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也识谱,败也识谱。
他当它是减字谱,谈姝意也当它是减字谱,因此谱中真正掩藏的讯息一直被他们给忽视了,始终专心致志地找音律中的问题,却忘了,音律中所传达的信息,也是靠文字表现出来的。
这曲谱上的字,本就不是用来演奏的音符,而是被精心拆解、伪装成减字谱的文字本身。那些看似指法的符号,根本就是被截断的笔画,被重新组合成了减字谱的模样,迷惑了所有精通音律的人的眼睛。
它们真正的意义,需要被当作文字碎片重新拼合。
裴度的心狂跳起来,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是扑到书案前,颤抖的手指迅速在纸上划拉着摇光方才念出的那几个字:“冠”“无”“种”“借”“王”“怀”“杀”“光”“完”……这些支离破碎的单字在脑中疯狂碰撞、组合。他猛地抓起笔,蘸饱了墨,将那曲谱上原本“减字谱”的符号,完全摒弃了其乐理指法的意义,只当作残缺的笔画,以书写文字的方式重新排列组合。
随着笔尖的游走,几个令人心悸的词组渐渐在纸上狰狞浮现。
裴度握着笔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一股寒意从脊椎直蹿上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为何这曲谱会被如此煞费苦心地隐藏,明白了为何谈姝意拿到它后会遭遇那般凶险的刺杀。
这里涉及的这一桩宫闱秘事,简直令世人叹为观止。
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胡床,沉重的木器砸在地上发出闷响,惊得摇光浑身一抖。
“郎君?”
裴度却置若罔闻,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纸上那几个被重新拼合、散发着血腥气的字眼上。
谈姝意受的多是皮肉伤,养起来很快,过了几日便能下地行走。窦夫人尚且昏迷不醒,她便日日守在身侧,粗活累活倒不必她经手,只是陪窦夫人说说话。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杂着安神香的气息,格外沉寂。
刺客再也不曾出现过,但依照他的武功,相信即使是窦家仍可随意出入如无人之境。她试图遗忘那日刺客所带来的杀机和恐惧,但是午夜梦回之际,她都会因此惊醒。
过了几日,裴度又来见她。
其实也没有分开几日,甫一见到他,却觉得恍如隔世。裴度晒黑了一些,显得五官轮廓更深,她想要叮嘱他作为一位合格的男团爱豆应该注意防晒,但是话到嘴边,她什么都没说。
最后她问:“乐谱破译到什么程度了?”
裴度凝望她,许久摇了摇头:“尚且不明。”
谈姝意又问:“礼部的曲子呢,排了吗?”
裴度依言答道:“曲子已在加紧排练了。”
谈姝意垂下眼帘,道:“窦国丈属意在陛下寿宴之际让男团献艺,既然唱词是他给的,即便有问题也牵扯不到你我身上,你该当回事才好。”顿了顿她又道,“过些日子,等母亲醒了,我会返回乐坊。”
裴度道:“但我觉得,向陛下献艺为时尚早。男团组建至今也才不过五个月,摇光等人年纪太轻,是否应该徐徐图之?”
“郎君。”谈姝意唤了他一声,“时不我待。”
裴度犹豫许久,他眼眸之中的纠结和挣扎明晃晃地映在她眼中。谈姝意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男人,他不像是朝廷的鹰犬,因为他似乎没什么城府。
自从她认识他的第一刻起,她便觉得他直率、坦诚、善于体谅别人的心情,跟她想象中的“锦衣卫”“血滴子”并不相符。
但是他确实有很多事情都在骗她。她不想教他太为难,只要不威胁到她或是她母亲的性命,她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也相信,慈云庵刺杀一事,绝不是他策划。
他原本想劝说的话都被她一句“时不待我”堵在了喉咙里。他没有办法将事情的真相告知于她,她本就生活在刀尖之上,知道这样的秘密对她而言没有什么好处,莫不如就让她永不知道。
“我明白了。”裴度最终沉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他微微颔首,避开了她直视的目光,随后站起身,动作略显僵硬:“男团那边……我会让他们加紧排练,确保万无一失。”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自己也要多保重身体。”
这话说得有些突兀,却远不及他心中翻涌的关切之万一。他目光在她尚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迅速移开,不敢多看一眼。
良久,谈姝意出言轻轻“嗯”了一声。
这夜亦是分外漫长。谈姝意守到烛火将尽,才伏在窦夫人榻边小憩。半梦半醒间,窦夫人指尖忽地轻颤了一下。谈姝意猛然惊醒,扑到床前,屏息凝神。
窦夫人眼睫微动,唇间逸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呻吟。谈姝意心口狂跳,急唤侍女端来温水,湿润的巾帕小心擦拭过窦夫人干裂的唇。昏黄烛光下,窦夫人眼皮挣扎着掀开一线,浑浊的目光茫然四顾,最终定格在谈姝意脸上。
“意儿?”窦夫人气若游丝。
谈姝意一把握住那只冰冷的手,贴在自己颊边,喉头哽咽:“母亲,我在。”
窦夫人反手轻轻回握谈姝意的手,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满眼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母亲……”谈姝意声音哽咽,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窗外的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屋内烛火跳跃,在窦夫人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窦夫人醒转之后,身体状况一日好过一日,渐渐也能起身走几步。十月中旬便是陛下诞辰,留给谈姝意的时间不多,谈姝意很快辞别母亲,全身心地投入到男团的训练之中。
陛下寿宴,男团凡有一丝失误都会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反之,则会水涨船高,在京中更加炙手可热,而由她所开创的“男团”这一形式,也必将会引发朝野内外,新的风潮。
谈姝意这天在男团排练结束之后回房休息。她在慈云庵遇刺事件中剥脱的指甲渐渐长好,过程十分难耐,以至于让她理解古装剧里的妃子为什么都会戴护甲。指导男团排练简直比她亲身参与一次更累,她换下了外衣,随后瘫倒在软榻之上,连指尖都无法动一下。
刺杀她和窦夫人的刺客已经消声匿迹。倘若他真如窦国丈所推测的,是宫中的内侍,那他不便出宫就自有道理。谈姝意觉得问题还是出在丽妃和江都王一案之中,必定还有什么她没想明白的事情。
她正恹恹地倒在榻上晒太阳,长公主却推门而入。
她步履轻悄,几乎未曾惊动门扉,一身素净的宫装衬得面色略显沉郁。日光斜斜打在她发间一支简单的玉簪上,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她目光扫过软榻上恹恹无力的谈姝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般惫懒,倒不像你了。”长公主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清冷,径直走到窗边的绣墩前坐下,目光落在谈姝意尚未完全长好的指甲上,“身上的伤,还好么?”
谈姝意强撑着坐起身,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摇头道:“劳殿下记挂,皮肉之苦罢了,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看着长公主,对方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什么,不似寻常探视。
长公主并未寒暄,指尖在膝上轻轻一点,开门见山:“我听摇光说,你们在研究一个曲谱。”她顿了顿,目光如针,刺向谈姝意,“我不懂什么曲谱,但听说那谱子是丽妃留下的,或许我能知道一些内情。”
谈姝意果然生出一些兴趣:“真的吗殿下,那我可就当真要问您问题了。”
长公主道:“看在你帮我找回了儿子的份上,仅此一次。”
“丽妃当真和江都王有私情吗?”谈姝意开门见山。
长公主蹙眉,似乎不大明白她怎会这样直白,但她依然应道:“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谈姝意立刻问。
长公主道:“那时我还未出阁,在一次宫宴上,先帝令丽妃给江都王敬酒,江都王不肯喝,为此闹得非常不快。由此,我觉得丽妃和江都王之间没有什么私情。”
“可是既然如此,先帝说丽妃和江都王有私情,将二人赐死,为什么没有人质疑?”谈姝意问。
“是。”长公主答道,“没有人质疑过。谁会质疑这种事情,先帝自己都捏着鼻子认了,旁人还能说什么?何况那孩子的相貌也和陛下无甚相似,”
“江都王确有谋逆之心吗?”谈姝意又问。
长公主却道:“我觉得没有。”
“江都王性格温顺,本来就是旁系,依仗陛下的宠爱才存活,不豢养部曲,不勾连朝臣,日子过得清清静静。”长公主道,“他跟我年纪差的不多,少年时可以说是名满天下的美男子,但是身体孱弱,极易生病,受不了半点惊吓,你说他意欲谋反,还不如说我谋反令人信服。”
有长公主这样为江都王背书,谈姝意终于情不自禁地相信,或许江都王真是被人栽赃陷害的。
“可是,既然他不想谋反,又为什么会和丽妃私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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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有无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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