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死了，神罚却没有结束。
酆都不收他的阴魂，黄泉没有他的渡船。
他魂魄不散，无处可去，只能徘徊于人世。
有时，是以生前仙者、白衣飘飘的形象，有时则是以厉鬼泣血、满身戾气的形象。
后来他路遇朗州城，在一个乞丐的身上，看到了一件因果。
十六年，只要十六年……他便能再次见到，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
而对于李翠微来说，陈玄镜所占的记忆，实在是少得可怜。
她修炼邪功，神智必然受到影响。在离开陈玄镜后，因邪功的反噬，她遗忘了他。
因为她忘记了他，以至于在他受尽苦难时，没有出现，是她改写了这个少年的一生。
陈玄镜，是李翠微的第一条恶行。
“听闻，你死在了舍身海。”
少年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点儿难过。他睫毛很长很直，往下垂着，带点顽劣的孩子气，眼里似有晶莹点点。
可当他抬起眼眸时，那点儿晶莹也消失不见了。
一双杏子眼呈纯黑之色，透出浓浓的阴气。
“我几乎也要死了。”
“神不原谅我，我也找不到你。”
翠微动了动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的，她死之后，她的生父将她尸身肢解，镇压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他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拿回息壤；又如何能逃脱神罚，回到他的故乡呢？
那些记忆太过不快，陈玄镜便没再往下说，而是话锋一转道：
“你的那个凡人爹，向我讨要消除印记的办法。”
少年微笑着：“我告诉他这种印记无法消除，但可以转移，只要他寻够相应数量的童男童女，将自身的血印，转移到童男童女身上，让他们代替自己成为妖怪的盘中餐，喂饱那些妖怪，佟家便能免于灭门之祸。”
他托着腮，眨了眨眼，如生前那般带点锐利的少年气：“你猜猜，你父亲会不会这么做。”
答案还用猜吗？
当然会！
佟父这种只要自己能继续享受富贵，便能全然不顾他人死活的人。向贫家花钱买来孩童，更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事。
他活了两百多岁，早就不是人了。
而是一只脑满肠肥、填满**的老怪物。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记忆里善良单纯的少年此刻成了十足十的恶鬼，唇挑着，不以为意地嗤笑了一声：“翠娘要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同我动气吗？”
“亏我还想帮翠娘，去掉身上这个印记呢。”
陈玄镜下/身不动，上身朝她倾来，三千黑发落下，目光穿过那漆黑发丝织成的垂帘，直勾勾地落在翠微的脖子上。
他看起来像是想要伸手摸一摸。
翠微抬手，合起衣领，挡住那阴暗十足的视线，低声说：
“我记忆中的陈玄镜，不会做这种事。”
“哦，你觉得我是哪种人。”
“你一直，”翠微顿了顿，“是一个好孩子。”
就是这么一句话。
陈玄镜怔愣在那里。
“他看上去像是要哭了。”
黑莲忍不住说。
翠微眉头一抽，看着少年那张冷漠非常的脸，不太理解黑莲是怎么解读出“快哭了”这种非常人性化的表情的？
在现在这个陈玄镜身上，翠微感觉不到一丝半点，作为一个人的气息。
“呵呵呵呵呵……”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声传来。
“我会变成这样，全都拜你所赐啊，翠娘。”
少年的眼神带着强烈的恨意，如同利刃般剜向翠微，翠微感到浑身都笼罩在一阵刺骨的阴冷之中，不免将衣襟拢得更紧些。
奇怪的是，小腹却飞快窜过一丝热意，如同火苗灼烧着，额头也渗出汗来，鬓发很快湿透，显得脸色愈发晶莹细腻。
她咬住下唇，克制着这不合时宜的反应。
黑莲要她得到心悦之人的恨意。
“陈玄镜……也算吗？”翠微默问。他也算她的心悦之人吗？
一道发自灵魂的拷问传来：
“难道，你没有喜欢过他吗？”
翠微愣了好久：“我以为是男女之情的喜欢才算。”
她对陈玄镜的情感从未纯粹过。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息壤而来。
或许在这个少年的真诚和温柔中，曾经有过短暂的心动……但这一切都随着她修炼邪功、记忆受损后慢慢地消失。
如今再看当初，只如做了一场春梦。春梦醒后了无痕。
她其实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会有人的懦弱和逃避，也会有人的自私和逐利。
她甚至忘记了，曾经辜负过这个少年的一颗真心。
“抱歉……”翠微身子发软，跌坐在地，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得不缓和一下对方激烈的情绪，“当初……我骗了你，是我不好。”
“后来又把你忘记，是我不好……”
“在你最难的那段日子抛下你，让你独自面对那些责难和惩罚，是我不好……”
陈玄镜听到这里，已经听不下去了，凄声说：“我恨你，我是恨你……”
“可我最恨的，是你丢下我。”
“对于天下人而言，息壤是不世出的宝物，可是对我来说，那死物不过是束缚我一生的枷锁，是我拼尽全力都想要逃离的诅咒。”
“你想要，我连命都可以送给你，区区息壤又算得了什么。”
“我只恨你把我丢下，留我孤零零一人在世间！”
翠微眼眶微热，轻轻地别过头去，傻子，怎么这世上，会有这样的傻子……
“你要想补偿我，就把你献给我吧，翠娘，”陈玄镜盯着少女，眼底满是病态的依恋，一字一句说，“我们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他在这里，等待与她的重逢，已经等待很多很多年了。
如今终于等到，又岂能轻易放手？
“不行。”翠微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行？”
“不是对我感到亏欠，想补偿我吗？”
翠微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理由：“我已经，我已经有夫君了。”
“你嫁人了，是谁？”
巨大的阴暗在陈玄镜眼底盘桓，少年分明脸色惨白，却一瞬如同被浓稠的柏油浸透，从内到外的暗黑。
满头乌发疯狂的生长，直垂到脚底仍然如蔓生的杂草般疯长着，拖曳得满地都是。
漆黑笔直的长发，掩映着他的脸，凄厉如恶鬼。眼中不断涌出血色：
“翠娘，告诉我——”
“是谁？”
他这样子，翠微警觉起来，“你想做什么？”
陈玄镜笑容阴冷：“当然是杀了他。”
翠微：“你杀不了他。”
“他……是个仙人。”
仙人。
陈玄镜又一次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他那下垂的一双眼睛，轻轻缓缓地眨动着，忽然勾了勾唇，一个极轻微的弧度出现，是个带点涩意的笑容。
“仙。”
“呵呵，仙……”
他顷刻间，缩地成寸，来到翠微身前，手抚上她的脸颊。
无法逃离的压迫感如一座高墙，将翠微困在其间。
少年眼神空洞，低声喃喃：“我也能成仙的，我明明也能成仙的……“
“可是遇你之后，我成不了仙了。神佛不渡我，三界容不下我。”
翠微却被黑莲的话给分走了注意力：“咦？”
“为什么，他的恨意不如之前那么强烈了，按理说，听到你琵琶别抱，应当更加憎恨才对。”
“可是，力量在慢慢地消失……不行，你再多说点话刺激一下他。”
翠微无语凝噎：“不是，万一他恨到想杀了我怎么办，他已经不是凡人了。想要杀我，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有我在，他杀不了你。”
陈玄镜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越说越离谱：“翠娘，跟我结为夫妻吧。”
“仙有什么好，断情绝欲，不如我温柔，不如我体贴，不如我懂你。我知道，一直都知道，翠娘是一个有**的，活生生的人，你不会喜欢所谓的仙人的。”
他笑着，鸢尾花般妖冶诱惑：“跟我一起做鬼吧”
“你还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呢……”
翠微躲开他的手，后退两步：“我说过，我嫁人了，我不可能背叛他的。”
“你爱他？”
陈玄镜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翠微感知到一股熟悉的能量波动。
他的情绪已经被她挑起，热意在丹田处腾升，翠微已经不排斥这种感觉了，甚至有些上瘾。
她咽了下口水，模棱两可说：
“仙君匡扶正道，道法精深，谁人不敬仰他、爱慕他呢？”
“是谁……你的夫君，到底是谁啊？”
陈玄镜彻底被激怒了。
他眼带恨意，整个看起来人暴躁又焦虑，单手狠狠抓扯着自己的头发，翠微都担心他会薅下一大把下来，胆战心惊。
他看上去像是要掐断翠微的脖子，语气无比阴森地问：
“翠娘的夫君……到底是谁啊？”
“她的夫君是我。”
须臾，一道碎玉之声传来。
空中水波纹路荡漾开，缓慢化出纯白道袍身形，如在烟中尘里，冷香萦绕不绝。
翠微抬眸，只见半空中，那人负手而立，身形修长。衣袂飘飘，襟飞带舞。
神祇临世那般，在阴暗祠堂内，显得格外皎洁。
如有皓月当空，洞照十方，清溪银光泛。
谢忘生？！
他竟亲自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
莫非……一直都在？！
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一个比一个恐怖。
于是翠微下意识的想法是：逃！
然而一动，手脚上的枷锁便哗啦作响，暴露了她的目的。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凝望着那纯白神性的身影，心中烦乱。
只怕她与陈玄镜周旋的那些话，全落进这货耳中了！
若是如此，他便知道她其实并未失去前世记忆。
之前各种卖惨装相，不过是耍着他玩儿，自己还从他手中骗取了药师珠……
他这样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定然是要清理门户的。
前世，她便险些命丧于他之手，难道都忘了么？
暗恼自己不长记性，在他那里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居然敢跟他玩心眼。
谁知，谢忘生并未找她麻烦，而是临于虚空，静静地看着陈玄镜。
“便是你，想要插足我与娘子？”
谢忘生脸上看不出情绪，口吻亦是平淡，却分明有一种睥睨之感。
且这话说的……
若不是翠微心中清楚他们的关系，只怕真要以为自己跟他是多情真意切的一对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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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和光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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