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桥奈杉表达了想要请一次假的意图。
尽管有些意外,但她很快同意了,随后向我重申了一些薪资发放的规定,并解释了其他的工作要求。
“嘿,我敢说你一定是最近三年里入职最快的人了,”她说,“但我觉得你完全配得上。而且,对于一个天天敲键盘的人来说,你的花体字相当漂亮。”
她看着我在申请表上填的名字。
好吧,我收回“书法的技能根本没有”的言论。
这是我埋头大睡了一场之后的事。
连夜对X Police的人解释了一遍病毒到工厂的来龙去脉,我实在感到疲倦。好在K公司专门管运营的人来得及时,剩下和官方对接的收尾就不用我参与了。
对于我和“Cola”的博弈,伊莱亚斯.泽尔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震惊不解的神情。看上去他对终于找到了这个“幕后黑手”相当满意,因此也没问我为什么没有提前告知K公司里的其他人。
唯有在坐进租用汽车的时候,一道锐光的飞掠让我晃了下神——我看到后视镜里折射出的目光。那个爱喝可乐的年轻人没有暴起试图逃脱,而是相当顺从地听任拘押,仿佛事情尚在他掌控之中。
值得肯定,他可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没准他甚至在思考如何从审判里脱身。
我打过方向盘,周围仍旧安静,只有汽车的轰鸣声一路陪伴。
他的有些话使我感到奇怪。
“少得屈指可数”,“散落在各个地方的”,“属于我们的东西”。
换位思考,我隐隐有种预感:他背后有些我还没得知的东西,他的行动范围里已经不止一个人了。
距离江知喜的生日还有四天,我应该要准备回到A国了。
值得一提的是,我收到了格兰特博士发到邮箱里的协议和报价表。表上按照手术的价格进行了付款分期处理,费用均摊。我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字面意义上的漏洞,报出的利息相当的可以接受,而且采取先实施再分期的方式。
我头上冒出一个问号。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么好的馅饼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我左思右想也找不到答案。
真打算把我的大脑拿去做其他的实验?不可能啊,他的前景不要了?
越是看着合约上的完美措辞,我越疑惑。
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格兰特博士对他的报价表示没有数字问题,然后又以“可以保存手术全程的录像”作为保证,担保这里面没有任何人为的风险。
说得真诚恳切,让人找不到理由拒绝。
难道他其实是慈善家来的?
不好判断。
我以模糊的同意应下,打算等下一次回来再具体跟进。
“你以为你算什么?你自命不凡地觉得自己是英雄吗?”
“你有什么?”
江知喜眼神里再明显不过的嘲讽几乎化为实体,她直视着我,嘴角挑起极富攻击性的笑。
她没有动作,只是看着我,我就觉得心脏已经被抓在她手里。
“我和你究竟哪里不一样?你的过往甚至比我更幸福......林慧,你能告诉我吗,你凭什么?”
“凭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我哑口无言,即将被她双眼的黑洞吞噬。
不,等等——
我醒了。
背后冷汗划过,我意识到我还在长途飞机上,江知喜的话只是我梦里的幻境。
但余音没有随之消散。
我想让自己停止回忆,但心里的某个声音还在持续不断地发难:凭什么?为什么?我为什么可以获得这个馈赠,走到以前我想都不敢想的路上?
这种莫名其妙的愧意是没有用、没有意义的——我说。
可我害怕。
我试着不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但我真的害怕,如果她真的这样问我......我该怎么办?
额头上的纱布已经拆了。
我和从前无二地等红绿灯,接着穿过写字楼前的十字路口,在绿化带边停留了一会儿,又去点了一杯最常喝的奶茶。我记得那位最常见的店员的脸,即使她戴着工作时配备的口罩,但她似乎对我没什么印象。
不仅仅她,周边的事物皆是这样。我认识,却没法留下人的痕迹。
我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这么久,但我感受不到所谓“深层次的羁绊”——没有根,更像是浮萍。本质上,我对任何地域都没有感情,选择住在哪里一定是因为工作、房租或者通勤的便利性。
平静冷漠,沉默居多,不善谈吐。大多数叫得上我名字的人这么说。
“离开”就和其他的词汇一样激不起半点波澜。
可江知喜不同。她一个人代表的比其他都多。
我拿出那个包装好的礼物,拨出了电话——“嗨,我到了。”
准确来说,这只是她生日的前一天。但她把客厅的装饰布置得很好,甚至有一盏立式灯牌,上面写着定制的“生日快乐”。
她到楼下接我,带着我走过曾一次次越过的走廊。
“总算回来了?”她直接把我的行李推到原来的房间,“我跟你说,这次的庆祝装备我策划了好久,明天包给你一个惊喜的!”
“没听错——给我惊喜?”我笑,“不对吧不对吧,明天好像不是我的生日啊。”
“哎差不了多少,反正明天是周末,你听我安排就完事了。”
“好的,听您吩咐。”
一番安顿之后,我坐到沙发上熟悉的位置,把手机里收藏的所有随行风景照给她看。摩托艇上录像的湖泊、第七州郊野的公路、鳞次栉比的大厦。
“你真当记者了?以后考不考虑搞点副业?”
“没错,我明天就能上酱汁牌独家新闻的头版。”
“看完了,我还是最喜欢鹤山,”看完一遍之后,她如此评价道,“感觉比城市漂亮。”
“......确实,那边原生态保护得更好一点。”
我注意到桌子上有喝了半杯的奶茶——烤黑糖珍珠红茶,和我上次给她点的一样。
她顺着我的方向看过去。
“这些天你把奶茶戒了?”
“你别说,还真是不得不戒——那边根本没得卖啊。看来这次不得不猛喝几杯了。”
“这次?”
江知喜和我都安静了几秒。
可这个话题总归要来。
“我是说......我可能,过段时间要......”
“嗯。”
她几乎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点了下头。
然后脸上再次浮现出轻松愉快的表情,似乎要继续开启另一个话题。
“明天我带你去那个新开的——”
要不要就这么糊弄过去?反正她好像也不太在意不是吗?
何必回过头再提呢?万一毁了气氛怎么办?
就装作随口一说吧,就默契地同时略过不管吧。
就......
“对不起。”
不行。不能这样,林慧。
你知道的,沟通的本质是解决问题。越是难的事越是要去做,别等到有一天来不及修补才后悔。
不要逃避。
我闭了闭眼。
“对不起,这么久以来我——”
“林慧。你知道吗,我很想你。”
于是我突然感觉眼睛痛了刹那。
“我经常想直接问你,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在追逐什么,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回家。”
她的声音极轻,但力度不容忽视。
“但每一次我都克制住了。我不断提醒自己,你一定在坚持着那个想法,那个让你不得不离开故地在外漂泊的想法。”
“有时候,我看到你还在和我发信息聊天,觉得好像就这样维持下去也没什么不行。但有时候我又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我最熟悉的人就这么走了,几乎什么都没留下。”
我只想马上、立即、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对不起。
但她用眼神示意我先不要插话,因此我静下来听她说完。
“本来我不会这么说。在这之前,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对未来避而不谈,那我会照常和你一起过完这个生日,然后目送你离开——我以为你会这么做。”
她说。
“那样,看起来更符合你的性格。”
“但你没有。你做出了你的选择。”
我眼睛酸涩得几乎有些模糊了。然而她的下一句话却让我陡然转向惊愕。
“所以我也要做出选择,就像我之前预想过的、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我要和你一起走。”
“不行!”
这句话立刻脱口而出,也打断了我保持的沉默。
“不,我的意思是,这......这完全,完全没有经过任何考量。”
“我能熟练使用那门语言,你知道的。”
不是?怎么已经切入实际问题的考察了?
我的脑子还没转过来,但思维在自作主张:
“你没有相关证件。”
“我之前出差那次办的商务类手续,现在还能用。在此期间我可以继续着手长期证件的办理。”
“你怎么能确保找到新的工作?”
“我修过艺术类课程,我还可以新学一门或者尝试做快销行业。”
“你......你没有......”
我的话陷入卡壳境地。该死,快点想出合理的问题啊。
然而她对我磕磕绊绊的质询对答如流,就像她说的“预想过”——用语言证明,她曾经探讨过理论可行性。
最后,江知喜笑了,她说:“没事,我不会多用你的钱的。”
“不。”
我放弃思考,抬头面对她近在咫尺的脸。
“不,不是用钱。江知喜,你了解我就像我了解我自己,我不担心你用我的钱或者其他任何东西。我一点,一点都不介意这些。”
“只是因为我不想把你拖进来。”
我永远都不知道我在什么漩涡里面,也不知道为了完成那什么任务,我要做出哪些举动。
原来的生活固然平淡,但它的确安全。
——我不想把她拖进来。
“嘿,别这么想哇。”她试探性地说,“本来我就觉得这些很无聊——看,无聊的工作,无聊的房子,无聊的城市,这个世界本来就无比无聊。”
她曾经这样说过,在许多年以前。
“我的兴趣爱好早就被磨灭了,留下来一个甘愿在生活里苟延残喘的壳子。在你走之后,我单独发呆的时间比以前多多了,我想着为什么我突然对一切都感到无趣。”
“后来我想到了一种可能,因为你还在的时候,我用这份单纯的快乐和包容填充了我的生活,让它显得不那么枯燥。但本质上,这从来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时,我怎么说的吗?”
——“虽然现在没得选,但我这素描可不是白学的。等我先积累一点钱,到时候直接去外面写生采风,到处乱闯。”
我原封不动地复述。
“这就是我的选择。肯定有考虑到你,但也不是完全为了你。”江知喜的眼睛闪烁着跃动的光,“硬要说的话,就算作一个热血来潮的新奇点子吧。”
沉默。
那日复一日却难以替代的七年在我眼前一晃而过。
我在故事里搜寻。
......
“江知喜,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你问我获得这些能力的人凭什么是我。”
夕阳西沉,夜幕将启。
“我吓了一跳。”
毕竟我曾有那么几分钟,真切地恐惧梦幻化成现实。
“大概是因为梦是反的吧。”
“时至今日,我仍然感谢那块奇怪的屏幕让我能再见到你。”
我和她半躺在换过一次皮套的沙发上,放松地盯着天花板。
包装盒里的礼物是一个形状像迷你收音机的挂坠,质量很轻,可以随身携带,但芯片内存很大,可以储存上百条半分钟以内的录音。
在她尝试录了一条并成功回听之后,我笑着,心里却浮起不确定的未知感。
左边大脑在强调一切都取决于她,既然她决定了那么我就不应该背负责任;右边大脑又在争执,她会做选择还不是考虑了我,难道我真能当甩手掌柜,心安理得地卸下负担?
可是唯独有一点可以确定,我和她的未来已经不可分离了。
从我跨过沉默不语的那道坎,从她无条件的信任,从命运般巧合的第一眼相遇。
从故事的根本,就已经不可分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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