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胜的表情顿时僵硬了。
周余声没看他,不知从哪摸出本物理习题册,蹲在靠窗的冰柜旁算,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冰柜压缩机的嗡鸣在店里荡开。
陈天胜趴在收银台上数钢镚,数到第三遍时终于忍无可忍:“我说你好歹吱一声,这店本来就冷清,你再装个哑巴,待会儿该有人以为我这是自习室了。”
他的笔尖顿在“匀速圆周运动”的图示上,抬眼时正撞见对门花店的老板娘探进半个脑袋。王姐举着束向日葵笑:“小陈,你这雇的店员还带写作业的?看着像高中生啊。”
“哪能啊,这是我弟……我哥。”陈天胜余光瞥见周余声正在看这边,舌头转了一圈放弃占他的便宜,“放暑假来体验生活的。”
等王姐抱着花束走远,周余声忽然合上书:“我去补货。”
陈天胜看着他抱起一箱矿泉水往货架走,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这小子自小就瘦,初中时被人堵在巷子里,硬是不吭声,最后还是自己抄起拖把杆把人赶跑的。
那时周余声蹲在地上捡散了一地的作业本,手指被踩出的红印子,比现在习题册上的墨迹还要深。
“哎,那边的可乐快卖完了。”陈天胜敲了敲柜台,“昨天进的货在仓库,钥匙在...…”
话没说完,周余声已经掀开帘子钻进了仓库。便利店后间的仓库常年堆着纸箱,潮湿的霉味混着泡面调料的香气飘出来时,陈天胜忽然想起初三那年冬天,周余声就是在这仓库里背了整夜的英语单词。
那时自己还打趣说,等他考上高中,就把这仓库改成休息室,结果现在连货架第三层的薯片都快卖不动了。
仓库里传来纸箱倒地的声响,陈天胜刚要起身,周余声已经抱着半箱可乐走出来,额角沾着片灰絮。
“角落里有箱牛奶快过期了。”他把可乐码在货架上,指尖叩了叩最底层的纸箱,“生产日期是上个月的,买一送一吧。”
陈天胜凑过去看,果然见箱底印着淡蓝色的日期。“行啊你,比我这老板还细心。”
他拍了下周余声的后背,入手一片硌人的骨头,“你爸没给你做红烧肉?瘦得跟个难民似的。”
“我爸不会做饭。”
陈天胜咧了咧嘴:“那你那后妈呢?好像对你挺好的吧。”
“不想吃。”
陈天胜"哦"了一声,没再往下问。
他想起去年周父追着自己跑两条街时,嘴里骂的全是"你这小混混带坏我儿子",那时周余声就站在便利店门口,校服领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什么也没说。
傍晚来买便当的上班族多了起来,周余声不知从哪摸出个围裙系上,帮着收钱递货。
有个常来的白领姐姐笑着打趣:“小陈,你这弟弟比你机灵多了,算账比计算器还快。”
陈天胜嘿嘿笑着挠头,看见周余声把找零递过去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真纯情。他想。
周余声把便当盒塞进微波炉,叮的一声响后,他把热好的宫保鸡丁饭推到陈天胜面前。
“你吃这个。”自己则拆开袋面包,就着矿泉水啃起来。
“我说你至于吗?”陈天胜把饭盒往他那边推了推,“我这店再穷,管你顿饭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饿。”周余声咬着面包,视线落在窗外。
对门花店的王姐正在给向日葵喷水,水珠落在花瓣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陈天胜忽然发现这小子今天总往窗外看,每次风铃响动时,他握笔的手都会顿一下。
就像现在,两个穿校服的女生说说笑笑地走过,周余声的目光跟着她们飘了老远,直到身影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
“怎么,想谈恋爱了?”他打趣。
“不是。”周余声低头继续看物理题。
他今天老是走神,不知道是因为昨天打架还是因为下午碰上了秦郁。
那个人有点熟悉。
就好像,以前在哪见过,但是又忘了。
周余声把淋湿的试卷铺在柜台上,用镇纸压着,又开始算题。
陈天胜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初三那年暴雨,两人挤在这店里吃泡面的事。
“喂,”陈天胜打开罐可乐推过去,“想好报哪个学校了吗?”
周余声的笔尖顿了顿:“还没,才高二,不急。”
陈天胜假装没听见:“南方的?”
“嗯。”他拧开可乐喝了一口,气泡在喉间炸开的声响格外清晰,“想找个有海的城市。”
“为什么?”
“不记得了。”
“不记得?”他嗤笑一声,伸手去够货架最上层的薯片,“去年冬天你还说要去看鼓浪屿的日出,说那里的海浪能把烦恼冲成泡沫。”
周余声的笔尖在物理题的受力分析图上划出道歪斜的线。
他把试卷往旁边挪了挪,露出压在底下的英语完形填空,红笔圈住的“tide”单词被墨迹晕开了小半。“可能是……听别人说的。”
便利店的风铃突然叮铃作响,穿校服的女生抱着两盒草莓牛奶跑进来,发梢还沾着雨后的湿气。
“陈哥,找零。”她把五块钱拍在柜台上,视线不经意扫过周余声的试卷,“哎?这不是一中的模拟卷吗?你也是理科班的?”
周余声没抬头,指尖把自动铅笔芯摁出半寸。
陈天胜赶紧抓起扫码枪:“我哥聪明,随便做做玩的。”
等女生踩着帆布鞋跑远,他戳了戳试卷:“拜托,学神,能不能别在我店里写作业?你上次来直到现在都有个姑娘问我你是哪个班的。”
“行吧。”
夜色漫进便利店时,周余声正在整理冰柜。
他把新到的草莓味冰棒插进冰格里,指尖被冻出层细密的红痕。
陈天胜靠在柜台边数零钱,听见他突然“嘶”了一声,转头看见根冰棒掉在地上,包装袋裂开道小口,粉色的甜浆在瓷砖上漫开。
“手笨得跟企鹅似的。”陈天胜抽了张纸巾递过去,“当年教你骑自行车,你把我胳膊肘磨掉块皮,现在连冰棒都拿不稳。”
周余声没接纸巾,却盯着地上的甜浆发呆。
那摊粉色渐渐晕开,边缘泛起浅白的泡沫,像退潮时留在沙滩上的水渍。
“我好像……在海边摔过跤。”他突然说,声音轻得快要被冰柜的嗡鸣吞没,“膝盖破了,有人用贝壳给我贴了个创可贴。”
“你记错了。”陈天胜别过脸去看窗外,“你这辈子就去过一次海边,还把我新买的泳裤弄丢了。”
周余声的手指在冰柜玻璃上划出道波浪线,没说话,把冰柜整齐。
自从三年前他亲妈带着他准备去旅游出了车祸后,这帮人就一个比一个神秘,平时聊什么话题他一来就立刻生硬地转移话题。
周余声把湿漉漉的围裙解下来,叠成方方正正的小块。
“我该回去了。”他背起书包走到门口,玻璃门上的水汽被他的手指划出片透明的区域,正好映出对门音像店的招牌。
“等等。”陈天胜从仓库翻出把伞,“把这个带上。”
伞柄上缠着圈蓝色的布条,是去年周余声帮他缠的,说这样下雨时不打滑。
周余声接过伞,手指在布条上摩挲了两下。
“陈天胜,”他忽然抬头,“你说……人会不会记得上辈子的事情?”
“你今天怎么回事,变得这么感性?”他踢了踢脚边的垃圾桶,里面躺着那颗断成两半的薄荷糖,“或许记得吧,就像你总记得想去有海的城市,哪怕忘了为什么。”
周余声没说话,撑开伞走进雨里。
蓝白相间的校服背影在雨幕里渐渐远去,伞面上的水珠顺着布条缠绕的伞柄淌下来,在地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便利店暖黄的灯光,像片被揉碎的海。
陈天胜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小子,挺聪明的。”
雨丝钻过伞骨缝隙,在周余声的衣服后颈洇出片深色。
他走到单元楼门口收伞时,布条缠绕的伞柄沾了满手湿冷,像攥着块浸了水的海绵。
楼道声控灯在他跺脚的瞬间亮起,暖黄的光打在三阶台阶上。
那里有块脱了皮的墙皮,是去年冬天林慧冉搬花时蹭掉的。
周余声盯着那块浅灰的印记,想起便利店冰柜里的冰块,棱角被冷气磨得渐渐圆钝。
钥匙插进锁孔转半圈,防盗门“咔嗒”弹开的瞬间,饭菜的香气漫了出来。
林慧冉正系着围裙在厨房洗碗,瓷碗碰撞的脆响混着水流声,在客厅暖光里荡出层温和的涟漪。
“回来了?”她转过头,鬓角别着的碎发沾了点水汽,“你爸在书房呢,我把菜温在微波炉里了。”
客厅茶几上摆着三副碗筷,周余声的视线扫过那碗油亮的排骨。
去年他胃出血住院时,陈天胜就是拆了这种排骨,用保温杯炖成糊给他送过去的。
他没碰茶几上的饭菜,换鞋时鞋跟磕在鞋柜上,发出声闷响。
刚要转身回房间,书房的门开了,周建明穿着件灰色羊毛衫站在门口,也不知道这大夏天穿着热不热。
“去哪了?”周建明的声音像块冰。
周余声把湿漉漉的书包往肩上提了提,书包带勒得锁骨生疼。
“在外面。”他含糊地应着,抬脚往房间走。
“站住。”周建明的声音陡然拔高,羊毛衫领口的纽扣崩开颗,露出里面洗得发皱的白衬衫,“我问你去哪了。”
林慧冉端着水杯从厨房出来,杯壁上的水珠滴在地板上,洇出个小小的圆点。
“老周,孩子刚回来,先让他吃饭……”
“你闭嘴。”周建明没回头,视线死死锁着周余声的背影,“是不是跟哪个女生鬼混去了?我早就跟你说过,高二阶段不能谈恋爱,你当耳旁风?”
周余声的手指攥紧了书包带,帆布被绞出深深的褶子。
初三那年,父亲也是这样站在书房门口,手里拿着他自己攒钱买的专打电竞的电脑,怒吼着说“玩物丧志”。
“说话。”周建明往前走了两步,羊毛衫摩擦的窸窣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林慧冉把水杯往茶几上放,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老周,余声不是那种孩子……”
“你懂什么?周建明猛地转身,眼镜滑到鼻尖,“现在的小孩,不都是这么回事?”
“跟你没关系。”周余声转身想走。
周建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掐进校服布料里。
“我是你爸,怎么跟我没关系?”他的声音发颤,羊毛衫的袖口蹭到周余声的下巴,“我供你吃供你穿,不是让你整天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妈走之前……”
“别提我妈。”周余声猛地甩开他的手,“你有什么资格提她?”
三年前那个人还在医院抢救室,周建明看都没去看过。
周建明的手指还僵在半空,像是没料到他会突然发火。
客厅的挂钟敲了十下,沉闷的声响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落在每个人的沉默里。
“我去谈恋爱了。”周余声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海,却带着几分讥讽,“跟女生牵手了,还看了电影。”
周建明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书架上,几本厚重的字典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在地板上发出巨响。
林慧冉的手一抖,蹲下去捡。
“你……”周建明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在谈恋爱你满意了?”
他没再看周建明的表情,转身走进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门板隔绝了客厅的动静,却隔不断墙那边压抑的喘息声。
周余声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木头。
衣服还带着雨水的潮气,贴在背上凉得刺骨。
周余声蜷着膝盖,听见指关节敲在门板上的闷响。
是林慧冉。
她总是这样,在周建明动怒时用最轻的方式递台阶,好像是特意讨好他一样。
“余声,”她的声音隔着木头渗进来,像泡在温水里的棉花,“我把排骨热好了,放你门口了。”
脚步声渐远之后他才慢慢直起身。
书桌上的台灯亮了整夜。周余声趴在摊开的物理习题册上,笔尖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窗玻璃映出他的影子,脖颈处还留着前一天打架蹭过的红痕,像道没愈合的疤。
凌晨两点,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是陈天胜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便利店的照片:冰柜里并排放着两罐雪碧,其中一罐的拉环上,缠着圈眼熟的蓝布条。
周余声盯着那圈布条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反复摩挲,最后只回了个句号。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在草稿纸上那片未完成的海浪图上,洇出淡淡的水渍。
他从抽屉底下拿出封存很久的烟和打火机。
打火机的金属壳在掌心硌出红印,周余声盯着那簇跳动的火苗。
烟雾呛进肺里时,周余声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眶红透。
他其实早就忘了烟味,但现在又想起来了。
就像想起母亲走那天,抢救室的灯灭时,父亲是先接了个家长的电话,然后问了句“抢救费能不能报销”。
他一直都不是好学生,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从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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