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集中营里是没有时间的。
太阳从东边出生,从西边坠落,在这里不叫作一天,而叫做一生。
集中营就是这么个可以把时间无限拉长的地方,每过一天,都好像一辈子那么长,而看到太阳又一次从地平线钻起来的时候,你就可以对天自豪地对自己说,你又多活了一辈子。
因为每一刻都有人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所以时间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那些原本正应是青壮年的男子们,那些本应是花季美丽的女人们,在这里都变成了一样的暮年老人。
随时都可能死去,随时都可能被抛弃,孤苦伶仃,无牵无挂,却又喘息着趴在死亡的边缘不愿离去。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一刻死了的话,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没人会记得你,没人会在意你是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就连自家里养的贵妇狗死的时候主人都会伤感一下。可惜在这片土地上,这里的人们在外面人看来又怎么可能和自己家珍贵的宠物狗做对比呢?
当然啦,也有很多乐观的人期盼着新生,他们会不断地告诉自己身边的人这种违背人道的东西终有一天会毁灭的,可是我们只能熬,熬到那一天就好。
在来到这里之前的小天狼星从来不相信这种毫无意义的空话,即使是他在泰德和安多米达离开之后参加了地下党,那些领导干部每一次都会拍着他的肩膀感谢他带来的来自布莱克家族的第一手新讯息的时候所说的,“你的努力一定会让这个国家的黎明早一天到来的。”他也从来都没有相信过。
这种漂亮话,不管是谁都可以说得出来。
可是从小生活在布莱克庄园的小天狼星知道,有一些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比如人心——人心是会传染的,当这个国家里所有人的心都被统治阶级染成了黑色的,你还能指望些什么呢?就算是所谓的反抗,也不过只是想把自己的良心划分成和他们不一样的颜色而灿灿烂烂地死掉而已。
而那些自诩是正义的国家也是一样,他们依旧没有过来,不是吗?在这片国土上,在布莱克庄园不到几公里开外的这片死人的土地上永远都不会改变,因为人心无法改变,这个被画满了旋转着的符号的国家,那些刻进骨髓的东西又怎么可能被改变,这个国家又怎么可能获得救赎呢?
这个国家的黎明,是永远不可能到来的白日梦,小天狼星是这么想的。
可是当然啦,现在的那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了就对了。
就算是终有一天黎明会到来,他估计都早就死翘翘了,毕竟在这个鬼地方活着,其实和死没什么区别。
不过让他自己都感觉自己简直是丧心病狂的是,在这里半死不活地待着的时光,却比他大半辈子所呆在布莱克家族锦衣玉食的生活还要快乐地多得多,而直到来到这里之后,他才真正地感觉自己活着过。
当然肯定的,他不会把这话告诉他现在的同伴,他们是不会理解的,就连詹姆都不可能。彼得大概会长大了嘴巴但是什么都不敢说。但是莱姆斯……小天狼星知道,这个他已经愿意称呼教名的看上去很冷酷而又理智到没有感情的家伙却是和詹姆说的一样“本质很温柔”的年长男孩并不喜欢自己。
但是他掩盖的很好,小天狼星想,假如不是因为他长年在观察着那些戴着面具的所谓的“上等人”的话,他敢肯定自己也绝对看不出来那个男孩看自己的眼神居然会有不友好的成分在里面。
毕竟在这个人人都忙着活着看第二天太阳的世界里,居然还有闲心会去不喜欢一个人,小天狼星不禁觉得除去詹姆以外,莱姆斯是第二个带给他惊喜的人。
可惜这个带给他惊喜的人很明显的,确确实实的,完完全全的,不喜欢着他。
不过这也没什么就是了,毕竟小天狼星知道,自己原本此刻已经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假如不是因为自己家族的面子关系没有在被发现身份的时候当场处决,他此刻也不可能站在这片有生以来头一次让他感觉是有人情味儿的地方。甚至在自己残喘着的半条命里,居然还能遇到詹姆这么有趣的人了。
所以人大概不能奢求太多,对吧?尤其是当你还呆在集中营里的时候。
可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小天狼星发现莱姆斯对自己的态度开始慢慢变得温润了一点儿。虽然小天狼星八成感觉这是他自己的错觉,毕竟在早上起来主动跟你说一句“早上好,布莱克。”还有在早上列队的时候会在看守来的时候轻轻地冲你这边点点头提醒一下,可能都不算是什么值得让人值得大惊小怪的。
而当小天狼星对詹姆说起自己的怀疑的时候,詹姆倒是很够义气地认真回答了小天狼星的问题。
“我觉得莱姆斯八成是暗恋上你了,布莱克先生,你知道咱们这里的美女数量不够,于是莱姆斯那个家伙可能就看上了你的美色了。虽说你跟刚进来那会儿比饿瘦了点儿,可是这么看看感觉你长得确实比我们这群猴子要进化地多了——嗷痛痛痛你干什么小天狼星!你居然掐我!还掐到我的骨头了!都在这个鬼地方带着了这么久都营养不良了你还掐我!你你你不要这样啊!”
结果两个人差点招来守卫的目光,又一次。
那一整天莱姆斯看着他们用的那种眼神就差把他们给射穿了。
在这种诡异而又残破的气氛里,冬天不知不觉地到来了。
哦不,不要误解,这里所用的“不知不觉”可不是因为冬天的到来真的难以察觉。在集中营里的冬天怎么可能会难以察觉呢?隔壁的房间上的烟囱每日排出的烟雾也越来越多了,可在屋子里的空气却越来越冷。倒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屋子里的人倒是少的突然之间就快了起来了,每天一不小心消失的人数几乎是在以三倍的速度在增长,一切的一切,都预示着冬天早就到来了。
所以不,不是,并非是大家都没有察觉到冬天的到来。而是没人愿意去相信,冬天真的到来了而已。
集中营意味着什么?死亡。集中营的冬天意味着什么?更多的死亡。
如今每天几乎是几十个几十个人在消失的速度让小天狼星产生了一个坏习惯,那就是在每天的劳作的时候开始有的时候会突然间盯着某个人发呆,然后幻想猜测着他会不会就是明天倒下的人之一呢?
昨天他就曾因为这样想着想出了神,结果被看守发现了,于是被狠狠地打了一顿,今天甚至差点儿都没下的了床。
于是甚至就连詹姆都开始皱着眉头看向了他,用极其像他妈妈的口气说道,“伙计,你真得小心点儿了,我知道你命大,可是要想熬过冬天的话,我们就都得悠着点儿。”
小天狼星发誓假如是别人这么对他说的话他一定会直接上去给他一拳的,他从来不喜欢别人多管他的事情,不如这么说,他压根就不习惯别人去管他的死活了。可是当詹姆说出这种话的时候,他却沉默了,并且有生以来头一次,他选择了虚心听从一个不是从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人所说的话的意见。
就这样,集中营的冬天到来了。
可是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已经变得不可能更可怕的时候,突然之间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更像是以比鼠疫和纳粹士兵手里枪子儿还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集中营。
那就是,实验又要开始了。
最开始的消息是“傻子”顿格带来的,没人会不知道傻子顿格·弗莱彻的,他出了名的一等一的蠢脑子和不知道是从哪里遗传下来的命大的狗屎运让他成为了在集中营里除了纳粹士兵以外第一个让所有人避之不及的人。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嘴把不了门,要是让他发现你有什么小动作的话,他会立马大叫大嚷起来,之后你就死定了。因为纳粹军官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即使是这个大傻子报的信。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靠着打小报告和狗屎运一直活到今天的“傻子”顿格,他的运气也再也没能帮着他熬过这个异常寒冷的冬天。
小天狼星觉得自己恐怕永远不会忘记自己那天所看到的场景。那是一天中午,太阳倒是很大,却全然没有温度。就好像集中营的某种特殊的气场阻断了一切能承受温度的东西一样,即使全身都沐浴在阳光之中,却还是觉得格外寒冷。
那个时候大家都正在搬运着体重比他们如今已经瘦的皮包骨样的身躯至少要重上两倍的奇怪金属,然后还要时刻小心它们不压死自己或掉在地上引起看守的注意。但究竟这些大块头的金属是用来干什么用的,小天狼星并不明确的知道,可是说白了是他自己不想知道。因为这种金属他只见过一次,那就是当他弟弟雷古勒斯在加入纳粹军队以后寄存在布莱克庄园地下室的那一堆堆冰冷的长条形状的东西上。
但是就是在这个时候,“傻子”顿格的身影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没人知道他是怎么会没有在劳作的队伍里的。人们只记得在那天的那个时候又一次看到顿格的时候,他已经彻底从“傻子”顿格变成了“疯子”顿格。
“他,他们,他们要杀了我们,他们,他们要拿我们当小白鼠一样地玩啊!啊,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那样!人,人身上长了桃子,哦不,不是桃子,是大桃子一样的……不要!我不要变成那样!疯子!别过来!别过来啊!”
当看到顿格疯了一样往这边跑来的样子,卫兵们都显得有点儿惊慌失措了,他们手忙脚乱了一来,一时间居然忘了该怎么对待面前这个显然是在透露着重要讯息的大麻烦。
而直到他们终于从呆立的状态中缓了过来,手忙脚乱地将黑色的空心棍子指向顿格的头然后把他处理掉的时候,早一点来到集中营的人们都已经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就算是新来的人,比如小天狼星,从这段疯了一样的话中也足以知道了有多么不要的事情在发生。
“不,不要,我们不要变成那样!”
“你们这群恶魔!恶魔!你们要对我们做什么!又要对我们做什么!”
就好像是被被扔进原本就已经一只只是在枯萎上的干草的一把火星,顿格的身体刚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的的时候,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瞬间响了起来,在小天狼星的耳朵里这就好像是亡灵才会发出的尖叫。他并没有捂住耳朵,他看到了一切,一切曾经被死寂的秩序和死亡所掩盖的,却再也掩盖不了的恐慌和怒火。
刚开始只是一两个人,他们突然间就冲向了外面举着枪支的卫兵们,没有一点儿预兆,刚刚还好像死灰一样耷拉着的面孔里,此刻却扭曲成了不似人样的恶鬼,他们冲向了那些枪口,眼里却只有那些枪口身后的地方,可是等待他们的结局不言而喻。
血窟窿一下子就被开满了脑袋,可是这却并非是死神的号召,相反的,在这个早已被死所占领的地方。这些先驱者的怒吼声却好像是战争的号角。突如其来所发生的情况冲蒙了小天狼星的脑袋,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就会突然爆发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上一秒还在死亡边缘不愿离去的人,此刻突然间如此热烈地奔向死亡。
可是就是这样,突然间,人群里的人们就都疯了。他们叫嚷着,咆哮着,然后就好像是猛兽一样狠狠地扑向了外围的看守们。他们手里什么都没有,却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了唯一支撑着他们的盾牌。
有的人没能走两步就被枪子给干掉了,但也有很多的人甚至冲到了那些看守们的身上,他们手里什么都没有,于是他们就用手指撕扯着那些纳粹士兵们的脸和衣服。血肉横飞在了地上,被撕碎的纳粹袖章飞舞在了灰色的天上,就好像是人们对那些曾经死在这些恶魔的标章之下的复仇一样,这些从来都被灌输以洗脑式的“高人一等”的士兵们一时间甚至没来得及哀嚎,气管就已经被野兽的獠牙撕开了。
小天狼星面对着眼前的这眼花缭乱的一切,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昏昏沉沉地被人群挤开,然后就那样站在人群之外。好像自己不是属于这洪流中的一员一样,什么都做不了,也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
直到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用他不曾听到的口气喊出他不曾想象到这个声音的主人会喊出的话。
相信亲爱的朋友们已经猜到那是谁了,当然啦,是詹姆,那个对于小天狼星来说是太阳一样的存在的詹姆。那个即使是在这个主人是死亡的地方,依旧可以用最灿烂的微笑来面对这个这一切的詹姆。
那一刻小天狼星正看到的詹姆,正是一直以来留给他和我们这样印象的詹姆,此刻脸上却扭曲着好像被撕裂了嘴角的恐怖笑容,声音也失真了地叫喊着和周围那些往前闯着的人一样的怒吼。
“恶魔!恶魔!你们这群恶魔!”
可以听到和看到的是也在人流中小天狼星视野范围之内,离詹姆不到十部的时候莱姆斯也正在嘶吼着他的名字,可是詹姆却丝毫没有听见一样地在离莱姆斯的地方远去。莱姆斯想去揪住他,不过因为已经需要用全部的力量制止彼得也和当场所有疯了的人一样向外冲去,他压根没有更多的精力和多一只手去抓住已经失去理智而狂笑着远去的詹姆了。
几乎可以看到洗洗地布满了莱姆斯脑门的汗珠,小天狼星愣在了原地,他恐怕永远都不知道莱姆斯是怎么在狂窜的人群中看到自己的。可是小天狼星却确确实实清楚的看到了,莱姆斯的双目不知道什么时候冲向了自己。这个几个月以来都对他冷若冰霜甚至是把他当成隐藏敌人的青年正准备用以生命为代价的求助眼神看向了他。
那双眼睛分明是在对他说,“救救詹姆,求你救救詹姆!”
而当小天狼星真正意识到莱姆斯眼神的含义之前,他的身体就已经动起来。
当然,这是不用说的。
詹姆,詹姆,詹姆! 你不能过去!你这是送死,你知道吗!
已经沙哑的声音在愤怒的人群里不值一提,就好像被淹没在汪洋大海中的一粒水滴一样迅速消逝。詹姆的身影依旧慢慢地离他远去,即使伸出手也抓不到了。
“詹姆——”
不,他还是抓到了。
虽然只有一只袖子,可是小天狼星依旧用尽了全力,虽然詹姆就好像一条要溺死的金鱼一样奋力挣扎着。但小天狼星也用尽了全力,用尽了全力地把詹姆从死亡的深渊中救了出来。
小天狼星能感受到,此刻从这个在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永远保持着微笑的,永远都是快乐的和亲人的詹姆身上所爆发出的怨念居然有如此强烈。即使是小天狼星都感觉到了震撼。不过这不算什么,小天狼星知道詹姆的执念有多么之深。可他也知道,知道自己的执念一定比詹姆的执念更深——
所以小天狼星绝对,一定,即使是和他一起被人流踩踏致死,他也不会就这样轻易地让詹姆就这样疯狂地,就这样扑向死亡的!
那场发生在集中营的暴乱,一直到今天也没有被记录在正统历史上。
这也是自然的。因为即使那个时候它爆发的有多么轰轰烈烈,但是在那片被恶魔笼罩的国家里,不管他们的希望有多么涌烈,也终究是会被扑灭的。
日后彼得和詹姆都会理解,那天小天狼星和莱姆斯所做出的判断是对的。那一天,确实因为人数差距有很多纳粹士兵因为错乱而死在了寻求着自由着的人们身上。可是即使通过了他们,还有通了电的铁栅栏。他们终究是会被关了太久,渐渐变疯了,他们原本应该会意识到的,集中营的主人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他们呢?
可是其实在那一场暴乱中,也确实有逃出去的人。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他会向早已认清了自己罪行的这个国家的最新的主人们面前,讲述那些曾经疯狂地追求着冲向死亡的勇者们的英灵。
起码他们的死,换来了内心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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