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早上的九点十七分，我从床上爬起来，踩着拖鞋去洗漱。辛维娅睡在我旁边，还没有醒。她昨晚熬夜看《福尔摩斯探案集》——天将亮未亮时我去卫生间，发现她居然还在熬夜。
抓了两把龙卷风过境般的头发，拿手把眼前的几缕扒到头顶，我端起牙桶开始刷牙。我原本以为辛维娅要更晚些起床，结果我刷牙刷到一半，她就摇摇晃晃从镜子里冒出来了。
我通过镜子和那双疲惫发红的眼睛对视：“起了？”
“……嗯，”她还有点懵，靠在门框上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走到洗手台拿自己的牙桶；“哈……给我让个位置。”
我往边上挤了挤。空间有限，小小的盥洗室勉强容纳下我们两个，她的肩贴着我的，随着挤牙膏的动作摇晃。
厨房传来烤面包的香气，甜丝丝的。
“等吃完早饭，”辛维娅含着一嘴的牙膏沫，咕噜咕噜地说，“我带你去隔壁镇看电影。”
威斯玛家住的小镇娱乐设施很少，毕竟本来也没有多少人，属于乡镇，当然也没有电影院。所以如果想看看电影跳跳舞，就要去隔壁更大型些的镇子去。
这里最体面的设施，除了辛维娅家的别墅，大概就是伊丽莎白夫人过去住的、镇附近的疗养院了。
“什么电影？”
我对辛维娅的口味有所预期。我们涉猎的范围很广，但其实我偏爱慢节奏或者行文细腻的文学作品，而她看得更多的是动作片和惊悚片。
“《死亡诗社》。”
“Dead……Poets Society？恐怖片？”这是我的第一感觉。
“不，不是，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嗯……”辛维娅一直盯着我，我想了想，漱了口，答应下来，“好啊，但是现在买票来得及吗？”
“去的时候买都来得及，不过，我昨天就就买好我们的票了。”辛维娅眨眨眼。
啊……你就没想过我不去的情况吗？
她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想去的。”
“我连听都没听过，你怎么知道我会去？”
“猜的。”
我问她：“你看过吗？”
“没有，这是去年的片子。”
吃完饭，我们收拾了一下，准备出发。辛维娅背着她的双肩包，包里放着小屋钥匙和一点吃喝。她给我看了那两张电影票，在我的敦促下放进内侧的夹层里。
为了检票方便，她原本打算直接塞进裤子口袋的。
“你们要出去？”威斯玛先生从厨房探出头。
我点点头：“是的，出去看电影。”
“嗯，那玩的开心点，记得把围巾戴上，”威斯玛先生说，“圣诞快乐，姑娘们。”
破破烂烂的土黄色巴士颤巍巍停在我们面前。圣诞节的巴士上人依旧很多，我环顾四周，发现只有两个空位了，且一前一后相隔甚远。
“你坐这里，我去后面——”辛维娅话说一半，噤声了。
靠前的空位的邻座上，坐着个裹着破旧黑袍的人。
那人浑身上下被黑色布料遮掩，只在宽大的斗篷下露出苍白的下巴和嘴唇，唇上干裂出死皮。这人的打扮与麻瓜截然不同，而但凡在巫师社会生活过的人，都能认出这是副巫师做派。
巴士上竟没人注意到这么个打扮奇特的角色。
看不到他的眼睛，可我却直觉他在盯着我看，诡异地感受到熟悉，以及恐慌。
辛维娅似乎也如此认为，面色不善地挡在我身前。
那人说话了，夹杂着指甲刮擦铁皮一般的破音——是个女巫——她的下巴表明她将脸转向了我们的方向：“今天是圣诞节吗？”
辛维娅死死闭上嘴巴。我却仿佛受了蛊惑般地，明明心生怯意，还是一字一句地回答：“是的，女士，今天是圣诞节。”
“阿莎……”辛维娅不赞同地拽了拽我，要带我向后走。
她没拉动我。
女人的唇有着某种美杜莎般的魔力，那唇颤动着，于是我得了命令似的，定在原地等她不知何时会到来的下一句话。
女人的下一句话是对辛维娅说的：“今天晚上会降温，还要下雪——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围巾给她呢？”
她不喜欢辛维娅。语气里带着完全不加掩饰的责怪与埋怨。
……或者，怨恨？
可是，我们见过面吗？
辛维娅当然不是大众意义上讨人喜欢的孩子，但女人的语气，就好像她认知中的“辛维娅·威斯玛”，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我不太舒服，去看辛维娅的脸色。
辛维娅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用你多管闲事。”
一切都陷入反常。
麻瓜巴士上出现的巫师，为陌生人的三言两语火冒三丈的辛维娅。
女人浑身上下的违和感敲击着我的警钟，理智复苏，我开始想离开了，头脑里疯狂回忆着最近是否有阿兹卡班的囚犯出逃。
眼前人的言行实在不像精神正常的女巫。
“还坐不坐车啦？！抓紧找地方坐！”司机从后视镜向我们咆哮。
“啧，”辛维娅看了眼表，“阿莎，我们坐下一班。”
我顺从地点点头，和辛维娅离开了巴士。
但是。
辛维娅快将那人生吞活剥了地瞪着跟下车的女人。
女人站在辛维娅右手边，她也下车了。
风卷起辛维娅的头发，抽打在女人的黑袍上，可没有人去理会。
站台的三人默然伫立。辛维娅死死地攥着我的手，力气大得我发痛。我的另一只手缩进袖子里，摸向藏起来的魔杖。
小巫师是不可以在校外使用魔法的。
可如果……
我不安地等待着，直到第二辆巴士跨越漫长的时间，如同病牛般地停留下来。
辛维娅一刻都难以忍受地踩上巴士溅满泥浆的踏板，鞋跟后面的土块被她震下一块来。
“圣诞快乐。”
女人对我们说。
她目送我们登上第二辆巴士，不再跟上来。
我们谁也没回应她，辛维娅明显松了一口气。
沉闷的气氛中，女人漆黑的身影，如她无人察觉地坐在巴士里一样，不受人关注地、突兀地消失了。
麻瓜们一无所知，好像她本就从未来过。
“那个女人……”辛维娅搓了搓胳膊，“什么东西……”
我心有余悸道：“最近没有从阿兹卡班出逃的囚犯吧……”
“你搭理她做什么。”辛维娅不赞同地横了我一眼。
七上八下的心脏在我们落座到电影院中时，才舒缓下来。放弃了最先到达的巴士，我们紧赶慢赶才踩着时限进了影院，刚接触到椅子，电影就开演了。
电影很好看，可一反辛维娅常看的风格。因此电影开场时我总是担心辛维娅会在座位上睡着，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已没有那个分心的余力，全然沉浸在电影中了。
基汀将托尼叫上讲台，对他喊出那句——“我听见我那野蛮原始的呐喊越过世界的屋脊”，镜头围绕着师生二人旋转，托尼紧闭双眼念出他决定的诗。
我被电影中的掌声惊醒，不由自主地看向辛维娅。
辛维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甚至察觉不到我的视线。
她应该也很喜欢这部电影吧。
电影有128分钟。结束时，我们随着人群走出电影院。
“觉得怎么样？”辛维娅问我。
我不假思索：“是部好电影。”
我以为大家都会这样评价，事实也的确如此，直到不和谐的音符滑入我的耳朵。
男人经过我身侧，说电影中主人公贪心不足，生活富足却无病呻吟。
辛维娅和我顿了一下。
那人正和朋友侃侃而谈，我们听见的也不过是他长篇大论中微不足道的一句。他从始至终不曾注意到我们，留给我们一个抹了足量发油的黑亮后脑。
“你觉得呢？”辛维娅打开保温杯的杯盖喝水，热气熏红了她的脸。
她的目光轻飘飘的，越过墙角半醉的男人瞧着我。
享受着物质条件的舒适却仍在精神里承受煎熬，明明比相当数目的人活得怡然自得，于是遭批判为无病呻吟。
电影中的主人公如此。
我们对电影的好评，主观上有多少出自与主人公心境自作主张地共鸣呢？
辛维娅在不安，生活在沙菲克庄园里十几年的我同样不安。
将自己与他人卑劣地对比，远比困顿中的多丽丝轻松，远比肩负重任的沃尔夫兄妹自由，可还是在呻吟——是因为贪得无厌吗？身在福中而不知感恩？
甚至比电影中主人公的处境还要自如的我们，又是被什么重压着？
辛维娅问我，你认为我们是不是矫揉造作。
“这我可给不了你答案。”我可也在迷茫着呢，耍赖向辛维娅嘿嘿一笑。
今天可是圣诞节啊。街角蛋糕店飘来暖融融的香气，我如坠云端，懒洋洋地不想再受思想负累。
“但我可以给你个拥抱，要多少有多少，”我张开双臂，“这个你要我就给。”
辛维娅盯着我，把水咽下去，保温杯拧紧插进背包的侧口袋。她放弃性地笑笑：“好吧，那就给我个拥抱吧。”
其实我们都还很年轻啊，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可以用大把大把的日子来寻找答案。
总归是幸运的。
所以再如何纠结，我都已经心满意足。
“啊。”
有凉而柔软的东西融化在鼻尖，我抬起头，瞧见细密的白色帷幕飘然落下。
真顺应着那诡异的女士所说，下雪了。
回到木屋，费西贝利叔叔让我们收拾一下准备吃饭，又从屋内将房门落了锁。辛维娅拜托我把她随手堆在窗边的书整理一下，搬回书箱。
我搬了椅子坐到床边，一本本摞起被主人照料得皱皱巴巴的书，扎克窝在椅子边。静下来便免不了想起不知在哪里加班的达克尔叔叔，于是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出神。
“嗯？”
摸向一本书的封面时，我发现它的封皮上被贴了一张便签，上面用蓝色墨水写了字：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吸取生命中所有精华，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以免当我生命终结，发现自己从没有活过。
是辛维娅的笔体。
书的名字叫《瓦尔登湖》，我没读过，可便签上的话我认得。
今天的电影，《死亡诗社》，引用了这段话。“活得深刻”，我记下了。
原来辛维娅读过这本书啊。
扎克突然躁动起来，它呜呜叫着，蹭了蹭我的腿。我不明所以，却在下一秒听见敲击窗玻璃的声音。
我错愕的抬头，透过那模模糊糊的白霜，认出那圣诞老人一般的圆滚滚的来客。
“叔叔！”
我大叫着丢开书本，冲到门边打开门锁。
肩上帽檐上都落了雪的达克尔叔叔正站在门外向我微笑。
他包裹在圣诞节的风雪里，对我说：“我觉得圣诞节肯定不能把阿莎放在一边，所以来了。”
“圣诞快乐，亲爱的。”
今天，我听了很多次同样的话。
怎么也听不腻。
嗯，一年级写到这儿算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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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Chapter41 圣诞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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