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说,在桥奈杉震惊的时候,我的心里比狂喜更先出现的是罪恶感。
人会为自己拥有的能力而骄傲。
但前提是那是合理途径获得的。
我本质上不过是一个插满了U盘的容器,去掉了外部输入,自身就只是一副空壳。没有数值的馈赠,什么都不是。
罪恶感的原因是不劳而获吗?
迷茫。
这种从天而降赐予既荒谬空洞,又确实给了我可以骄傲的资本。
愧疚和愉悦交替地占据我的情感。
可终究是愉悦的本能压倒了负面情绪。
我表面上冷静镇定,却忍不住在午后回到暂居住宿的路上激动地和江知喜通话,在克制自己不谈及具体内容的情况下分享这份难以自持的喜悦,还有桥奈杉看到测试成绩时的震惊。
“听起来很顺利呀,”那边传来汽水开瓶的气泡声,“我就说你现在绝对是超神的存在,说好的苟富贵莫相忘啊。”
我拿出开门钥匙,“没问题。等我以后真赚了钱,全部都供奉给你花,酱汁大人。”
“嘶......不是不准你这么叫我吗!”她一边笑一边提高声音,“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本来就很饿!”
“错了错了,”我赶紧找补,“等我回去——”
戛然而止。
我不应该提到这句话。
我推开了门,动作却愣在原地。电话里瞬间陷入彼此都无法打破的沉默。
她会从我的沉默里察觉到什么吗?
一定会。没人比她更了解我,连我自己也不一定。
“等我回去,我给你尝试一下我的拿手好菜。”
“你最好磨练一下哈,”回答听不出异常,还是轻快自然,“我跟你说,我现在品鉴的水平越来越高了,到时候高低给你整个两千字长评。”
我用惯常的话语继续着。她没有询问我不能告知的任何信息,这是她表达信任的方式。
可唯独它让我觉得沉重。
比起输掉三十分钟的“守城战”,我更害怕辜负她的信任。
“你需要提高反应力。”
从第二天起,桥奈杉与我沟通的时长显著增加了。她似乎对我的作用寄予厚望。
我同意她的看法。在反应速度过慢的时候,我得用更多的思考来弥补,最终的结果就是削减了我能坚持的时间。
可是有些东西不是我能使用脑子里的技能来提升的,这其中就包括和年龄关系极为紧密的反应能力。
我按照她的建议学习了一些据说可以帮助集中精神的方法,再反复地进行测试。然而180ms和十四分钟就像一个棘手的瓶颈,难以突破。
但我对困难的汇报没有削弱桥奈杉的兴奋。
“太好了!”出乎意料,她没有失望只有喜悦,“不,这已经很令人喜悦了——你看,我们可以合作完成这个挑战,如果能把所有人的时长拼凑起来,我想我们有希望能撑过三十分钟!”
她在我椅子旁边激动地转了几个圈,“太好了......不过,真的难以相信,你一个人能够挺过的时间就是剩下六个人的总和。”她双手突然搭在我肩上,“嘿,如果未来我邀请你来这里工作,你会考虑吗?”
因为她下意识以为我的前任雇主一定是更优秀的企业,所以措辞才这么谨慎?
可事实上并不是。
“当然,我是说,我很乐意和你共事。”我作轻描淡写状回答。
我敢保证她连埃迪销售的名字都没听过。
桥奈杉很快开始了行动。她调用了一名程序员,组成了包含我在内一共八个人的队伍,根据每个人的能力维度的不同安排我们的顺序。
“然后......林慧,你是最后一个。”
“Okay。”我表示没问题。
时间是第二天。她把地点定在Kernal科技楼的第五层,一个有巨幕投屏的展厅。“我们都得做些准备,”她转头对所有人说,“到时候其他移动设备——可以的话——暂时停用。”
“还有,我们很可能不会一次性成功,今晚好好休息。”
在住处照常度过下午以后,我在入夜时分回到了大楼,为了提前看看桥奈杉说的“一般不会使用”的展厅。却在楼下看到了刚刚打算下班离开的黑发身影。
“杉。”
桥奈杉了解了我的来意,于是她说可以带我到五楼去参观一阵子。
“你觉得等你的伤愈合之后,成绩会更好一点吗?”聊天之际,她开玩笑似的问。
“我想是的。所以我今天晚上会下令让它好起来。”我一本正经地说。
她笑了一会儿。
“你真的很有天赋。”
这句和上文断开的话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心脏。
那种似有若无的罪恶感卷土重来,它每每因为面前人的真诚而愈加严重。
“不。你才是真正有天赋的人。”
我看着她偏圆而显得俏皮的侧脸,这话里没有任何假意。
“说什么呢......”她好像有点腼腆,避开我的视线歪了歪头,“我是大数据专业的,学的东西都过时啦。”
但是她的工作证上写着,她今年才二十三岁。
“好,那么就从现在——开始!”
按照桥奈杉的安排,所有近期参与破解病毒的人都到齐了,这个偌大的展厅完全没有因为容纳三四十人而显得拥挤。我和另外屏息以待的七个人共同等在一边,而投屏上显示的是实时的“攻防”画面。
第一个人按下开始。
为了保存精力,我没有跟着前面成员的所有代码仔细思考,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观察他们的操作习惯。
有两个人反应很快但经验不足,敲键盘的声音中断过几次;有一个人操作熟练但思维耐久不够,他专门负责解决相对难的问题并过渡......
几千秒,大厅里静得出奇。
只有一行行无声展开的公式代码,和电脑前那人接连不断的敲击声。
我听到自己也不由得加速的心跳。
这无疑是有些荒谬的,我保留着最初的观点。但对方就是逼迫着我们直接面对他——他了解K的系统,了解人可以拥有的能力,了解电子设备和程序,他做了无数的准备来玩这一场游戏,就像一个为了心情随意纵火的疯子。
“前面的人必须要坚持超越十五分钟,要不然就重新来。”
失败第一次,意料之中。
失败第二次,也不令人意外。
失败第三次,我听见有人呼吸声悄然的急促。
失败第四次,极力掩饰的代表害怕和失望的轻声叹气。
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
可顺序不能随意调换,我也不能在十五分钟以前上阵,因为我清楚自己的极限,而要逼近极限就得把精力放在最合适的时间爆发。
失败......
大概是第七回,前面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次试验发挥出最好的水准,第七个人咬牙坚持,我看到汗水从他的额头落到自己的手背上——他喊出“next”的瞬间,十五分三十秒。
我好像幻听到一声很小很小的抽泣。
是桥奈杉吗?
我不知道。
刹那间所有注意力如龙卷风一般汇聚在攻城人的变招里,我想,这次应该可以。
我知道,我能完成。
大脑的齿轮转得飞起。指关节的屈伸化作肌肉记忆。符号,间隔,空行,所有的字节就是刀剑。
忘记时间,忘记时间,专注眼下。
难度在提升。
不需要别人告知,我能感受到这一点。
他像是察觉到我前半段的游刃有余,继而打算再次增加攻击的强度。
但我齐头并进,没有落下任何让我丢失节奏的漏洞。
交锋。
我感觉,就像......
和另一个我。
就在这个想法越来越明确的时候,我耳边爆发出一阵气浪,再次让我产生了要从椅子上蹦起来的过激反应,接着键盘敲不动了,计时器停止——在一千八百秒整。
时间到。
别说是桥奈杉和其他在场人猛拍桌子的欢呼,我都克制不住一下子站起来大笑的冲动。
“结束了!三十分钟!我们完成了!”她激动地抱着我。
“是的,结束了。”我想表现得波澜不惊,但意识到扬起来的笑容怎么都压不下去。
“我就说我们肯定可以!你——”
然而我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因为一个更加刺耳、更加尖锐,也更加让人厌恶的声音出现了。
“你们好。”
是那个合成的女声。
所有人的目光怔愣地转向投屏幕布。随着话语,实时文字也一个个浮现。
“我很感谢你们愿意收集这么多优秀的人来对付我——”
“但是,拜托啦,拜托,我只是想玩一个游戏而已。”
我毫不怀疑那诡异的电子音也许会成为部分人未来的噩梦。
“一个游戏,一对一的,公平的,而已。”
“所以,请你们遵守游戏规则。”
死寂。
在那个红色罐头摇摇晃晃地消失之后,展厅里很久都没有一声动静。
桥奈杉的脸还保持着面对我的方向,但她眼里先前的喜悦湮灭得像从未存在过。
被他识破了。
——当然,这其实很容易看穿。
我要维持理智。
不如说,我们是在没办法的情况下默契地一起试着钻空子,结果现在被对方明令禁止。
他能获取这个游戏里所有的对战信息,能识别出是不是同一个人在电脑前操作。
明白这一点只带来更深的无力。
而一旁的人看起来没比我好到哪去。我低下头沉默,轻轻拍了下桥奈杉的肩膀。
“我要暂时离开一会儿。”
大脑还在缓慢修复中,我顺着本能来到楼外的草地边进行深呼吸。看着临近中午却依旧阴云密布的天空,我平静地继续思考。
和我想的差不多,如果这样就解决问题未免把对方想得太好糊弄了。他铁了心要找到另一个足够让他正眼看待的人,或者说单纯为了证明这个人不存在。
极度自负,且幼稚。
我盯着地上散乱的几块鹅卵石。
十分钟以后桥奈杉就会和其他人一样意识到此前方案的不可行性,然后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想到那个最有可能独自完成任务的人。
我。
这听上去不太好。
“就像......和另一个我。”
这绝对不是错觉。对面的那个人一定可以自己挺过同样的三十分钟。所以他用自己的成就作为筛选标准,来迫使其他人挑战它。
好吧,现在来想想,他会怎么完成这个挑战?
我拨通了桥奈杉的电话。
“三天之后的晚上十一点,请你帮我开一下Kernal科技楼五层的门。”
“你......确定你能做到?”
我把手机放到桌面上,“试试吧,反正失败了也没人看见不是吗?”
工作区此刻灯火通明,但只有一台电脑的展厅里空无一人。
我把随身携带了三天的U盘拿出来,将里面的程序下载到电脑上,测试运行效率。
“现在,给我权限吧。祝我好运。”
没有观众,没有多余的灯光,我坐在安静而相对昏暗的环境里,展开这场真正意义上一对一的“战斗”。
其实当思路明确之后,实施的过程不算太复杂。
如果没有其他人接力,那么我手上必须要有更多的工具来辅助。
首先是自动分析的模型,不要求完全精准但起码要有效减轻思考负重;然后是那些常见的“组合套路”,为了简化输入过程把它们设置为一小串符号;还有一些针对对方下一步出手的预测......
有些工具的作用可以比交接棒更明显。
我的耐力和脑力固然拥有边界,但这些都是可以被外在条件进一步拓展的。
说白了,一切科技和发明的本源不都是如此?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现在......怎么样了?林慧,你还在听吗?”
桥奈杉每次都能在某一个时候蓦地让我惊起。我这才发现她在过去的半个小时内都没有挂断电话。
“唉。”
她听到我的叹气,立刻安慰我说:“没事的,没关系,别担心。我们现在也在换新的方——”
“很遗憾,杉。”我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Anyway(不管怎样),我想你可以先放下手头上的研究工作,去重启你们的安全软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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