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六年,是新天子即位的第六年。
这一年,天子废王立武之意一经提出,立即遭受到众多朝廷重臣的反对,为首者便是国舅长孙无忌。
废后立新之事并非简单之事,表面上是后宫之争,实际却是天子与权臣间的政治博弈。
眼见长孙氏在朝中再度一家独大,天子开始谋划清除朝中的士族门阀,尤其是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士族所形成的权力包围。
这种情况下,有着明显关陇背景的王皇后,失宠自然是在所难免。
而陆贽未过门的妇翁中书令柳爽正是王皇后的亲舅舅。
自永徽元年时起,天子与长孙大人的博弈就已开始。天子前脚提拔八位宰相分散权力,长孙无忌为了重掌朝中大权,趁同年爆发的“房遗爱谋反案”,大搞株连、诛锄异己,甚至将李唐宗室子弟诛杀流放。
在此暗潮涌动的朝堂之上,站错队的下场将格外惨烈。
最后,天子赢了。王皇后被废,皇后重姓武。柳爽被贬至荣州刺史,同年,柳静娴顽疾病重,与陆贽尚未完婚便于春末辞世。
五年后,柳爽因长孙无忌谋逆一案旧事重提被处死,其近支亲属全部被发配岭南为奴婢。孤立无援的陆贽免不了受到牵连,虽保住一条性命,却被贬配至西州,这个时候,他年满三十三岁。
陆贽轻车从简,独身踏上西去的路程,沿途一路荒凉。
孤独的西域,广袤无垠的土地,寂寥得能够听清日月星辰的对话,荒芜得可以听清灵魂的回声。这些都是他做过心理建设的际遇,并不意外。
令他出乎意料的是,会在荒路上遇见阿紫——
当陆贽再一次放任自己躺在戈壁滩上听无情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放任粗粝的大小石子拍打在脸上身上时,一个湿润的东西碰了碰他裂皮的手背。
再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身雪白的阿紫,正卧在突兀的背景中温柔舔舐着他早就没有知觉的伤口。
发现他的视线,它抬起头,眨了眨那双紫色的眼眸,好像会说话一般——
看过人间繁华,想必你已经解脱了束缚吧?
陆贽的身体脱水到喉咙好似被刀割,发一次声就剧痛难忍一次,“好端端的,怎么会从富饶的绿洲,跑到这贫瘠的沙洲来?”
盏仪听完陆贽的话,心疼地用头拱了拱他粗糙的手心。他抬起手抚摸她的毛皮,发现里面掺杂着尘土与石子,已无往日的整洁顺滑。
——甚至还摸到了她的肋骨。
他绝望地说:“这里没有小溪可以替你抓鱼吃了。你这只傻狐狸。”
他从来都是叫盏仪阿紫,这次不是,这次是认真的在对她发难。
她头枕在陆贽的臂弯,眼泪早已将脸上的绒毛浸湿。她清楚如果她没有及时在这荒漠中找到他,或许他已经任己自生自灭——
朝廷将陆贽发配到如此荒地,又不加配备车马人手,所意已足够明了,不过是生死有命罢。
翌日,陆贽被滴在脸上的水珠唤醒,他缓缓睁眼,被头顶刺眼的光圈蜇了眼睛。
有人替他蒙住眼:“你总算是醒来了。”
听见是一阵女声,陆贽抓住她的手移开,看到的是一位瘦弱的女子正捧着他的水壶在替他喂水。
她背对着太阳,还蒙着头脸,只能看清一双眼睛。
他闭了闭眼,困难地干咽一下:“阿紫。”
没有摸到狐狸湿漉漉的鼻尖和布满绒毛的小脑袋。
盏仪直勾勾盯着他在身边四处寻摸的手,艰难地保持按兵不动,强忍住本能没露出狐狸尾巴。
没有像往常那般得到盏仪的反馈,陆贽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盏仪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脸庞逐渐紧绷,眼睛迎着刺目的阳光睁开,达到极限的身体仿佛瞬间注入能量,讲话声音都变得有力量了。
“我睡了多久?”
发现陆贽一直没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她生怕他一把抓下她的遮羞布,发现她的耳朵长在后脑勺,鼻孔长在鼻翼上,上嘴唇和下嘴唇颠倒……活生生再吓晕过去。只好微微低头,故意松了手让水壶里的水灌在他脸上。
果然将水灌进陆贽高挺的鼻子里后,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松气的同时又开始担心他被呛到。
“年轻人,你已经睡了两天两夜。”盏仪飞快地紧了紧遮羞布,然后压低声音,装得像个老妇人,“你现在一定是渴极了,快多喝点水吧。”
陆贽用手抹掉珍惜的水,挣扎着要坐起来,吓得盏仪连忙去扶,结果又被他握住了手腕。
“你是西州人?”原来西州的女子,居然长着紫色的眼眸。
盏仪急得快要冒出狐狸尾巴了——
她历尽万难快跑断四条腿才找到一处水源,千里迢迢替他接了回来,居然一口都不好好喝!光顾着和蒙面“美女”搭话了?
她忍无可忍地应付道:“正是。”
快喝吧年轻人,别辜负了姑奶奶的一片好心……
然后反手按住他的手腕,举着水壶就朝他嘴里塞。
陆贽束手就擒,倒是听话,连喝几口清水。
随后,他推开盏仪的魔爪,坚决不喝剩下的那几口水,打破砂锅问到底,“你究竟是何许人?”
盏仪坐的离他远了一些,从一片空白的脑袋瓜里搜寻出南威姑姑常提及的胡人名称。
“吐火罗人。”
怕他不相信,又硬着头皮胡乱编了几句“吐火罗语”。
——再逼她,她就要咬人了。
陆贽愣住许久,半天没有讲话。就当盏仪以为要穿帮时,他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叽里咕噜的。
一定是当她是吐火罗人,在和她打招呼,不然怎么会笑得那么友好?
走为上计。盏仪再装不下去,只好说:“年轻人,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站起来的时候,她以为陆贽会拉住她的手挽留她,不料此人在长安入仕多年,早已和长安人学坏,在她起身的瞬间松手将她放开,害得她好一顿踉跄。
待盏仪走到十几米外时,陆贽忽而眼似弯月,剑眉也被揉成温和的弧度,笑得招摇,戈壁滩上躺得逍遥,在她身后问:
“你可有见到我的阿紫?”
她甚至没想起以吐火罗人身份怕是不能理解“阿紫”是什么,只顾斩钉截铁地拒绝:“没,我可没见过那只狐狸。”
她都没敢多看他一眼,自然是错过了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好像——
断定她一定会回来。
每一次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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