彦不由分说攥住他的手腕,半玩笑半认真道:
“我是不会松手的,跟紧我。否则手腕脱臼了我可不管。”
沈逸被迫跟上脚步。
却见他不紧不慢将墙上挂着的徽章取下,系在他胸前。
这里除去主要负责解剖和其他较为血腥实验的地下层外,其余的按照字母分为三大区。
沈逸,以不近人情,下手狠戾出名,掌管着整个A区实验体。
说着倒是好听。
其实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畜生,仗着自己资历高,不愿落个“残忍”的骂名,便把活推给他们这几个小辈,让他们来做这个“屠杀者”。
那是一块极其漂亮的紫色六角星徽章,上面刻着他的名字,每个区域负责人都有。
洛羽彦语气嘲讽:“这是你靠杀人换来的无上荣耀,可要带好了。”
沈逸大脑飞速运转。
洛羽彦如今的身体素质强到可怕。
他想报仇的话明明可以直接杀了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一来二回的折腾?
沈逸有些别扭,内心挣扎许久才开口:“你……能不能给我个口罩?”
洛羽彦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怎么,嫌丢人?”
他不容抗拒道:“早点习惯吧,以后可有你丢脸的时候。”
他跟着洛羽彦走出无菌室。
从这到大门距离不过短短百余米。
路上尸体却几乎堆成了山。
血流一地,有些粘稠。脚踩上去时甚至还会拉出细丝。
沈逸在看到熟悉脸庞时脚步总会控制不住一顿,思绪停滞。
又被手腕上牵扯的剧痛强制唤醒。
直至看到一个年过六十的老人。
那是他的导师。
沈逸浑身发冷:“啊……”
“那是,老白……白教授?”
洛羽彦看也不看直接将那具尸体一脚踢开:“老头而已,谁知道他叫什么……怎么,你认识?他对你很重要?你心疼了?”
话里话外带了质询意味。
半晌,他自嘲一笑:“除了我,似乎谁也对你很重要。”
这些话,沈逸已经彻底听不见了。
他在确认眼前人身份的那一刻,大脑便嗡的一声炸了。连带着鸣声不断的左耳,各种杂乱声音搅得他大脑生疼。
沈逸顾不上自己已然被扯到发红的手腕,主动攀上洛羽彦胳膊,紧紧握着他的手。
随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洛羽彦,我求你……”他嗓子喑哑,“他不该,不该以这种方式去死的……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我不求你别的什么……至少,至少给白教授留个全尸,找个好一点的安息之地……”
那是他最敬重的人。
他在医学、生物科研领域上的功绩几乎无人能及。大大小小奖项拿了个遍不说,更是凭借一双又稳又细的手救死扶伤无数。
这本是全人类的英雄。
明明身居高位,看起来遥不可及。
最爱做的事却是和他们混在一起吃烧烤炸鸡。
沈逸没有父亲,几乎是被白教授一路提携,才一步步走到如今地位。
这是知遇之恩,他无以为报。
白教授不该,也不能以这种方式匆匆结束这一生。
他本该享尽尊崇,在无数曾被他救过的患者簇拥下缓缓闭眼。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一堆数不清的发灰尸体摆在一起,再被人一脚踹开。
事实上,沈逸直到现在也仍旧有种不真实感。
都是幻觉吧。
他疲惫至极,缓缓闭上双眼。
眼泪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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