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是很糟糕的。
水似是泛滥，从四面八方灌进嘴巴、鼻子、耳朵，像是数以千万计的虫子，拼了命地往身体里钻，堵塞空气和声音。从前无知无觉的呼吸，被苦涩的水填满，此刻成了最为艰难的事情。
应该“保持冷静”，应该“切勿慌乱”，应该……此刻都成了河面上的雾。
四肢慌乱地在水流中扑腾，竭力将脑袋送出水面，想要将满口的水吐出去。但是浸了水的衣服像是铅铸的，将人往水深处拖，水吐不出去，反而倒灌。为了再次浮上去，手脚拼了命地刨，苍白天色匆匆一现，复又下沉。
河水也冷得刺骨，似蛰伏饥饿的兽，无情地吞噬体温，掠夺人与其抗衡的武器。
挣扎循环往复，孤独而绝望。
时间消失了，衡量一切的分度值变成了气力，可那也在飞速流逝，像一只被扎破的气球里面的气体，疯狂逃离，无可挽留。
当鼻子沉入水中，是人不再坚持得住，没进了纷乱的水波。
也许是生命的本能，也许是垂危时迸出的意识，安溪尽力屏住了呼吸。像是有一双手忽然从天而降，掐住了她的脖子，也卡住了要灌入更深处的水。
那一口气撑不了太久，人在水中的憋气时间要比正常情况下短太多太多。
安溪费力地在乱流中抬起手，完全失去知觉的双手挥舞，企图抓住些什么，水草、树枝、石头……哪怕一块浮木，或是能触发身上的保护罩，虽然不知道那玩意儿在水下有没有用。可是别无她法，这样大雪纷飞的日子，不会有人渡河的。
嘭——
闷响比疼痛更先被察觉。
水流太快了，安溪眼前闪过一般又一般的颜色，有的沉默远去，有的被冲淡消散，皆溅在浑浊的河水中。就着麻木的疼，她后知后觉——原来是撞了石头，并不尖锐的棱角刺破衣裳，刮过皮肉，血一下子涌出来，浅浅染红了一片急流。
温度顺着破口肆意流淌，像流出一只破烂不堪的水管。
咳——
安溪再撑不住那口气，奋力使出最后的、全力的一蹬，细碎的泡泡随着人一起挣扎。似乎浮上了水面，因为有短暂的声音，好像是人，又似乎没有，水来回拍进耳朵，一阵杂乱嘶鸣。
“哎……”即使是幻觉，即使呛水，安溪也试图发出微弱的呼救，“……救噗……”
她又听到了声音，只是很遥远模糊，听起来依稀是：“安溪——”
竟然是在呼唤她吗？
溺成这样，应该是听错了，但是确实是人的呼喊。
她还是勉力控制没有知觉的手，伸往水面：“……命……”
噗通——是熟悉的闷响。
河水在失真，每一抔浑浊都被揉细搓长，捻成无数丝纤细的线，将人从头到脚勒了个紧。而千千万万的线头交错打缠，全系在了咽喉处。
已经看不到天光了——受了莫大委屈，要痛哭一场的阴暗天光。
晦暗笼罩，有别的物什亮起来，荧然微光，叫人看不真切，只看见细长挺拔的形象，应该是人，在视野里来回踱步，还一步一个高矮胖瘦。声音也略有模糊，但是一声叠一声，不间断地喊：“安溪，安溪，安溪，安溪……”
一声低沉，一声清澈，一声稚嫩，一声沙哑……都不带喘口气的。
都要听不懂那两个字了。
安溪思量片刻，没待她动作，发丝细的线便被一扯。水倏然退去，她听到了风，从原野呼啸而过的风。
也听到了清晰的呼唤，与先前的声音都不相同，似一炉燃烧的火，温暖又微微烫过耳朵：“安溪——”
安溪意识涣散，但分辨出来了。
曾与她日夜相伴，后也无数次在想象里流连，眼波、神情、姿势……甚至手指屈起的弧度，接连在岁月与长河的罅隙间浮现，似是从未离她而去。
呼唤被圣河阻拦，哑然无声。
菲尔德——
这个名字是一根灯绳，轻轻一扯，水色连天，须臾晦暗。
“醒醒！哎醒醒！”
皲裂的手指颤动，少女安溪惊醒，从臂弯里探出一双红肿的眼睛，费力一眨。四下昏暗，还未看清说话的人，一只大钳似的手就掐上她的脖子，拖着往外一扔。
碎雪如细针，磨着渗血的旧伤钻入皮肉，烧灼麻木。
安溪被摔得头晕目眩，蜷在地上爬不起来：“你……”
“半死不活的东西！”动手的人居高临下，狠狠啐了一口，“丫的别占着靠前的位置！”
“咳咳！”打颤的胳膊支起单薄的身影，安溪勉力咽下血沫，用僵硬冰冷的手掌抹掉脸上的脏污。
还没说话，衣袖就被一拉，轻轻一下，很是小心翼翼，不过布料还是拉扯着胳膊上的擦伤，带起连片刺痛。
安溪一顿，回过头去。
溜着防护网那一侧，本是蹲着很多人的，一听闻冲突的动静，便慌忙作鸟兽散了，三两挤着。
明明惊恐着疏远，却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们的争斗，若是事态变糟，她们能第一时间知道，然后逃走。
拉安溪衣袖的是个孩子，大概到腰那么高，所以高高仰着头，漆黑的眼睛一眨，直直盯着她。
安溪也眨了下酸涩的眼睛，无言询问。
小孩眼珠一转，看向不远处一脸凶相的男人，瑟缩了下，目光才又游移到那人指间。安溪的视线缓慢跟随，最后停留在冷冷的寒光上——那是薄薄的刀片，在粗糙的指缝间露了个尖，满聚远处探照灯洒落的光。
见被注意到，男人手指一动，刀片又被顶出大半。
身后，嘶哑的声音适时地低响。
“算了吧算了吧！”
“要是斗殴被看到了，恐怕咱们都进不去了。”
“对呀！忍一忍就过去了。”
“千万不要动手。”
……
衣袖又被一拉，这次带了力道，带着安溪缓缓退到了防护网边。几只枯瘦的手从旁伸出，拽上手指、衣角……安溪摇摇晃晃，被拖着摔坐下来。
男人满脸得意，朝着她们再一啐：“怂货！”
防护网的钢筋结了一圈坚冰，安溪背靠着，仿佛和冰凉融为了一体，心脏也被冻上，半晌觉不到跳动。
身边的孩子看安溪失神，轻轻将手放进她掌心，传递轻微的暖，一边试着搭话：“你是从，从哪里来的呀？”
——一个已经从地图上消失的地方。
血腥气上涌，堵塞喉咙，安溪什么也说不出，绝望地摇了摇头，抽回手，又恢复到抱膝垂首的姿势。
议论渐弱，雪夜静默。
连年的雪崩，摧毁了家乡几乎所有的建筑，掩埋了许多的生命，废墟难以清理，所以人们迁徙、流离失所。
她们分离，各自寻找生机，似蜿蜒的溪，分别流向荒芜的平原、崎岖的山道、坎坷的沟壑，以及未知的春秋。
安溪随着一行老人，拖着残破的身体与精神，行向冰雪，爬往道听途说的希望之地——岳峙——听说那是一座城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接收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可是生命是在绝望中消逝的，纵使天灾不曾降临。
同行的人接连倒下，身体被一抔一抔的风雪掩埋，归于尘土。
山长水远，歧路迢迢。希望的尽头，仅剩遍体鳞伤的安溪，单薄的脊背负着所有佝偻的魂灵，抵达灯火千万处。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只要等到天亮，防护网拉开，那是岳峙在接纳她们——所有的一切终将落定，生命再度扎根。
偏事端多生。
脑海中，断断续续的歌谣响起。曾经风雪难捱，老者们会哼起这样的歌谣，哄婴孩入睡般的调子，会短暂地使人遗忘未卜的前路。
以及现在的伤痛。
天色渐明，雪也越来越大，积压几重。私语窃窃，人群雀跃流动，绕过沉眠未醒的同伴。
也许那些人再也醒不来了。
“……你好。”
仿佛深陷旧梦，在数声呼唤后，安溪才挣扎着醒来。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一行鲜艳的泪悄声滑落，滴入从头顶簌簌而落的雪块。
“还好吗？”喊醒她的人也吓了一跳，连忙掏出纸巾和取暖器递过来，一边低声呼叫医疗。
身畔没有其她人了，殷红之外，只有一抹水蓝闪烁。
“谢谢。”安溪手指屈伸，小心地贴上许久不曾接触的暖意，冻坏的意识微微化开，她后知后觉地问，“你是……”
能拥有取暖器，还能大方地送出去——
“我是岳峙的后勤工作人员，参与今日入城者的接收，我叫菲尔德。”
自称叫菲尔德的人全副武装，瞧不清面容，只露出一双随着动作闪烁的眼睛——那是一双独特的眼睛，是那一抹蓝的栖息处。
安溪愣了下，她从没见过浅色的眼睛，不自觉地被吸引。
“现在是需要您先填一份表，填写过后才能进入岳峙。”菲尔德拿出一张纸，瞄了一眼与她相对的眼睛，似又要滴血，“您说，我来写，可以吗？”
说话时，浮光跃入菲尔德的眼睛，那里变成了一片粼粼的海，此刻无风，平静涨落着漫过被冻僵的人，如同春水流过隆冬的枯树。
有海鸟停驻。
安溪望着自己模糊的倒影，小幅度地点头。
“姓名。”
“安溪——溪水的溪，不是希望的希。”
“醒醒！哎醒醒！”
安溪呛出几口水，悠悠转醒。
浑身疼痛不已，但她顾不上去管，只一次次眨眼，驱走乱冒的金星。眼前的人随着强烈的意愿变得清晰，可惜十分陌生，全然不是她所期盼的人。
湛蓝的海灌入挖掘机刨出的大坑，沉默成一洼死水。
呛咳来自身体深处，按捺不住，安溪皱眉偏向另一侧——雪天一白，地面灰褐，其间却杂着一片浓稠的黑，与两滴明亮的蓝。
宛若镶嵌于山巅的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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