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的月色，总是格外清冷。时影坐在廊下，指尖拂过白玉笛冰凉的孔洞，却并未吹奏。他只是在感受那份宁静，以及这份宁静之下，深藏于心的、对大司命复杂难言的情感。
他的童年，并无严苛的训练与冰冷的仇恨灌输。有的，只是大司命无微不至的、几乎将他密不透风包裹起来的温柔。
记忆里大司命上的手总是温暖的。会细致地替他束发，会耐心地教他认字读经，会在他偶尔因为思念母亲而情绪低落时，默默陪他坐着，递上一杯温热的、恰到好处的花茶。
他的术法是大司命手把手教的，进度全凭他自己的兴趣与能力，从未有过半分催促与责难。若他练得好，大司命眼中便会漾开真切的笑意，比春日的阳光还要暖上几分；若他遇到瓶颈，大司命便会放下一切，循循善诱，用最易懂的方式引导他，直至他豁然开朗。
帝王谷是他的家，大司命是他最亲的亲人。这里没有外界的风雨，只有大司命用温柔筑起的坚固堡垒。他像一株被精心呵护的幼苗，在最好的环境里，无忧无虑地生长。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时影渐渐察觉，这份好，似乎太好了一些。
好到……他几乎接触不到任何外界的信息，好到他所有的喜怒哀乐，似乎都只能围绕着大司命一人。
大司命会因为他多读了一卷书而欣喜，也会因为他偶尔对一只误入谷中的小鸟表现出过多兴趣，而流露出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失落。
大司命看他的眼神，温柔得能溺毙人，却也深沉得令他偶尔心悸。那里面有一种过于浓烈的专注，仿佛他是世间唯一的珍宝，需要被妥帖安放，不容任何外物沾染，甚至不容自身有丝毫偏离大司命期望的“不完美”。
他像被收藏在琉璃盏中的暖玉，沐浴着唯一的、温暖的光源，却也清晰地感知到那琉璃盏的存在——透明却坚硬，隔绝着一切。
朱颜的出现，像一道活泼的风，猛地吹皱了这一池温暖的春水。
她的吵嚷，她的闯祸，她带来的那些关于谷外世界的鲜活气息，都让时影感到新奇，甚至……一丝隐秘的向往。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情绪可以如此直白地表达，原来世界并非只有帝王谷的方寸之地。
大司命依旧温柔，却第一次在那温柔里显露出不容置疑的阻拦。
“影儿，那丫头性子跳脱，恐会扰你清修。”
“谷外人心叵测，不如谷中安宁。你想要什么，本座都能为你取来。”
“……留在本座身边，不好吗？”
没有斥责，没有强迫，只有那双盛满了关切与淡淡忧伤的眼睛，和一声轻似叹息的询问。这比任何严厉的训诫都让时影难以承受。他无法拒绝那份将他养育成人的深沉爱意，仿佛自己的任何一点“向外”的心思，都是对这份爱的背叛。
可他心底，那颗被温暖包裹了太久、渴望感知更广阔天地的心，却开始微弱地跳动，发出自己的声音。
选择脱下神袍，于他而言，并非反抗，更像是一场不得已的……离别。
他知道这选择会伤透大司命的心。那个给了他全部温暖和安全感的人，将会因他的选择而痛苦。光是想到大司命可能会露出的失望与伤痛的表情，时影的心就揪紧般地疼。
他站在大司命面前，甚至不敢抬头直视那双眼睛。 “尊上，”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您的恩情，时影此生难报万一。只是……只是弟子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走一条自己选择的路。”
他预想了千万种大司命的反应，或许是震惊，或许是悲伤，或许是愤怒。
然而，大司命只是沉默了许久许久。最终，抬起手，如同他小时候那样，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动作依旧温柔，却带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颤抖。
“……去吧。”声音沙哑，却依旧没有半分厉色，“若累了，倦了，记得为师这里，永远是你的容身之处。”
没有阻拦，没有质问，只有一句包容到极致、也沉重到极致的话。那一刻，时影心中的负罪感几乎达到了顶峰。他宁愿大司命骂他、打他，也好过这样，用一如既往的温柔，将他推向更深的愧疚深渊。
后来的路，风雨兼程。他经历了爱恨，背负了责任，见识了真正的天地广阔与人世复杂。
他时常会回九嶷山看望大司命。时钰待他依旧，温柔关切，嘘寒问暖，仿佛他不曾离开。但两人之间，终究有些东西不同了。
那温暖的堡垒依旧在那里，向他敞开着大门。他却再也无法像小时候那样，全然安心地栖身其中。他见识过了风浪，也拥有了自己的世界和牵挂。
他感激大司命给予的一切，那是他生命的底色，温暖而坚实。但他也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他坐在大司命身旁，陪着下棋、品茶，听着大司命温柔的叮嘱。心中温暖与酸涩交织。那是一种深沉的、无法割舍的眷恋，也是一种明确的、知道自己终将远行的清醒。
恩如暖渊，深重缱绻。他终是那暖渊中养出的玉，却注定要映照更广阔的天光。
师徒对坐，中间隔着的，是无声流淌的岁月，和一份彼此心知肚明、却永不点破的、过于温柔而无法挣脱的羁绊与孤独。
记曾经的岁月静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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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双司命]温玉暖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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