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站台的遮阳棚是块褪色的蓝铁皮,边缘卷着边,像块被啃过的硬糖。
周余声站在棚子最里面,帆布书包带子勒得肩膀发紧,里面装着物理竞赛辅导书和刚打印的历年真题,纸页边缘被汗水浸出浅浅的波浪纹。
他抬腕看表,表盘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下午两点十五分。
去市图书馆的11路公交还有三分钟到站,车身上该印着褪色的荷花广告。
上周他坐过一次,那朵荷花的花瓣缺了个角,像被虫蛀过。
空气里飘着附近菜市场的鱼腥气,混着路边修车摊的机油味。
周余声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一个拖着满筐西红柿的老太太,书包蹭到棚子支柱,发出闷响。
他皱了皱眉,正想把书包往身前挪,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身影晃了过来。
那人穿件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贴歪了的创可贴,像是自己咬着牙撕下来又胡乱贴上的。
牛仔裤膝盖处破了个洞,不是故意做旧的那种,边缘毛糙,沾着点草绿色的汁液,说不清是青苔还是爬山虎的浆。
他手里转着个空矿泉水瓶,瓶身被捏得变了形,转起来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响。
周余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是那什么郁金香秦始皇。
此刻这人就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矿泉水瓶还在转,转得周余声太阳穴突突直跳。
秦郁似乎没认出他,眼睛瞟着远处的红绿灯。
11路公交“吱呀”进站,车身上的荷花果然缺了个角。
周余声率先抬脚上车,投了两枚硬币,金属碰撞声清脆。
他选了后排靠窗的位置,把书包放在旁边的空位上,刚要拉开拉链拿辅导书,就听见身后有人跟司机师傅打招呼:“刘叔,今儿空调开得够足啊!”
是秦郁的声音。
周余声捏着书包拉链的手指紧了紧,没回头。
脚步声“噔噔噔”地往后排来,带着点不匀称的节奏,像是一只脚落地重些。
接着,他旁边的空位被人拍了拍,周余声甚至能感觉到布料摩擦的气流。
“这儿没人吧?”秦郁的声音带着点热气,吹在周余声耳边。
周余声没动,视线落在窗外掠过的梧桐树影上,树影晃得人眼晕。
“没人我坐了啊。”秦郁也不等他回应直接坐下,沙发座椅发出“吱呀”的抗议声。
他把矿泉水瓶塞进裤兜,掏出来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颗圆滚滚的橘子,皮上还带着叶子。
他开始剥橘子,指甲抠进橘瓣间的白丝里,动作慢悠悠的,汁水溅出来几滴,落在他手背上。
周余声闻到一股酸甜的气味,混着车厢里的冷气,有点像小时候奶奶腌的橘子罐头。
“欸,”秦郁忽然开口,胳膊肘往周余声这边拐了拐,“你也坐这路车啊?去哪儿?”
周余声的手指在书包拉链上顿了顿,没说话。
“我去前面的惠民超市,”秦郁自顾自地说下去,把剥好的橘子瓣往嘴里塞了一瓣,说话有点含混,“我妈让我买酱油,还有醋,她说老抽生抽要分开,我分不清,打算都买一瓶,回去让她自己挑。”
他又塞了一瓣橘子,腮帮子鼓起来,像只囤粮的松鼠。
“你呢?看你背着书包,是去上课?还是去网吧?”
周余声终于有了反应,他侧过头,眼神冷得像刚从冰柜里捞出来的冰块,声音没什么起伏:“你是谁?”
秦郁正把橘子核吐在手心的餐巾纸里,闻言动作一顿,橘子核顺着边缘漏下去一颗,滚到周余声的鞋边。
他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懂,又像是觉得这问题很奇怪。
“我啊?”他指了指自己“秦郁啊。不记得?黑洞网吧,保护费,搬东西,橘子糖。”
“……”
倒也不用说这么细。
周余声的目光扫过他胳膊上的创可贴,又落回他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没印象。”
秦郁“哦”了一声,也不生气,把手里剩下的橘子瓣递到周余声面前,橘子皮的清香更浓了。
“没事,现在认识也一样。吃橘子?刚在菜市场门口买的,那大爷说这是本地橘,甜得很,就是长得丑了点,跟我似的。”
周余声下意识看了一下他的长相,也没有那橘子那么丑。
他往旁边偏了偏头,避开他递过来的手。“不用。”
秦郁也不坚持,把手收回来,自己把剩下的橘子瓣全塞进嘴里。
他咽下去之后,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忽然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尖尖的虎牙。
“你这人挺有意思的,”他说,“跟我们班班长似的,整天板着脸,像谁欠了他二百万。不过班长是因为作业没写完,你是因为啥?竞赛没考好?”
周余声没接话,重新看向窗外。
公交车正经过一条老巷子,墙头上爬满了爬山虎,绿得发黑,有几枝垂下来,扫着路边的自行车棚。
秦郁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停不下来。
“我猜你是去图书馆?这路车就图书馆和惠民超市人多。你去图书馆干嘛?写作业?看书?还是偷偷看小姐姐?”
他说着,自己先笑起来,笑声有点像漏气的气球,“嘶嘶”的。
“我以前也去过一次图书馆,里面太安静了,走路都得踮着脚,跟偷东西似的。我在里面待了十分钟就跑出来了,管理员阿姨看我的眼神,像看贼。”
周余声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节奏跟车窗外闪过的路灯杆一致。
“对了,”秦郁忽然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点,像在说什么秘密,“你知道黑洞网吧老板那个金链子吗?我昨天趁他睡着,偷偷摸了一下,是假的,塑料的,上面还沾着泡面汤。”
周余声:“?”
“他还总说那是纯金的,说他年轻时候混社会挣的,”秦郁嗤笑了一声,又往嘴里塞了颗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糖,这次是水果硬糖,包装纸是亮晶晶的粉色,“我看他就是舍不得摘,怕一摘下来,那T恤上的反恐精英图案就太孤单了。”
“你能安静点吗?”周余声面无表情打断他。
“我驳回,不予采纳。”
呵,行。
公交车到站,上来几个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太,车厢里顿时充满了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蔬菜的气味。
秦郁往旁边挪了挪,给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让了点位置,嘴里还念叨着“慢点慢点,台阶滑”。
老太太坐下后,看了秦郁一眼,说:“小伙子,你这裤子破了,咋不换一条?”
秦郁低头看了看膝盖上的破洞,嘿嘿一笑:“这是时尚,您不懂。”
老太太撇撇嘴:“我看是没钱买新的吧。”
秦郁好像不会生气,从袋子里摸出两个橘子递给老太太:“您吃橘子,甜的。”
老太太接过去,乐了:“这小伙子,还挺会来事。”
周余声看着这一幕,眉头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行,敬老,没有丧尽天良。
但爱不爱幼就不知道了
公交车继续往前开,报站声机械而单调。
秦郁又开始自言自语,说他早上爬树掏鸟窝,结果鸟没掏着,摔下来蹭破了胳膊;说他同桌女生的辫子上总系着红色的蝴蝶结,像只停在头上的蝴蝶;说他昨晚梦见自己变成了奥特曼,却打不过一只会喷火的兔子……
他的话像断了线的珠子,东一句西一句,没什么逻辑,却带着一种奇怪的生命力,像夏天傍晚突然下起的雷阵雨,噼里啪啦的,让人没法完全无视。
周余声觉得他是小学生。
他原本想安安静静地睡会觉,现在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能感觉到秦郁的视线时不时落在他身上,像只好奇的猫,探头探脑的,却没什么恶意。
“你不热吗?”秦郁忽然问,指了指周余声的书包,“背着这么大的包,里面装了啥?砖头?”
周余声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冷淡:“书。”
“啥书?”秦郁追问,“小说?还是课本?我表姐有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厚得能砸死人,她天天背着,说要考清华。我看她背那本书,比背我都费劲。”
周余声没回答,只是把书包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像在护短。
惠民超市到了。公交车停下,车门“嗤”地一声打开。
秦郁站起来,拍了拍灰,动作夸张得像在拍掉什么脏东西。
“我到了,”他说,又看了周余声一眼,“你在哪儿下?”
周余声没看他:“图书馆。”
“哦,”秦郁点点头,忽然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往周余声手里一塞,“这个给你。”
是颗薄荷糖,绿色的,跟他之前在网吧随手拿到那颗一模一样,包装纸依旧皱巴巴。
周余声下意识地想扔掉,手却被秦郁按住了。
他的手心很热,带着点橘子的酸甜味。
“拿着吧,”秦郁笑得一脸坦荡,“图书馆里肯定很闷,含颗糖,凉快。”
他没等周余声再说什么,转身就跳下了车。
车门关上的瞬间,周余声看见他往超市跑,跑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往公交车的方向挥了挥手,T恤在风里鼓起来,像只黑色的风筝。
公交车重新启动,周余声低头看着手心里的薄荷糖。绿色的包装纸上印着只卡通青蛙,青蛙的一只眼睛被揉得变了形。
他捏着糖纸,指尖传来薄薄的凉意。
车厢里的广播又开始报站,下一站,图书馆。周余声把薄荷糖塞进了书包外侧的口袋里,拉链拉到一半,留了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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