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以为这只是很平常的一天,一切异常只是因为刚从成田机场下飞机,异国时差导致的头昏脑胀和水土不服。晚上,我在公寓仔细查看了我的准备清单,在心里盘算好开学的日期和近期的计划后,准备外出透透风。
千叶县濒海的夜风迎面扑了我一脸,带着东京湾的腥气和夜晚的寒意,即使在春天,没走出几步路我已经开始觉得有些冷了。天色已晚,街边的商铺已经陆陆续续打烊,农产品店正把促销的带泥萝卜推回店内。
夜灯的光线有点朦胧,我一路走一路看,才发现是下了一点小雨。我的眼睛比冻僵的脸颊要早发现这场雨。
阔别已久的千叶,海湾,泥土被雨水湿润的气味。这个地方的记忆早已模糊不堪,我刚下飞机时觉得一切都很陌生,现在才依靠嗅觉找回一些熟悉感来。
周围店铺的灯光逐渐熄灭了,只剩下昏暗温和的雨中路灯,我实在不想回到那个满是灰尘味的逼仄公寓,于是沿着路一直走,走到一个电车站。记忆中附近一个不知名的人工岛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于是我买了票,一边想着回来之后要办张年票……或者半年票,一边踏上了前往人工岛的电车。人工岛的名字一闪而过,填上了空白的记忆:
辰巳。
——TIME
——2009年 5月 21日
我并不记得岩户台到辰巳人工岛要多久时间,也没用心去计算。过了不知道多久,摇摇晃晃的电车到站,本来是打算下电车后直接去咖啡店坐一会的,谁知道手机一直在震动,我翻开屏幕,看到了一串的短信。
【好久不见~我是五十岚绘理,你国小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还记得我吧,一定还记得我的吧?在前几天我听说你回到了港湾这边,我的妹妹就在那附近上学,如果有时间的话,明天和我叙叙旧吗?】
我思考了几秒钟,打字回复。
【好的,绘理,我们明天见。】
对面很快发了一串地址和表示高兴的表情符号给我,而我因为她的短信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心情有点沉重,没有仔细看就合上了屏幕。
报时广播准时响起,十一点三十分,没想到这么快时间就到了深夜。因为还在倒时差的缘故,我的身体并不觉得困倦,甚至还想摄入点□□。短暂询问乘务员后,我确定了我没记错咖啡店的位置。
这家咖啡店也很幸运,经历这么长的时间依旧在营业中。
等到达咖啡店时,已经快到晚上的十二点了。
我跟昏昏欲睡的店员点了杯咖啡,咖啡豆的酸味和香味在舌苔里蔓延,说不清是不是记忆中的味道,我只感觉到一股微妙的、潮湿的廉价感。咖啡不值钱,沿海的靠窗位置和黑暗深沉的东京海值这个价。我盯着时钟一点一点过去,十一点五十八分,十一点五十九分……
十二点整点。
我呷饮了一口咖啡,无事发生。
一辆机车的轰鸣声响起,没过多久,一群穿着学校制服的学生熙熙攘攘地路过咖啡店门口,我瞥过去一眼,只能看到一堆黑色的模糊影子。再过一会儿后,只觉得咖啡在我水土不服的肠胃里翻滚,感觉像是食物中毒。身体的不适总能让我想起到小时候的回忆。
像联想法一样。
疾病,药物,治疗。
痛苦,照顾,妈妈。
“他妈的……”我捂着隐隐作痛的胃,低低骂了一句,“已经八年过去了。”
距离我父母去世,我离开千叶,已经过去了八年的时间。
我一口气把咖啡喝完,泄气一样趴下来,用头抵着木头桌面,感受着这股心事重重的痛意,脑子里也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幼时朋友,五十岚绘理的短信。我维持姿势不动,手在桌子下打开手机,看着那些欢快的颜文字,觉得自己该回些什么。
【很高兴能和你再见:)】
短信发送过去,很久都没有回复,她可能是已经睡觉了。
我趴在桌子上就着胃痛和咖啡助眠,竟然很快就入睡,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醒来时迷迷糊糊打开手机,已经到了早上的六点。
腰部的骨头跟断了一样疼痛,肠胃病倒是不药而愈,我去洗手间简单洗漱了一下,观察镜子里的自己。
风衣经过一晚上的坐姿已经产生了皱巴巴的深刻褶痕,头发有点凌乱,眼下一层青色的黑影,脸色看起来有点憔悴和狼狈。
哪来的咖啡店流浪汉……
稍微整理一下后我踏上返程,辰巳电车站的反方向挤满了穿着冬季校服的学生,显得有些拥挤。我倒也不是很急着回去,在电车站广场徘徊了一会,从自动贩卖机那买了一罐蜜茶当早餐。差点把我的胃酸甜出来了。
身边一个一个中学生路过,我单手捧着易拉罐往后看,望见几栋高大崭新的教学建筑楼,还有种在校道两列挨挨挤挤的樱花树。
明明才毕业两年,中学时代对我来说就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我想要把易拉罐丢进垃圾桶,但有一只黑猫一直坐在垃圾桶的翻盖上。它看起来完全不怕人,也没攻击性,应该是附近的学生经常喂养。
它睁着一双金色的猫瞳,盯着我看,一动不动。
我也低头看着它,一动不动。
“……你好。”对视了半天,我先开口说话。
这句どうも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觉得很蠢了,没想到我脑子在否定,嘴巴又自顾自说:“请问你可以借过一下吗?”
猫不会说话,也不会搭理我。
我伸手过去作势要摸它,果然,它叫了一声后轻巧地跳走了。我终于能顺利把那罐本该待在垃圾桶的饮料送回家。
周围的学生走得七七八八,我打算回车站候车,忽然发觉有个人在盯着我看。
那是个身穿制服的男学生,一头到脖子的短发打理得很帖服,只是顶端翘起一两簇不听话的呆毛,中学制服穿得整整齐齐,内衬立领用丝带打有一个漂亮的蝴蝶领结,挂耳耳机和随身听垂直挂在胸前两侧。整个人看起来很安静,也很内敛。
他像刚刚那只猫一样盯着我看,连眼神都差不离。
我被他看得有点很不自在,伸手摸了摸风衣上的褶皱,又把头上的碎发别到耳后。他还是在盯着我看,眼神不带任何打量,既纯粹又固执,让我感受到了一点微妙的似曾相识。
广播播报,我要搭乘的列车即将到站。
不远处的学校也响起了第一次的铃声。
“早上好。”我朝他点点头,“铃声响了,你不赶回学校吗?”
没等他回答我就走向列车站台,乘搭上这趟回岩户台站的跨海列车。如芒在背的视线消失不见,我把这归为“可能认识的朋友”一类。毕竟我离开这里太久,也不会全然记得我曾经认识的朋友们。我那时是这样想的。
【Chapter 1 】- 咖啡店会晤
“怎么到得这么晚?”
我匆忙推开夏卡尔咖啡店的门,第一句听见的就是这样带着笑意的问话。
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五十岚绘理,她一头青草色的头发很惹眼,而且她看起来跟我想象中的模样没什么变化:杏眼,圆脸,活力四射。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手撑在桌面上,用指腹捏饮料的吸管。
“这边这边,真的好久不见了呢。”
像我能认出她一样,她也能第一眼认出我来。
我坐在她对面,放下手提包。
“好久不见,绘理。”我回答。
坐下后,她仔细端详了我一会,目光有些好奇。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个边缘发黄的素描本,我下意识觉得有些眼熟,还没问,她就把素描本翻转给我看。
上面是三个小人,画得歪鼻子斜眼,我靠鼻梁上的小痣和黑色的头发认出了我自己。
“看看,看看,我们美术课课后画的作业,长大后的我们。”她感叹,“我们长得和小时候画出来的简直一模一样啊!”
这个我不好否认,但是面对那堆抽象混乱的线条,还是很难点头承认。
“这是我们国小时候画的吧?”我还有些印象,“因为买不到水彩只能用蜡笔画,当时课上还被老师批评,画得和幼儿园小朋友一样。”
“不对,不对。那时候已经是国中了。”
“啊啊,时间过得真快。”
我们不约而同沉默了一会。
还是我先开的口:“绘理,最近过得怎么样?”
五十岚绘理兴致勃勃地给我展示了她新做的美甲,男友,还有想要加入涉谷辣妹的队列但是因为美黑失败最后告终的经历。我则回报以这几年来的在我身上发生的重要事情,辗转漂泊几个城市和国家的日子,东大的录取书,还有暂时定居在这里的打算。绘理听了很高兴,问,打算在这里留下来多久?
“一年半载,应该。”
“真是太好了,我也在这边住,你要常来找我玩啊!”
她看起来真的很高兴,手指在吸管上反复捏来捏去,又在问我一些事情,比如在国外过得怎么样?有遇上喜欢的男人吗?在东大念书好玩吗?这些细枝末节聊了有一会儿,她突然间无厘头冒出来一句:“如果宥子还在就好了。”
“……”
死一样的沉寂。
过了一会儿后,我放松了僵住的肩膀,回答道:“是啊,如果她还在就好了。她这么受欢迎,现在一定也交了有十个八的男朋友了吧,说不定现在还会在苦恼到底要接受谁的求婚。”
绘理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也笑了。
她翻过素描本的一页,上面有我们的名字。象征着我的黑色简笔画小人在中间,隔壁有一青色一蓝色的同伴,上面写着:五十岚绘理,结城宥子。
我想起了急行的列车,贴满小广告的电话站,玻璃珠子一样灰蒙蒙的眼睛。绘理点的饮料是番茄汁,我看着玻璃杯里浓稠的红色液体,不知道是不是隔夜胃病复发,又有点暗涌翻滚,想吐。
我喝了一口冰水。
我们吃过下午茶后又好好叙旧一番,因为晚上约了男友的缘故,绘理并不打算和我一起吃晚饭。我和她约定好了下次再见,在桐叶购物中心道别,有些筋疲力竭地瘫坐在椅子上。隔壁电视播放着新闻:
“……无气力症患者近期数量急剧上升,医生呼吁……”
如果真的有无气力症的话,我早就该确诊了。我下午只喝了水,吃了一份甜点,现在已经饥肠辘辘,但环顾四周,这里附近只有公安局、KTV、还有药店,我只能乘坐电车回另一侧的商业街找东西吃。
汉堡店人满为患,到处都是食物的气息。在我饿得几乎想要躺在地上装无气力症患者被送进医院吊葡萄糖之前,终于抵达一家拉面馆门口。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正值中学放学时间,也有很多学生在店里吃拉面。
我坐在吧台上,很清晰地听见隔壁的聊天。
“话说结城君,你喜欢什么样类型的女人?”一个男学生问,“我们班上挺多人喜欢岳羽同学的,我倒没什么兴趣,还是觉得成熟女性最好,你说呢?”
听到这我刚好吃拉面太着急,呛了一口,捂着嘴在一直咳嗽。有人给我递上了手帕,囫囵说了句谢谢后继续咳得惊天动地,过了好一会气才顺下来。
“谢谢,谢谢……弄脏了很不好意思,我给钱买下这条手帕吧,实在是谢谢你。”
面对我的道谢对方竟然一言不发。我有些奇怪,抬头一看,发现是早上盯着我看的那个奇怪男中学生。
他现在也继续注视着我。
我鸡皮疙瘩一瞬间就起来了,高中生杀手和变态跟踪狂的猜想一闪而过,他逐渐抿起了嘴唇,视线也逐渐转变为实质性的“盯”。
不满的、委屈的。但就是不开口说话。
蓝色的头发。
像玻璃珠一样灰蒙蒙的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了结城宥子的名字,结城……结城。
“……理?”我不确定地问,“结城理,你的名字是这个吗?”
“是的,姉さん。”他终于满意了,不再继续充满压迫感地盯着我看,回答道,“我是理。好久不见。”
结城理,是曾经寄住在结城宥子家的远房表弟。从小父母双亡,轮流在亲戚家寄住,监护人更换了一轮又一轮,谁都觊觎父母留给他的信托和遗产。我记得他,他以前得不到很好的照顾,看起来很瘦弱,像一头营养不良的小狗。
今天见到熟人的数量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那时候我照顾过他一段时间,他记得我也很正常。
我有些惊奇地摸了摸他的头发,需要抬手才摸得到,感叹道:“原来你也长那么高了。”
结城理点点头。他点头的时候,脸颊蹭到我的拇指,很柔软的触感。
“结城君,你……”
跟他同坐的男学生一脸目瞪口呆,脸色有点悲愤交加,我听声音听出来了是那个说“还是觉得成熟女性最好”的家伙。他指着结城理半天,没憋出一个字,转而看向我,大声伤心质问:“你怎么还真有成熟的姐姐啊?!”
“……”
“咳…咳咳!”
这个我没办法解释,因为我被呛到了。
结城理看起来看起来也没有开口解释的打算,他半低着头,右侧过长的头发遮住他的一半的脸颊,只露出瘦削的下颚骨,单薄的下巴来。
被那个男同学说烦了,他才回答:“我和姐姐不是你说的那种,友近君。请不要这样失礼地看着她了。”
友近同学脾气非常好,马上道歉:“啊,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个是什么意思……
我又开始咳嗽,结城理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这时我才开始认真观察他。虽然五官长开了一点,但他脸上依旧残留稚嫩的痕迹,不算圆润的眼角有向下的弧度,跟我记忆中那双流着泪的眼睛逐渐重合。我再仔细看了他一会,竟然从他身上寻找到一丝结城宥子的痕迹。倒也正常,他们怎么都有浓于水的血缘关系。
结城理跟友近同学道了别,离开拉面馆后一直跟在我身后,像小时候一样黏着我,却又总是一言不发,看起来即乖巧又孤僻。
平时我对所有小孩都无动于衷,就是受不了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气管里残留一股肉汤的浓烈味道,我一闻到冷风的味道就想咳嗽,他从书包里拿出手帕纸递给我,我说谢谢,然后捂着嘴又咳了一会儿。
我心里想着如果他问我当时为什么要离开,我要做出什么样的回答。伤心的?悲痛欲绝的?巧言令色的?
幸好的是他没问。
我也没想到,他跟在我后面走了一段路,开口第一句就是问:“姐姐,你冷吗?”
“……还好。”我回答道,“没什么事,可能是太久没回来了,水土不服。”
“我早上昨天看见你,穿得很单薄,在这个季节是会生病的。”
回来第一天在咖啡店像流浪汉一样倒头就睡,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告诉他好一点……虽然我没什么偶像包袱,但还是希望在他面前保留点成熟大人的稳重。
“早上还好,千叶晚上的雨确实有点冷。话说起来,昨天你那么迟才回学校,有被风纪委员抓到吗?”
“没有,我准时到了。”他摇头。
“那就好。”
他也不问我要去哪里,在后面跟了我一路,岩户台商业街外行人寥寥无几,只能看见两边墙壁上老旧掉色的喷漆,贴满小广告的灯柱,昏黄朦胧的灯光。能听见轻巧的脚步声,和挂在脖子上的耳机和mp3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
“最近过得怎么样?”
“所以您昨天有认出我来吗?”
连说话都撞一起,这是最尴尬的交流方式。我被他问得有些流冷汗,总不能说对不起,我把你忘得基本上一干二净了吧?幸好他先回答了我的问题。
“上个月刚转学到月高,没有寄宿,住到学校的宿舍里面。这边的,校园生活,”他诡异地停顿了一会,“过得还不错。同学都很好,我加入了田径社。”
“田径社?”这点我倒有些惊讶,“每天都会去田径场训练吗?好幸苦。”
“社团活动在每周一三五。”
“也好,听起来很充实。别让自己太累了。”
一般情况来说,他在听见这句话之后会顺口回一句“那你呢”,我提前酝酿了一会回答,打算在辗转的经历中挑挑选选一些有趣的事情,以后作为模板跟朋友们分享。竟然没听见他顺口的提问。
最终,他开口了,问的却是:“所以您昨天没有认出我,是吗?”
我的冷汗唰一下又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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