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星洛的心狂跳不止。
筋脉尽断五脏错位,受了这么重的伤,却还能稳稳站立……
他不可能只是个凡人少年。
郁星洛吞了吞喉咙,不敢再瞧那双强烈压迫感的漆眸。
再抬眼时,却惊觉少年冷眸多了一丝兴味。
魔域血色的日光落在他侧脸,勾出挺拔精致的轮廓起伏,微卷如墨的发丝在额间微动,轻扫长睫,像冰冻了千年的锋厉尖刃上落下一丝残阳,衬着那骇人尖瞳柔和一分。
郁星洛一时出神。
回过神,才惊觉周围骤然寂静,吼哀嚎早已停下,慌乱逃窜的人影也成了尸横遍地,再无一点生机。
整个厮杀场上,就只剩下她二人还站立。
郁星洛大脑一空。
耳边传入魔卫的几声牢骚:
“也不知怎么了,这噬骨凶兽平时那么凶残,今儿个竟然成了怂包,缩在兽笼里怎么也不肯出来。”
“是啊,真奇了怪了……”
场上观众这会儿也缓过劲来,纷纷起哄,“哎这怎么回事啊,凶兽呢?这怎么停下了?”
“就是,还没看够呢,这就没人了?”
“这不还剩俩人呢,还磨叽什么?快点动手啊!”
郁星洛瘦弱的身子一踉跄,盖住半张脸的厚长刘海也跟着晃。
屠宰场上,不留活口。
哪怕有人侥幸从凶兽口中逃脱,也会被再次投入下场厮杀,循环往复,没有尽头。更不用说,眼下只剩她一个活人,和一个不知是神还是魔的怪物,冷漠睥睨着她。
“后悔吗?”
少年忽然薄唇微动,眸中多了一丝戏谑之意,却依旧冷得可怕。
郁星洛眉头微挑,宁静神情却没有过多的浮动。
“后悔什么,试图救你?”
她抿唇,微微摇头,平静地像在谈论别人之事,“你这般不凡,怎会需要我救。”
没有一丝将死前的恐惧,好似已在心里做了某种决定。
玖夜漆眸中似是起了波澜,启唇却仍吐寒息,“既如此,若你怨我,便狠狠地怨罢。”
“…”
感受到那缕森凉的杀气,郁星洛微微攥拳。
“一个怪胎,一个疯子,真打起来说不准还有点看头!”
“快点动手啊,臭小子!快宰了那小妞……”
周遭的哄乱敲击着耳膜,她却仿佛听不见那些喧闹,整个世界只剩心口砰砰作响。
刺耳哄乱声却在少年抬眸的一息戛然而止。
方才还犹如疯狗喊叫的场上观众,这会儿都一声不吭地望着空地中央的猩红身影,就如同看向一个残暴凶兽,本能的闭紧嘴巴不敢发声。
郁星洛彻亮的眸子更坚定一丝。
她想,生命走到尽头,任谁都会怕的吧,她也不是很没出息。
但比起疼痛和死亡,她有更怕的事。
在那猩红骇人的视线骤然缩成尖瞳,就要将她撕成碎片之时,她呼吸猛地停滞。
一息后,她身子一沉,在众目之下扑通跪在少年面前。
场上霎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以诧异地目光盯着这幕,就连毫无表情的少年此刻都眉尾微挑,眸色一沉。
等众人反应过来,顿时哄堂大笑。
“哈哈,真没出息!”
“亏这小贱人之前还装作一副硬骨头的臭样子,真死到临头,还不是吓得腿都软了,哈哈哈……”
“哈哈哈……”
他们嘲笑她的懦弱,嘲笑她的无能,还有为了苟活卑微到泥土里的贱骨头。
可郁星洛毫不在意。
她紧紧凝着眼前人,凝着少年眸底的深渊凝结成冰,又骤然化作火海欲要吞噬一切。可只是一息,那漆眸便又恢复平静,如同沉寂死灰。
“粹龙血脉都是傲骨,而你,也不过同千万蝼蚁一般,低贱如尘埃。”
玖夜语带嘲意,眸中杀意愈浓。
却在下一息微怔。
喧闹哄乱的场上,除了他,无人瞧见少女藏在厚重刘海之下的笑容。
郁星洛的确在笑。
她庆幸自己用尊严成功换来了几息时间,足以让她讲出比生命还重要的话:
“我知今日难逃一死,我不会乞求仁慈,只求你应下我的临终遗愿。”
她的愿望很简洁,只有三字——
“灭玄天。”
若在场有人听到,定会骂她一句疯子。
世人皆知,玄天门是凡界最权势滔天的仙门之首,欲灭玄天,简直痴人说梦。
郁星洛又怎会不知,自己穷极一生都恐难撼动玄天分毫。但今日她第一次生出如此强烈的直觉——兴许这世上有人偏能。
可她一无所有,甚至以命为赌注的资格都没有。
只能殊死求来这几息的时间来赌,赌对方同为玄天之敌。
哪怕只动摇对方一念,她就不枉死。
玖夜漆黑瞳孔惊异地僵在女孩隐约勾起的嘴角上,犹如死寂了千年的寒潭骤然泛起一丝波澜。
眸底的杀意渐消,不知惊异还是讥讽的笑一闪而过,却转瞬恢复平静。
“我为何要应?”他冷冷淡嗤。
几乎是瞬间却得到坚定的答复——
“因为玄天该灭。”
女孩发颤的嗓音,微晃的身躯,无不透着她有多悸恐不安,可那双澈眸却显不出丝毫退缩。
那个眼神玖夜再熟悉不过。
是执念。
少女忐忑着。
许久不听对方回应。
抬眸,却见少年薄唇轻动,缓缓勾起一个冷笑,血顺着干唇染红了白齿,衬着笑容更加诡异骇人。
起初无声,到最后几乎带动全身都在颤动。
整个场上仿佛就只剩下少年不知讥讽还是愉悦的笑声。
听得郁星洛浑身都悚然。
“好,我应了。”
低沉微哑的嗓音落下之时,她仿佛听到自己脖颈被扭断的声音。
眼前一黑,再无意识。
……
…
诡啸神剑,自两百年前弑煞帝君销声匿迹便流落人间,因其煞气太重,三界无人能够驾驭,天界北宫帝君只好将其剑灵与剑身分别镇压于魔界两域。
而封印于噬域噬月谷魔宫,沉寂数百载的诡啸剑灵,却在这一日之内异动三次,且愈发强烈。
“诡啸异动,必有世殇。”
“诡啸再现,天下大乱!”
很快魔界三域兴起此类传言。
负责镇守剑灵的噬域魔宫魔卫,乃至魔主都是整日惶恐不安,整个魔宫都弥漫着恐惧的气氛。
所有人都祈祷着剑灵不再动荡。然就在当夜紫红月光洒下魔宫的一刻,噬域大地忽然山摇地动,震得整座魔宫都摇摇欲倒。
剑灵竟自行觉醒,欲要震碎结界破阵而出!
一时间魔宫上下魔卫全部赶到镇剑之阁,拼力压制剑灵,整个魔宫乱作一团。
郁星洛就是在这时被震醒的。
初醒之时,她以为已经到了冥界。
直到瞧见魔界独有的紫红夜幕和周围成堆的尸体,她才意识到,自己竟还活着。
没时间去想自己是如何混进乱葬岗的,少女只是匆忙瞥了眼大敞的魔宫城门,便义无反顾朝宫内奔去。
她一定得救下“羊圈”那一村子的人。
“郁妹,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木栅栏内,挺着孕肚的周阿姐瞧见她先是惊喜,却又忽然想到什么,皱紧眉头,“傻丫头,你好不容易逃出去,怎么能再跑回来!”
“我不能丢下你们。”
郁星洛在栅栏外慌乱地寻找牢狱钥匙,她搜遍了魔卫平时休息的屋舍,却始终未见一把,焦急之下,只好搬来一把三尺长的斧头。
沉重得就连男子要搬动都十分吃力。
可她竟就硬生生搬了起来,朝木门重重砸下去。
一次又一次的搬起,砸下。
周阿姐瞧得红了眼眶,忙拦下她,“阿妹,别费力了,这牢门如此粗壮,你打不开的。”
一旁婶子也从围栏缝隙伸手去拦她,“郁丫头,算了吧…”她拍了拍自己坡脚的右腿,“我这残废腿脚,就算出去了,恐怕也跑不出几步。”
“不行,阿姐,婶子,我必须要救你们!”
周阿姐低头瞧瞧自己已足月的孕肚,轻叹,“这一圈笼的人,非老即残,就算你拼尽全力破开这牢门也没用的。况且……”
郁星洛环视四周,和一双双惶恐的眼睛对视后,她已经明白了阿姐想说什么。
比起失败,更难以克服的是内心之恐惧。
村民们见了太多越狱被抓回的囚犯,下场不是被生吞就是活剥,皆是惨不忍睹。即便此刻牢门大开,怕是都无人敢逃。
郁星洛沉默不语。
半晌后,周阿姐从怀中掏出几颗褐色药丸递给她,“这些是魔卫专门发给孕妇的补气丸,我反正也快生了,用不上这些。你长年气虚,吃了这个兴许能跑得快些。”
一旁婶子也从怀里掏出几块省吃俭用才攒下的干硬烧饼塞给她,“你腿脚好,又年轻,趁乱快逃吧,这些你路上吃。”
“快跑吧,阿妹,千万别回头!”
郁星洛埋着头,厚长刘海下的眸子微颤了颤。
她不知说些什么,亦有种如何做也无法挽救这数条生命的无力感。
沉寂许久,眼角抹泪的周阿姐才终于听到少女沙哑的嗓音。
“阿姐,等我。”
话毕,少女头也没回转身跑开。
无人看到,她紧攥的拳早已压得指甲刺破肌肤,染得掌心一片殷红……
……
…
“什么?!那不要命的疯子越狱了?”
逃往宫门的路上,几个魔卫谈话声传来,惊得郁星洛慌忙躲到角落。
“就是那个喜欢被虐的怪疯子?他竟还想趁乱盗窃剑灵?!”
“对啊,他可真是胆大包天,连诡啸的主意都敢打!先不说守卫森严,就是诡啸剑灵这一关都无人能过,多少年来死在剑灵下的冤魂可是数不胜数。”
“传说诡啸剑灵的骇人模样,哪怕对视一眼都能被活活吓死!”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全都死了,那剑灵的可怖样貌又是怎么传出来的?”
“……”
“诡煞君他老人家亲口告诉我的,行了吧!”
“少废话了,这疯子早已落入陷阱被团团包围,咱快去帮忙吧,去晚了又得挨魔卫长的骂!”
“……”
魔卫脚步声渐远,郁星洛眉头却蹙成一团,愈发拧紧。
疯子?
她脑海中下意识就闪过一个猩红俊美的身影,脸色不自觉苍白。
想起昏迷前的一幕,她这才恍悟,那人当时是故意让她昏迷,助她混进尸堆逃出宫外。
他没杀她,反而救了她?
空中隐约飘来血的味道。
与寻常血腥味不同,那血带着浓郁的清甜味,犹如世间最香甜甘醇的蜜露,令人嗅之欲渴。
是他的血。
郁星洛不自觉跟随魔卫来到一处空旷高台,顺着血香抬眼,瞧见了几十阶石阶之上,高高屹立的镇守剑灵之阁。
还有赫然倒在高台中央,被玄铁魔网死死困住,浑身猩红的黑衣少年。
魔网粗大的铁钩深深插进少年肌肤,在一众魔卫的拳打脚踢之下,早已拉扯得血肉模糊,筋离骨断。
可他竟还在笑。
鲜血顺着面颊淌进口中,染得白齿一片殷红,在那癫狂的笑容下显得更加诡异。
就好似他正从这极致的痛楚中获取兴味和快感。
郁星洛惊得僵在原地。
他痛快应了她的“遗愿”,可才半日不到,竟就全然抛之脑后来这送死?
耳边传来魔卫们嘈乱吼叫,“喜欢挨打?那我就打到你笑不出来!”
“给我继续!狠狠地,往死里揍!”
咔嚓——
咔嚓嚓——!
郁星洛听着少年肋骨断裂的声音,惊眸巨颤。
她深知他绝非常人。
可即便有着不凡之躯,纵然有九条命也经不住这般糟践。
郁星洛阖眸半晌,捡起散落在地的弓箭,垂眸看向箭筒。
一,二,三……
她只有仅仅五根竹箭。
抬眸平静看向人群,一眼扫过数不清的人头,她重新阖上眸。
停了一息,长舒口气,搭箭开弓——
箭头瞄准魔卫头领。
她清楚,这一箭下去,不管中与不中,她都必死无疑。
可那又如何。
这世上,有比她性命重要千百倍之事。
纵使希望渺茫,她只要握住一丝,便死也不会放手。
“…”
玖夜脸上的笑终于僵了一分。
冷漠毫无情感的一双墨瞳凝住远处少女身影,漆眸闪过一丝诧异,转瞬即逝。
只要再多等一会,整个魔宫的魔卫都会聚集于此。
那样处理起来会简单许多。
如果,没有这只蠢货来捣乱的话。
玖夜无声蹙眉。
他分明已经给了她生的机会,可这世上竟会有连尸体都不会装的蠢人。
不过……
少女身上一丝清甜的香忽的钻进他鼻子,玖夜不觉阖眸,贪婪细嗅着那久违的,倾尽数百载都未曾寻到的血之香气。
如此纯净…像极了那人的味道。
他不舍地呼出那段气息,微微启眸,勾起嘴角。
既然自己送回嘴边,那便怪不得他无情。
那笑容在一片绯红映衬下,如同早已枯萎死去多时的花朵滴上滚烫的鲜血。
诡异又绮丽。
然而,下一息,冷眸再次闪过诧异。
眸中少女纤细孱弱,被风吹的摇摇欲坠,可那身影却依旧挺立,澈眸坚毅不含一丝退缩。
搭箭缓缓开弓——
弓弦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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