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星河：
接下来的几天我看起来仍旧理直气壮，实际上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点心虚。
岑百是我和江海之间的恒在矛盾，我坚持觉得他们两个不对劲，要不是我看得严，江海一准儿和岑百跑了，但是我又抓不到证据，发作都好像无理取闹一样。而江海在回档之前一副我行得正坐得端的模样，问心无愧，嫌弃我疑神疑鬼。
好在这一次江海没有生气，对我的态度依旧很好。
放学的时候，江海拉我去学校门口的饺子馆吃饺子。
快要跨年了，校门口挂起了彩灯。饺子馆玻璃墙上的水珠折射着五颜六色的灯光，好像是粘了一墙的星星，煞是好看。江海点单，我就无聊地玩着手机。
他问我：“驴肉馅的饺子吃吗。”
我没抬头，说：“吃。”
“鲅鱼的呢？”
“行。”
江海不说话了，我继续玩了会儿手机，猛然觉得不对劲。
这两种饺子是有点特殊的。在江海带我吃之前，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两种馅的饺子，但他带我去吃是上一世的事了。
他可能只是在重复上一世做过的事，也可能是在试探我。
我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看了他一眼就确定了——他肯定是在怀疑我了，心思全不在吃上，他正经要吃饭的时候从来不是这样的。
我藏在桌子下面的腿动了动，面上还在不动声色地玩手机，心里在不停地合计。
现在一共有三件事要解决，第一是什么引起了他的怀疑，第二是他怀疑到什么程度，第三是他怀疑我了可能会导致什么结果。
第一，可能是我对岑百的态度。我想着，从他试探我的这个时间推算，只有这一件事。姑且先不谈我哪里漏了马脚，第二，他现在在试探我的口味，所以他还处于试探我是不是有上一世的记忆的阶段，而不是怀疑到我的来处，事情还好办。他现在可能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如果我让他证实了他的猜想，那么我们可能要面对前一世的遗留问题；如果我不让他证实，他可能会因为对我的怀疑而产生愧疚，而且因为他没有证实自己的猜测，他就会保持对我的兴趣。
我们的问题已经够多了，我撇撇嘴，确定了自己的方向：保持现状，不打消、但也不加剧他的怀疑。
那么现在该思考那个问题了：我到底哪里漏了马脚，引起了他的怀疑。
他今天明显是故意找机会试探我的，从这个时间点往前推，引起他怀疑的事一定在近期——他沉不住气的。我回想着近期自己做过的事，慢慢就确定了。
可能是岑百的事，我现在不应该认识岑百，更不知道他抽烟。
唔，他要是问我就说我是吃醋了，我这样想。这样他说不定还能反应过来上一世我不喜欢岑百也是因为吃醋，而不是因为我和他说的抽烟。
言语真真假假，认真时说不出来的话，都是撒谎的好借口。
江海：
楚星河口味挑剔，从不轻易尝试新的东西，上一世我极力推荐，他才肯尝一口奇怪的饺子，尝试以后也只给了个可以吃的评价。
然而这一次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我盯着菜单，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着这是巧合吧，一会儿想着他要真的就是前世那个人，我要怎么办。
我和这个人拖泥带水十多年，热乎过，冷淡过，离求婚就差一步。而今我重来了一辈子，他也要跟着我？
我一直为自己的污浊与苍老而自惭形秽，因为我以为他是……
我摩挲着菜单上雕镂的花纹。
我以为他是清清白白的，无辜的，是因为我没能控制住情绪而被我拉下泥潭的。
这个天气还穿着短旗袍的服务员端来了驴肉馅的饺子，我夹了一个，吃着却觉得没有记忆里那么好吃，于是问：“要不要加个汤。”
楚星河把眼睛从手机屏幕上挪开，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
我困惑地皱了眉头，他就笑了：“听你的。”说完，他又专注于他的手机。
……刚开始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确是这个样子的。什么都听我的，什么都迁就我。他的倔、扭和挑剔都要等他绷不住时才能发现，还要满腹委屈，怪我不够了解他。
说不定上一辈子劝他尝尝驴肉和鲅鱼馅的饺子费劲，只是因为那时候我和他是老夫老妻？我这样想着，觉得好笑极了。说来我们现在的确还是在暧昧不清，难道我要趁他现在被爱情冲昏头脑什么都肯做，让他把那些我上辈子磨破嘴皮才松口的事提前答应了？
可能是出于对真相的逃避，或者是被他的好话迷惑，在那个玻璃上结了露水的饺子馆里，我是真的觉得可能是我想多了的。
我不想想太多，日子能过，就接着过。
直到真相敲碎我粉饰的太平，我如同融化在阳光里的吸血鬼一样嘶吼。
楚星河：
混过去了。
之后我格外小心，不让他发觉不对，如此平平安安地到了寒假。
他还是没有放弃让我和他的朋友和平共处，寒假里组局玩了几次。
他真是傻的，就算是打游戏，也从来不肯对付我。
有一次狼人杀，他是预言家，验出了我是狼人还给我金水，结果他们理所当然地输了。最后他的队友不肯罢休，一人给他出一个真心话大冒险。
有人问他你是不是爱上楚星河啦，他说是啊。
有人问他你想不想和楚星河啪啪啪，他说想啊。
下一个人就起哄，说那你去跟楚星河求婚，要跪在地上拉着他的手深情告白那种。
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说不行不行，是惩罚他，你们拉我干嘛！
纠缠一阵，他们终于放过了我，江海也被换了个读BL小黄文H情节的惩罚。
接下来的时候我显得心不在焉。
我的任务目标就是江海的求婚戒指，而当他们起哄要江海向我求婚的时候，我那么着急。
我不想完成任务吗？
其实他只跪下和我说点肉麻的话我也没办法通关，要有戒指才行。甚至我一开始根本不需要和他谈恋爱，他随便和谁求婚，我把求婚戒指拿到也能完成任务的。
但我当初选择了和他在一起，而今又不想离开。
我看着江海，他正思考着什么，眉头皱着，嘴角也抿了起来，想是在我没注意听的时候被问了什么过分的问题。
我放松了身体，往后靠在椅子背上。
我想清楚了。
我要和江海厮混。
就算这里是虚假的，就算他这人也不怎么样，我也要和他在这个世界里圆圆满满。
我只需要做一件事，到死为止，不要他的求婚戒指。
江海：
虽然我不清楚我爱不爱他，但我不会让他有一点儿委屈。
就算在玩也不行。
真心话大冒险那些搞事的问题我照实回答，但看起来更假，没人会相信。但他们叫我求婚的时候，我还没推脱，楚星河就先不干了。
岑百没为难我，问了个中规中矩的问题：“你遇到过的最三观炸裂的一件事是什么？”
就是叫我讲个精彩点儿的段子而已，但就是这个问题把我难住了。
事实上，我记得的确有一件事让我震惊无比，但回想起来，头脑一片空白。这种空白叫我心神不宁，比总觉得有一件事没做，但死活想不起来更如鲠在喉。
气氛正好，我不能让我的不安坏了大家的兴致，于是讲了个跌宕起伏的段子糊弄过去，但直到和楚星河往回走，我还在思索。
楚星河问我怎么老皱眉，我就和他嘀咕了一句：“总觉得忘了点儿什么事……“
楚星河呵呵笑了，说你哪天不得忘点什么事。
我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好啦好啦，别想啦。”临分别前，楚星河揉了一把我的脑袋。
我把脸凑过去，要和他讨一个晚安吻，他用食指戳着我的脑门，把我推开，便转身进了家门。
我也准备掏钥匙了，笑嘻嘻的表情还停在脸上，但额头那一点凉意却仿佛慢慢地烧了起来。
“拜托你，记得这些空白吧。”
楚星河：
鉴于游戏要面对许多玩家，为了避免OOC带来的逻辑冲突，玩家在游戏中的身份只做了一些基础设定，因为程序调试，NPC也不会觉得不对。
于是我无父无母无亲朋，过年也都是一个人。
但今年三十晚上的时候江海来敲我的门，说阿姨叫他来找我过去一起过年。
江海家门上贴着对联和福字，打开门，一阵热气扑面而来。
我家像个冰窟窿，而他家温暖如春，屋子里也仔细地布置了，窗花，小灯笼，还供了水仙和百合。阿姨正穿着红色的裙子在客厅和面，江海朝里面喊了一嗓子，说“你亲儿子来了”，她就举着沾满面粉的手回过身来，叫我们去帮她剁饺子馅。
于是我和江海一人两把菜刀，砰砰砰地剁起了肉和菜。
我们这面有个说法，就是饺子包得好看，找的对象也好看。江海捏了个饺子，歪歪扭扭，被阿姨轰去搓小面团，他就不服气：“我包的饺子绝对不难看。”
阿姨一边擀饺子皮一边问：“咋地？你有什么特殊的啊？”
“我当然没什么特殊的。”江海仗着阿姨低头擀饺子皮，看了我一眼，“但我对象特殊好看。”
于是他们开始争论对象的事，我闷不作声地捏饺子，一边痛恨他油嘴滑舌不走心和自己的不争气，一边开心。
阿姨去煮饺子，吩咐江海把碗筷摆上，一会儿又在厨房喊江海把高压锅里的红烧肉端出来，我就接过了摆碗筷的活儿。
桌子有四个面，可我们只有三个人，怎么摆怎么不满意。
江海回来，把陶盆放在桌子上，说：“边儿玩去。”
阿姨在厨房煮饺子，听到声音喊：“江海你不许欺负人家！”
“他有强迫症！”江海抻着脖子说，“我是在救他！”
我揉揉鼻子，没说话。
这就是我理想的生活，有慈爱的长辈，有我要的爱人，有好吃的饭菜，有温暖的家，不冷清，不孤独。
一顿饭不紧不慢地吃完，围着一桌子的水果干果糖果守岁。
窗外已经有人开始放烟花了，江海拿了一罐可乐，去阳台上看。
阿姨抢红包抢得津津有味，我就到阳台上瞅瞅江海。
“你来啦。”江海扭头冲我笑。
“这窗户透风，要不你披个外套来吧。”我一到窗台边就感觉到了丝丝的寒气。
“没事啦，不要紧的。”江海还是盯着我，嘴边的笑就没有停过。
吃饭时开了几瓶酒，我感觉江海可能有些醉了，整个人软啪啪的，眼睛和脸都有点儿红了，于是只好叹气，环住他的肩膀，好让他暖和一些。
“老楚你真好看。”江海吃吃地笑，“我觉得我喜欢你。”
果真是醉了。我回头去看阿姨，她根本顾不上这边，于是把环着他的手臂收紧一些，说：“嗯。”
“我想了这么久，还是觉得我喜欢你，可是大家都不信。”江海把可乐喝出了酒的气势，“你信吗？”
我叹一口气，总之我是要和你过一辈子了。
我不知道江海有没有等过我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停了一会儿，又说：“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问过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呢。”
海边的方向放了特别好看的烟花，银色花雨一样，我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只拍着他的胳膊说：“你喝多了。”
“啊，好像是。”江海哈哈地笑，把可乐一口喝干。
我专注地看着那边的烟花，发觉手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也没看：“你给我塞的什么啊？”
“楚星河。”
“嗯？”
“你看我一眼。”
我低下头去看江海，江海脸红扑扑地看着我傻乐。
我把手掌心摊开，里面是可乐的拉环。
江海凑上来捧住我的脸：“对不起，耽误你这么久，给你赔罪啦。”
我一头雾水，只觉得江海喝醉了又奇怪又可爱。
他摸摸我的头，捏捏我的脸，又搂住我的腰，把脑袋在我胸口使劲儿蹭了蹭，最后凑上来亲了我的额头。
我赶紧回头去看阿姨在干什么，发现她已经不在客厅了，松了口气，开始教育江海：“喝酒误事啊，这大过年的，要是被阿姨发现了怎么办？”
江海好像有点委屈，低下头，撒开手，往后退了几步。我无奈极了，顺着他要出事，训又训不得，只好过去拉他，想叫他回屋躺一会儿。
待伸出手去，才意识到那个拉环还在我另一只手里，就想把它放到窗台上。
江海握住我的手，想笑，眼睛里却一下子蓄满了眼泪。
我觉得不对，想去摸摸他的脸，他却摇头。
一摇头，眼泪就撑不住了，他逃避似的往窗外看。
“到底怎么了？”我去拉他。
“没事儿，对不起。”他抹掉眼泪，依旧是一副笑模样，低头在我手背上亲了一口，说，“嫁给我吧。”
他这句话好像是魔咒，手心里那个硬邦邦的小铁片仿佛骤然生出刺来，我被火燎到一样松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获得任务物品，恭喜玩家通关，十秒后退出游戏。”
玻璃上的窗花和天边的烟火都逐渐褪色，江海在我手背上的吻又轻又软，我也渐渐察觉不到了。
我垂着眼睛看这个说要我嫁给他的人，他伏在我手上，我只看得到他的发顶，却看不到他的脸。
江海：
额头冰凉的一点只使我清醒，未叫我醍醐灌顶。
我想起了那条长椅。日头西移的时候，它半边照着夕阳，半边在阴影里，裴鸿儒坐在交界的地方，由着阴影的边缘爬过她冰雪似的脸，看着我。
我像个木偶一样僵硬地扭头去看楚星河家紧闭的门。
我找到了二琪，他听我提到裴鸿儒这个名字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才想到有过这么一个女生。
我问他周五那天要和我说什么，他说周五那天他有要和我说话？
我说有，你发现了裴鸿儒有不对的地方，你本来要和我说，但是你忘了。
于是我陪着二琪回忆了很久，最后二琪不确定地说，她好像是给我发过几封邮件。
我担心邮件也会蒸发，但好在事实和意识不同。
二琪说是几封，实际上只有两封，躺在他的垃圾箱里，还有一天就要被清理了。
第一封邮件里，裴鸿儒和他说了那天和我说的事，二琪就是看了这封邮件才觉得这个人有点不正常，也没有回复。第二封邮件里，是一个视频，看发送时间是她去见我的前一天。
裴鸿儒坐在镜头前，平静过了头。
“我叫裴鸿儒，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生于何地。现在是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日，我在我不知位于何处的家中，完全出于自愿，意识清醒地录下这段视频。”
她笑了一下：“如果你不是江海，请把这个视频关掉；如果你是江海，请继续看下去。”
“江海。”她认真地叫了我的名字，“首先，谢谢你。看到了这个视频，说明你真的记得我。”她挑了挑眉毛，“或者说，想起了我？”
“其次，我要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要把邮件发给这个傻子。”她顿了一顿，“因为我曾经以为他是特殊的那个，我观察过他几次，他是有些特殊，但不是我要找的特殊。原本我不确定这个视频会不会留下，但按照它一贯讲逻辑的准则，人的记忆可以遗忘，物质总不好随便消失。而有一天，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在我脑袋和我对话，具体说了什么我稍后会告诉你，但那个声音……是二琪的。因而我把发送给了他。他必然是个引子。”
“我应该把我的怀疑和你说过了，如果没有，那我真是失策，你可以看一看我给那个傻子发的上一封邮件。
“我不清楚你现在是什么想法，但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告诉你。”
裴鸿儒抿了下嘴：“那个声音告诉我，楚星河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拿到你的求婚戒指，他才会离开。”
她飞快地向下看了一眼：“我当然不信他，但是，他出现的方法那么古怪，给出的不是真相，也该是一个线索。”
“他还告诉了我你是关键。”她做出个不甘心的表情，“你就好像是小说里的主角吧。”
“大概就是这样了，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我应该是时日不多了。”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再见，主角。”
随后的日子里，我调了监控，查了聊天记录，证实了裴鸿儒的确和我接触过，并且聊过。在实验楼前的长椅上，她和我说着话，忽然起身离开了，而我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她。
离开后，她直接爬上了顶楼一跃而下。
我的潜意识告诉我她说的话是可信的。
我被这个秘密和需要抉择的痛苦折磨，楚星河还在装无知无觉。
我想过要和他说清楚，然而我怕我被他牵着鼻子走。
楚星河，不信任我。
过年的时候，我妈叫我叫他一起过来。
我看着他提着菜刀砰砰砰地剁肉，忽然没力气想，也看开了。
我该知足，他陪了我这么久，有今天这个一家团圆的除夕夜，就够我回味了。
我放他走。
上辈子我就该这么干了。
我不知道我把戒指给他以后我们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但是他活在虚假里，一定也很痛苦吧。
这就是我和他相处的最后几个小时了。
我努力享受这几个小时，但最后还是觉得悲伤。
我不知道我爱不爱你，因为我本就是虚假。但我会像深爱你一样和你过一辈子，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我不想要他的回答，若说不愿意，伤我的心，若说愿意，耽误他。
我说：“没事儿，对不起，嫁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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