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咨询的过程十分顺利。
“您是说格兰特博士？他现在就在办公室，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直接去就好。”
啊？这么快？
面前的人视线扫过我的工作牌，像解答了我的疑惑。
当我在搜索引擎里找到的人真实地出现，我还是感觉有点恍惚。
他戴着一副看起来度数就很重的眼镜。
我斟酌着措辞，接连问了几个关于“记忆”“知识”和“管理”的问题。
“记忆宫殿，你听说过吗？”
“......好像在很久以前有人和我聊过，但已经忘记了。”
他拿出一沓纸质的文件给我，说：“现在研究热潮是在人机深度交互方面，其实人脑记忆已经很久没人做课题了。不过，我还保留着一些以前的资料，虽然都是旧东西，也可以翻翻看。”
“你说你没办法管理好大脑的知识......”他思索了一会儿，“恕我直言，绝大多数人没有这个困惑。我可以问问具体原因吗？”
“......数量。因为数量。”
“好吧，因为数量。那么我假设你在很短的时间内一次性接收了太多东西导致大脑混乱？”
噢天呐，我立刻接话：“是的，就是这样。”
“半个多世纪以前，有一部分脑科学家研究出了一种据说可以有效提升记忆容量的办法，对不少没有训练过的人也有显著功用，一般它被叫作记忆宫殿。”
“但是，”他又立即说道，“这种方法终究是有极限的。因此有几个研究者认为突破硬件束缚才能造就更好的结果。”
他镜片后的眼睛好像闪过一丝幽光——也可能是我眼花了。
“后来他们成了神经植入的第一批发明人。”
“神经植入？”
“简单来说就是用外植网络扩充海马体的容量，你可以类比移动设备里添加的内存卡。”
“有这么好的生物材料？”
“是的。”他点头又摇头，“理论上，完全可行，但实际完成的案例极少。”
“因为成功率很低？”
“不，因为自愿接受的人很少。就像我说的，大多数人根本不需要也不关心这项发明。”
“......如果我对此有意向，我应该去找哪个机构或者专家来......报名呢？”
“最方便的选择大概就在你面前。”
“我面前......”我狐疑地盯着格兰特博士，“你执行过？”
“是的，最近一次手术就在去年。”
“成功了？”
“成功，并且达到了理论最佳的八成——一个在人脑科学上相当漂亮的成绩。”
“我可以知道那个手术对象为什么有这个需求吗？”
“抱歉，这属于个人**问题，我不能回答。”
没什么意外。
“这样的手术需要多少钱？”
我以为他会报出一个想象中遥不可及的价格，然而他口中的数字却远远低于我的预期，以至于和一般医院的临床手术相差无几。并不便宜，但起码能接受。
“......我以为这样的‘先进’实验应该有天文数字的报价。”
他古板而僵硬地笑了笑：“这不一定。你可以理解为我的研究还在验证阶段，当前进行的手术本身就带有一定的不确定性，而外界又没有表示普遍地认同。”
也许他在积累个人成就和名气？
我打算再思考一段时间。
“林小姐，我很意外你竟然会成为K的员工。”
转身欲走之际，身后传来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理论上你应该对这里的人或事抱有很大的意见。”
“什么......等等，你看过，不，你认出来了？”
格兰特博士对我的反应表现平淡，他自然地回答：“Why not?(为什么不？)”
但我心里依旧诧异。
自从我摘下口罩以来，他是第一个把我和那篇新闻连接起来的人。
我再次望向他厚重的镜片，保守地说：“我们知道的未必是全部。”
“你说的没错......所以，把这个手术的价格当成K的见面礼吧。”
——我早该放弃那些安慰自己的幻想。
——我该明白所有东西都在背后标好了真正的价格。
不过，这个无奈的念头已经是许久之后的了。
灰尘。杂乱无章。破铜烂铁。
第七州的中心是X合约领土内最繁华的地方，但距离市区两个小时车程的郊区景象却截然不同。
破碎的电线杆零散地堆在地上，我跨过工厂前的荒芜，用力推开工厂的大门。
昏暗。
我意识到这个偌大的寂静空间里只有那么一个极小的窗口供光线通过，比自然光更抓眼的是闪烁着电子寒芒的人造光。
我面前的挂着很多电脑。
不，只有屏幕。
几十台屏幕被挂在半空，吊在天花板上或放在地上。没有任何排序，没有规矩，只有各自投射出的无温度蓝光交错缠绵。
所有的屏幕都朝向中间那个背对着我的身影。
头戴式耳机，一桌子闪光的机械键盘，随意扔到脚边的废弃可乐罐子。
我没有找错人。
“These cans are quite many for your age. (这些可乐对于你的年纪来说太多了。)”
我平静地看着坐在滑轮椅子上的人转过来。
金色头发，黑色眼瞳，但目光低垂，刻意回避着视线。他的姿态介于随意和懒散之间，似乎没有正眼看人的打算。
目测不超过二十岁。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厉害了？
“你好，请坐。”
这次他没有用合成的女声，而是实打实地开口说话。没有阴狠或者心计，这个声音就和他的样貌一样不符合他所做的事——没有任何人会在见到他时联系起在电子世界里放纵肆意的病毒。
“你可以叫我Cola。”
“Okay，”我说，“这个地方看起来不太像用来欢迎客人的——不如直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他笑了，只有一秒。
“只是......想亲眼见一下罢了。”
我看着他疑似从来没有笑过的脸露出一个笑容，不由得一阵恶寒。
“你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相信有人能完成。”他一字一句缓慢地道。
我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你就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原来我还能提问？那我要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手机的？”
他很快回答：“U盘，你的那些工具朋友们是在开源服务器里编写的，非常容易追踪。”
原来是这样，在具体的服务器里......看来他的网络权限没有我猜的那么极端，那个安排应该是不会被发现了。
想起出发之前设置的定时发送，我心里稍安。
“没有人负责管理这些东西？”
“当然有，”他毫不在意地耸肩，“但是那些愚蠢的人连我的影子都抓不住，更别说抓住我。”
这个称呼令我皱眉。
“你设计这个攻城游戏，又费心用病毒的前戏来引起注意，就是为了证明没人能超过你？”
“是的......但也不是。如我所说，一直以来，我的确抱着这样的想法，直到两天之前。”
“然后？”
“然后我想，我一定要见到这个人。面对面地，正式地。”
我环顾一圈这个破旧工厂，没有预想的什么热兵器预备，也没有那种随处可见的标志性尖锐武器。
“......真稀奇，我以为你理应把我除掉，这样你就可以接着稳坐最强了？”
“Cola”及其浮夸地大笑。一阵诡异的回响在四面铁壁里传动。
“哈哈哈哈......这是一个笑话吗？我很喜欢。”
“事实上，它不是。”我的耐心告罄，即使表面上还维持着体面的微笑，“好了，现在直截了当地说出你那不管是什么都无聊到了极点的意图。”
“噢，别啊，”他终于抬起头来，“为什么这么着急呢？”
“你在着急什么？林慧？”
这并不好笑。
再一次被开盒了——我想。
“容我批判一下......你的人生可以说是乏善可陈，毫无亮点，直到半个多月以前的那趟航班。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怎么做到的，但你既然破解了我的任务，就说明你有了足以和我相比的资本。”
“And？（接着？）”
“我根本不需要什么‘稳坐最强’，拜托了这简直是老掉牙的电影脚本好吗？难道我找到你就是为了把你杀死吗？那也太麻烦了吧。”
“你说麻烦？”
他伸了个懒腰：“对啊，如果我要抹掉一个人的痕迹，轻松愉快的方法多的是。”
我盯着他的脸。
“这么说可就有点过分了。”
“过分？不，不，你还没理解本质。”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
“你看，这个世界这么大，但真正值得它的人却那么少，少得屈指可数。”
“你的值得不会指的是闯入安全系统胡作非为吧？”
他沉浸在下文里，像没听到我的话：“从来就没有什么胡作非为，没有什么应不应该，林慧。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些能做到的人，和不能做到的人。”
“所以你让那些不能做到的人承担死亡的风险。”
“如果他们不能做到，那他们就应该承担代价！”他猛地一声吼贯彻空寂的空间，“这种连病毒都消杀不了的维护员留着做什么？他们之所以还能待在岗位上是因为没人曾经这么做！”
我反倒恢复平静，只是观看他陡然增大的动作幅度。
“你疯了。”
“No，”他笑，“我想到你会用这个词说我，这证明不了什么。”
“所有的一切本来就该归属于‘能做到’的人，这个世界理应被当作他们的工作台、创作室，他们应该拥有证明自己才能和水准的权利。”
“这其中也包括你吗？”
“当然......但远远不止是我，还有你，还有那些散落在各个地方的——还在犹豫不决的天才。”
“Ridiculous(荒谬)。”
“为什么一定要固执己见？”他状似不解地摇头，“为什么不能换换角度？林慧，你明明有不输于我的能力，却甘愿和那些掉队的人为伍，白白埋没了自己的身份和可能性，愚蠢。”
......
提到“能力”的词语，我想起来了什么。
最初的那块屏幕怎么说的来着？
“对标最高水准。”
也就是说，那份和自己对战的感觉并不是假的，而面前的这个怪异天才在事实层面也没有说假话——他的确是这个领域内最高水平的持有者。
......
“为什么不选择这一边？来和我合作吧，金钱、自由、快乐，你全都可以获得。电子世界就是我们的赌场，想做什么都可以。”
“......可能是我运气比较好吧。”
我终于开口：“所以抱歉，目前我对原本的人生怀有更多的认同。”
因为他提醒我了一点:不论有没有这些被赐予的能力，我本来就应该是一个普通人。
比起他谈吐里的所谓逍遥和自得，我觉得，成为一个普通人更能带来安心。
看来，此行不是空耗时间。
我抓住了那险些脱离掌控的东西。
“Cola”用深不见底的纯黑眼瞳和我对视了半分钟。
出乎意料，他没有愤怒地跳起来重申自己的观点，而是笑了。
“没事的，没事的......”他猜谜语一般地说，扭曲的笑容一点点加深。
就在我怀疑他是不是精神有点跑偏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径自走向一个非常隐蔽的狭小侧门。
他要走了？
“不管怎样，很高兴和你见面，林。”他回头道，“你以为我检测不到手机发出的定位警报？可惜，我差点相信你真的是一个人不加防范地来。”
“别瞎编了。换做是你，你也不敢吧。”
我无所谓地道，“你这些价值不菲的电脑不要了？”
“噢......那些都会再有的，请不要为我担心。”
他的表情端庄，演得像顶流明星：“但是，记住我的话：你一定会改变想法的。”
“你只是等待得不够久而已。相信我，等到有一天，你总会发现你变得和我如此相似——都追求着独立，追求一份本来就该属于我们的东西。到那时候，你就会知道今天的拒绝代表着多少遗憾。”
“谢谢。”我点头，“那我也送你一句话。”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日忙打雁，临了被雁啄。”
我没阻拦他的离开。
很快就会再见的。
后手藏在我的住处，一层大堂的公用电脑里。报警装置设定为特定时间自动发送，配备准确的地址和病毒解码证明。
本来这个时间差还是不够警车抵达的——但把两个小时的车程换算成直升机就不一定了。
再把手机的假信号送到他眼皮底下，让他自信有充足的时间离开。
听着他从外面反锁侧门，接着响起的不是他准备好的汽车发出引擎声，而是熟悉的警鸣。
也许他能预料自己有一天会被找到，但他不会想到那就是今日。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日忙打雁，临了被雁啄。太自信的人总会被自信所害。
很快就会再见的。就在五十米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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