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冷气裹着陈年旧书的霉味扑面而来,周余声刚迈进大门,就听见自己鞋底蹭过打蜡地板的吱呀声。
在这连呼吸都得捏着嗓子的地方,这动静简直像当众摔倒。
他皱着眉往三楼挪,书包带勒得肩膀发麻,总觉得外侧口袋里那颗薄荷糖在硌他,跟揣了块没洗干净的小石头似的。
选了靠窗的老位置,他“啪”地把书包甩在桌上,动静大得让斜对面戴眼镜的女生哆嗦了一下。
周余声假装没看见,拉开拉链掏竞赛题,手指却先碰到了那颗薄荷糖。
绿色包装纸皱得像被揉过八百遍,上面的卡通青蛙一只眼睛歪到了天灵盖。周余声捏着糖纸一角,把它拎起来,对着光看。
“啧。”他无声地嗤了一声,手腕一扬就要往桌下的垃圾桶扔,余光却瞥见管理员阿姨推着书车从走廊尽头过来,老花镜后面的眼睛跟探照灯似的。
周余声手一顿,不动声色地把糖塞回口袋,指尖沾了点黏糊糊的糖纸胶。
扔个破糖还得跟做贼似的,秦郁这破糖真是自带麻烦属性。
喉咙里的干涩像生了层壳,周余声舔了舔下唇,舌尖触到的只有更重的滞涩感。
那枚薄荷糖在口袋里硌着,像块不肯安分的凉石。
他的指尖悬在口袋边缘,三毫米的距离,悬了足有半分钟。
空气里的墨味突然变得很重,混着冷气的硬,压得人胸口发闷。
周余声想起秦郁塞糖时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过来,像夏天午后漏进树影里的光斑,烫得有点不讲理。
指尖终于落下去,捏住那团皱巴巴的绿。
糖纸在指间响了声轻响,像谁在耳边吐了个泡。
周围的翻书声忽然退远了,管理员的书车轱辘声也变得模糊。
只有那枚糖,在他手心里逐渐显形。
边缘发毛的糖块,裹着层可疑的黏,像被太阳晒化了一角的冰。
像是无奈妥协,周余声他盯着草稿纸上的轨道公式,笔尖悬着,左手却把糖纸拆开。
苦,涩,还有点说不清的甜,混在一块儿,像把夏天的风揉碎了嚼。
但他不喜欢吃薄荷糖。
很小的时候周建明给他买过,第一次吃差点抽风噎住,后来就很少吃。
傍晚五点周余声收拾东西时,手指在辅导书夹层里摸到那片展平的糖纸。
卡通青蛙歪掉的眼睛在暮色里泛着点白,像在朝他眨。
他顿了顿,把糖纸折成更小的方块,塞进了笔袋最底层。
走出图书馆,风里卷着湿意,砸在脸上凉丝丝的。
公交站台挤满了避雨的人,周余声站在最外侧,看着11路公交车的影子从远处晃过来,车身上缺角的荷花被暮色染成了深粉,像块没晾干的水渍。
车上投币箱发出的叮当声里混着司机师傅的咳嗽。
周余声选了后排靠窗的位置,刚坐下,雨点就“噼啪”打在车窗上,把外面的街景晕成了模糊的水彩。
他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下午的物理题,一道磁场偏转的解法总觉得不对,像根线头缠在心里。
公交车报站的声音隔着雨声传过来,瓮声瓮气的。
周余声迷迷糊糊地听着,直到车身猛地一震停在站台,他才跟着人群站起来,一脚踩进了站台的积水里。
“嘶——”冰凉的水顺着鞋缝往里钻,他低头看了眼站台牌,瞬间清醒了。
不是他该下的站。
往前数三站,才是他家小区门口的站台。
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遮阳棚上,发出“咚咚”的响,像有人在上面敲鼓。
周余声站在棚子底下,看着公交车冒着雨开走,车尾灯在雨幕里缩成两个小红点,最后彻底消失。
他咬了咬牙,心里腾起股莫名的烦躁。
明明平时最注意报站,今天怎么会走神?
秦郁给的那颗糖,怕不是安眠药吧?
他掏出手机看时间,六点四十。
下一班11路还要等十五分钟。雨没有要停的意思,风裹着雨丝往棚子里钻,打湿了他的校服裤脚。
周余声往棚子深处退了退,靠在生锈的支柱上,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时间,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膝盖。
站台旁边是条老巷子,巷口挂着盏昏黄的路灯,被雨打得摇摇欲坠,光线下垂成个模糊的光圈。
巷子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被雨声割得断断续续,像是有好几个人在争执。
周余声皱了皱眉,往巷子口瞥了一眼。
黑黢黢的巷子里影影绰绰,能看见几个晃动的人影。
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这种老城区的巷子,打架斗殴算不上稀奇,撞见了最好绕着走。
他收回目光,继续盯着手机屏幕,心里盘算着等下上车后,要把那道磁场题再重新算一遍。
可巷子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混着玻璃破碎的脆响,还有人骂骂咧咧的吼声。
周余声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站直身体,想往站台另一头挪挪,离巷子口远点。
刚迈出一步,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了。
抓他的是个瘦高个,头发染成了黄毛,额角还在淌血,顺着下巴滴在衣领上。
“哥们,帮个忙!”黄毛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里面……里面有人要打我朋友!”
周余声猛地甩开他的手,语气冷得像冰:“松手。”
“求你了!”黄毛急得直跺脚,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他们人多,我们打不过!你看着壮,帮我们拦一下就行,就一下!”
周余声心想自己哪里看着壮了。
他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不关我的事。”
他最烦这种惹是生非的人,跟秦郁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有点像,却比秦郁更让人厌恶。
至少秦郁的麻烦,好像没这么脏。
黄毛见他油盐不进,突然往旁边一躲,露出身后两个穿着黑色背心的壮汉。
那两人手里拿着棒球棍,棍身还沾着泥点,眼神凶狠地盯着周余声。
“想走?”其中一个壮汉冷笑一声,棒球棍往地上一顿,溅起水花,“看见我们的事了,还想全身而退?”
周余声知道自己被算计了,这黄毛根本不是求帮忙,是想拉个垫背的。
他攥紧了书包带,指尖泛白,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硬拼肯定不行,对方有武器,他背着个装满书的书包,跑也跑不快。
“我什么都没看见。”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目光落在壮汉手里的棒球棍上。
“现在看见了。”另一个壮汉往前逼近一步,唾沫星子混着雨水喷过来,“要么跟我们进去,要么现在就躺这儿。”
巷子里的吼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清楚,还夹杂着一声熟悉的笑。
那笑声有点像漏气的气球,带着点满不在乎的痞气。
周余声看过去。。
他被两个壮汉夹着往巷子里推,书包撞在湿漉漉的墙壁上,发出闷响。
巷子里的路灯坏了一半,只有一盏在头顶忽明忽暗,把地上的积水照得闪闪烁烁。
中间空地上,围着五六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手里不是拿着棍子就是啤酒瓶。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个穿着黑色T恤的少年。
T恤的领口被扯得变形,牛仔裤膝盖的破洞更大了,露出的皮肤上沾着泥和血。
他的嘴角破了,渗着血丝,却还在笑,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跟下午在公交车上吃橘子时一模一样。
是秦郁。
好,刚说他的麻烦没这么脏。
“哟,还叫帮手了?”一个染着绿毛的青年踹了秦郁一脚,“我看你这帮手是个学生吧?能打吗?”
秦郁踉跄了一下,却没站稳,反而顺势往旁边的墙根一靠,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笑得更欢了:“别这么说,人家可是文化人,说不定能用物理公式算死你们。”
绿毛被他气笑了:“死到临头还嘴硬!”他挥了挥手里的啤酒瓶,“你今早是不是你把我弟的自行车胎扎了?”
“是又怎么样?”秦郁挑了挑眉,语气吊儿郎当的,“谁让他偷老太太的买菜钱,我这是替天行道。”
“我呸!”绿毛举起啤酒瓶就要往秦郁头上砸,“今天非废了你不可!”
周余声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
他看着秦郁被围在中间,明明处于劣势,却还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心里那股烦躁突然变成了别的东西,像被雨水泡胀的海绵,堵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想管闲事,一点都不想。可看着秦郁那副样子,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下午那颗薄荷糖——绿色的,皱巴巴的,带着点说不清的甜。
“别打。”
周余声自己都没想到会开口,声音在雨声里有点发飘,却足够清晰。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秦郁。
绿毛缓缓转过身,棒球棍扛在肩上,上下打量着周余声:“你小子想英雄救美?”
周余声没理他,目光落在秦郁身上。
额,他哪里美了?
秦郁也在看他,眼里没什么惊讶,反而带着点好奇,像在看一场有趣的戏。
他从墙根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指节“咔咔”作响。
“朋友,来给你介绍下,我左边那个,看着壮,其实是个虚胖,你踹他膝盖就行。右边那个绿毛,反应慢,你……”
“谁跟你是朋友。”周余声打断他,语气依旧冷淡,却往前迈了一步,把书包随手来扔在地上。
帆布书包砸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
秦郁笑得更灿烂了:“现在不是,打完就是了。”
话音刚落,绿毛骂了句脏话,挥着棒球棍就冲了过来。
周余声没打过架,但他反应快,往旁边一躲,顺手抓住绿毛的胳膊,借着他冲过来的力道往回一拽。
绿毛没站稳,“扑通”摔在积水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周余声没给他再冲过来的机会,转身踹向旁边一个青年的膝盖。
那青年嗷地叫了一声,抱着腿蹲了下去,跟秦郁说的一模一样。
巷子里瞬间乱成一团。啤酒瓶破碎的声音,拳脚落在身上的闷响,还有骂骂咧咧的吼声,混着雨声敲打着墙壁。
周余声打得很笨拙,全凭本能躲闪、出拳,胳膊被划了道口子,火辣辣地疼,却顾不上管。
他看见秦郁一脚踹在一个壮汉的肚子上,动作干脆利落,完全不像平时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秦郁也看见了他胳膊上的伤,抽空冲他喊:“喂,学霸,你悠着点!别真把人打死了!”
周余声没理他,一拳砸在一个青年的脸上。
不知道打了多久,直到警笛声从远处传来,那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才骂骂咧咧地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巷子里只剩下他和秦郁,还有满地的狼藉。
警笛声越来越近,秦郁拽了他一把:“可以了,学霸!跟警察解释起来,麻烦得很!”
周余声被他拉着往巷子深处跑,雨水打在脸上,凉丝丝的。
秦郁的手很热,握得很紧,带着点汗味和血腥味,跟下午塞糖时一模一样。
他们跑出巷子,钻进另一条更窄的胡同。
胡同尽头有棵老槐树,树底下能避雨。两人靠在树干上,喘得像风箱。
“你……”周余声刚想说话,就被秦郁捂住了嘴。
秦郁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听了听,确定警笛声走远了,才松开手:“搞定。”
他想起下午在公交车上,秦郁给老太太让座,还塞给她一颗糖。
“你呢?”秦郁反问,“你不是从图书馆回家?你家在这附近?”
周余声没多说,含糊道:“忘了看站。”
秦郁显然不信,却没追问,只是笑了笑:“看来我的薄荷糖,真让你脑子不清醒了。”
周余声没反驳,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糖。
绿色的包装纸被雨水泡得发胀,卡通青蛙的眼睛彻底看不清了。他捏了捏,糖块还是硬的,带着点冰凉的湿意。
“喂,学霸,”秦郁忽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一直叫你学霸吧。”
“周余声。”
“周余声。”秦郁念了一遍,点了点头,“挺好听的。我叫秦郁,秦始皇的秦,郁金香郁。”
周余声“嗯”了一声:“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说过。”
秦郁仔细思考:“好像是说过,秦始皇养的郁金香那句?”
“……”
雨渐渐小了,变成了细密的雨丝。秦郁抬头看了看天,拍了拍周余声的肩膀:“我家就在前面,去我家处理下伤口吧,不然会感染的。”
周余声想拒绝,可看着自己胳膊上的伤口,还有秦郁嘴角那道渗血的口子,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就处理伤口。”他强调道。
“知道知道,保证不拐卖你这个学霸。”
秦郁的家在胡同最深处,是栋老旧的平房,墙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红砖,上面不知道画了什么抽象的外星生物。
院子里种着棵石榴树,枝头挂着几个青涩的果子,被雨水洗得发亮。
屋里很暗,秦郁摸黑开了灯,昏黄的灯泡忽闪了两下才亮起来。
房间很小,摆着一张床,一张书桌,还有个旧衣柜,角落里堆着几个纸箱,上面落满了灰。
“随便坐。”秦郁从衣柜顶上翻出个医药箱,“我妈今晚加班,不在家。”
周余声没坐,站在门口,看着秦郁打开医药箱。
箱子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创可贴、碘伏、棉签混在一起,还有半盒没吃完的饼干。
秦郁先用棉签蘸了碘伏,往周余声胳膊的伤口上涂。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偶尔碰到周余声的皮肤,带着点微麻的痒。
“嘶——”周余声倒吸了口凉气。
“疼?”秦郁抬头看他,“忍忍,消毒呢。”
周余声一把夺过:“我自己来。”
秦郁看着他,他的睫毛很长,嘴角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留下道浅浅的红痕。
处理完周余声的伤口,秦郁才开始处理自己的。
他对着镜子涂碘伏,总是够不到嘴角的伤。
“你打架挺厉害啊。”秦郁忽然说,“看着像个书呆子,没想到这么能打。”
“你才是书呆子。”
“行,那你还是挺厉害。”
“第一次打。”周余声的声音有点干。
“第一次?”秦郁惊讶地挑眉,“那你天赋异禀啊。”
周余声没理他,涂完碘伏,把棉签扔进垃圾桶。
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在地上投下片清辉。秦郁从冰箱里翻出两瓶可乐,递给周余声一瓶:“庆祝一下?”
周余声接过可乐,没打开:“庆祝什么?庆祝打架?”
秦郁偏头笑:“也行,庆祝第一次合作打架赢了。”
周余声看着他手臂上的创口贴:“你这也是打架打的?”
“对啊。”
“你下午说是掏鸟窝搞的。”
秦郁摸了摸鼻子:“咱们是三好学生。”
周余声没说话,心里想着他中午说的话,估计什么做梦梦见奥特曼也是随口胡诌的。
小学生,确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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