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细雨敲打在廊檐上，铜质风铃在风中来回晃动，一下下敲击着风铃内壁，发出“叮咚”“叮咚”的铃音，紧密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
这是裴慕唯第一次踏进太庙内殿。
他的目光落在一幅拉弓射箭的擒虎图上，顷刻间，冷哂出声。
画中男子身穿明黄色绣云龙纹戎装，头戴狐裘毡帽，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展臂拉弓瞄准林中一只猛虎，五官分明的面容在摇曳烛光中愈发清晰。
男子面容明明在记忆中如此寡淡，可一旦触及这双熟悉的眉眼，那些刻意封藏在记忆里的黑暗，就如雨后藤蔓挣扎着钻出土壤，牢牢束缚住他。
“老九是个野种，是裴贵妃与宫外野汉子生的野种。”
“难怪他不姓萧，父皇也从不正眼瞧老九那个野种。”
“没爹的野种，怎配和我们在资善堂一同授学，滚出去！”
“啧，你们可知道，这野种的亲爹，早就被他狠心的母亲给杀了！”
层峦叠嶂的龛座上，每尊牌位前都置有一盏高大的长明灯，明暗不定的光影映在金灿灿的牌位上不断变幻。
盏内烛火跳跃，点点火光逐渐在他视野中交织成一片刺目的火海。
裴慕唯冷下眸色，不知不觉握紧双拳，长指深深陷入掌心。
这里的一切，都无比虚伪和肮脏，肮脏到他想要点下一把火，让眼前这些描金漆画的，永享世人香火的牌位化为焦炭。
就在裴慕唯几乎控制不住心底喷涌的暴戾情绪时，忽而，女子那馨香娇弱的身子落入怀中，仿若挟裹着甜美花香的一阵春雨，不知不觉熄灭他心底愈燃愈烈的烈火。
裴慕唯垂眸凝视小太后那张人面桃花的小脸。
女子微仰着头，皮肤白皙细腻，俏生生的像瓷娃娃，长长的眼尾处洇开一抹嫣红，娇艳欲滴，又带着几分脆弱无助。
水波在她眼眶中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红唇宛若被雨水打湿的花瓣，惹人怜惜。
几乎是食了蛊般，他伸手掐住她不堪一握的腰肢，
小太后的腰又细又软，绛红色织金缎料被他生生攥出皱痕，收缩的衣料勾勒出女子饱满的臀形。
裴慕唯的眸色骤然沉下来。
太上皇武帝，罔顾伦理，强取豪夺臣子之妻。
他若真袭承那人的骨血，就该当着兄长的牌位，狠狠要了他的发妻。
裴慕唯抬眸看向风雨飘摇中的画像，眼底满是轻蔑和不屑。
可...他终究不是那人的骨血。
这个念头一出来，胸口沸腾的热意顷刻间消散，他松开攥在在女子腰间的手掌。
裴慕唯面色如初，声音清冷：“大典已成，太后殿下若害怕雷声，微臣这就派人护送殿下回凤栖殿。”
楚月鸢感到腰间一松，憋闷在胸口的呼息都顺畅了几许。
不过电闪雷鸣间的功夫，男子眼眸沉浸的欲念消失不见，仿若方才那一瞬，只是她自作多情的错觉。
可她两双颊的热意还未退下，腰间还清晰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楚月鸢悄悄后退一步与阴晴不定的摄政王拉扯开距离，轻咳一声：
“本宫听说最近朝中积压不少政务，想来裴卿还有诸多折子处理，本宫自己乘坐凤鸾辇回去就好。”
摄政王，裴爱卿，裴卿...
小太后语调不变，口中的称呼倒是一句比一句疏离。
裴慕唯内心哂笑，唇角轻掀：“那太后殿下早些安歇。”
楚月鸢连忙回道：“裴卿亦要保重身子。”
君臣二人虚情假意客套一番，总算是将今日这场跌宕起度的册封大典告一段落。
———
楚月鸢拖着疲惫又沉重的身子回到凤栖殿，锦潼帮她逐一拆下发鬓上的珠钗，又退下身上湿透的衮服。
简单梳洗过后，楚月鸢换上舒适的素色缂丝内衫。
女子一头乌发松垮垮挽起，只插上根白玉发簪固定，她懒懒斜倚在红酸枝美人矮塌上，手提巴掌大的精美竹球逗弄萧允。
藤条编织的竹球里藏着五光十色的彩线，几颗银色铃铛系在彩线上，随着竹球翻转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响声。
萧允坐在床角，伸出粗短的小胳膊去接楚月鸢抛来的竹球，一旦接到球便咧嘴咯咯笑，时而身子一仰，笨拙的身子摔得四仰八叉，却也不气馁，撅起小屁股爬着去够球。
“太后殿下可是淋到雨？要不要让御膳司烹上一盆姜水，泡一泡脚驱散寒气。”
许嬷嬷心细如发，她收起楚月鸢今日册封典礼上所穿的衮服时，便发现里面的内衫都湿透了。
楚月鸢接过萧允抛过来的竹球，眉眼淡然笑了笑：“太庙内殿点着百余盏长明灯，热得跟蒸笼似，本宫上香的时候，身上出了些汗，不碍事的。”
许嬷嬷没有多疑，小心翼翼将绣工精美的衮服收进藩屏衣柜里。
萧允接到楚月鸢丢来的竹球，他乐得呵呵大笑，同时兴奋地摆动起双臂。
竹球内系挂的银铃霎时间哗啦啦作响。
这熟悉铃声，不禁让楚月鸢回忆起太庙屋檐下急促摆荡风铃，以及男子那双潋滟着薄红的眼梢。
光是回忆起来，她身上又忍不住冒出一层冷汗。
她用力甩甩头，安慰自己不过是错觉罢了，摄政王若真对她心存歹念，理应将她关押在隐蔽的殿宇里欺辱....断不会堂而皇之扶持她登上太后之位。
楚月鸢收回思绪，继续陪萧允玩起游戏。
前朝那些血雨腥风有摄政王这尊一手遮天的恶蛟龙阻挡，分毫洒不进风平浪静的凤栖殿。
裴慕唯在朝中除奸革弊，大刀阔斧革旧维新，惹得不少老臣们怨声载道。
革新变法的举措虽伤害到簪缨世家的利益，却得到不少出身寒门的官员鼎力支持。
当前朝堂里错综复杂，朝中官员大抵分成三种势力。一派是满心拥护摄政王变法的新贵，一派是主张墨守成规的老臣，剩下的一派，便是以沈丞相为首，远远持观望态度的臣子。
日子就这样平淡过着，楚月鸢虽不像摄政王那般披荆而行，却也遇到一件让她发愁的棘手事。
那便是穷汉掏兜 —— 没有银子了。
萧允的祖父武帝，无疑是一位文韬武略，野心勃勃的君王。
武帝御驾亲征十余年间，凭借百万雄师将大齐边境的诸国收拾得服服贴贴。
不过百万雄师是要靠真金白银砸出来。
为此武帝以身作则，削减后宫各位嫔妃的月例，而当时武帝的生母——朝云太后，更是为儿子的宏图大业做出牺牲，自愿将太后位份的月例消减掉四分之三。
这可是愁坏了囊中羞涩的楚月鸢。
要知朝云太后过一次寿辰，仅文武百官所献寿礼便价值万金，足以抵上凤栖殿三五年的岁入。
楚月鸢翻过月历后，不禁长长唉叹一口气，只恨自己生辰刚过不久。
再过一个月便是花朝节，在大齐，花朝节是仅次于除夕的隆重节日。
花朝节当日，宫中花匠会将整座皇城用新鲜百花装饰，皇上在琼林殿设宫宴，款请众臣子和皇亲国戚共庆佳节。
按照往年惯例，楚月鸢这位凤栖殿的女主人，在花朝节前夕，要为殿中百十号宫人发放赏银，唯有银子到位，底下的宫人干起差事来才会尽心尽力。
不只是凤栖殿，就连小皇帝的紫宸殿，同样需要上下打点。
这着实是一笔不菲的银子。
待许嬷嬷打听到朝云太后往年赏银的数目，楚月鸢听完，又算了算自己带进宫的细软，接连几日的饭都吃不香了。
这日，天清气朗，层叠交错的金碧琉璃瓦沐浴在阳光下，折射出金灿灿的华光，垂脊上栩栩如生的走兽映着碧空蓝天，高贵又不失威仪。
凤栖殿，暖阁内。
楚月鸢正抱着萧允看连环画，许嬷嬷撩开紫竹帘，快步走到两位小主身侧，面色凝重福了一礼：
“启禀太后殿下，命妇杜氏前来晋见。”
楚月鸢含笑的眼眸倏地淡下温度。
命妇杜氏，乃是她姐姐楚绾溪的生母，亦是当年让楚书珩忘却身在老家的糟糠之妻，一心求娶的名门贵女。
当初楚绾溪诞下皇子，晋升为妃，连带着整个楚家沾上光，楚书珩不仅从五品都水司郎中升为正四品工部侍郎，就连杜氏也得了个四品诰命。
楚月鸢尤记得杜氏得到诰封圣旨那日，楚书珩眼角眉梢皆是喜色，他命管事在府中设下盛筵，邀请亲戚同僚做客。
宴席上宾朋满座，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意气风发的男子怕是早就忘了，那一日，亦是他发妻胡氏的忌辰。
“母后，外祖母来看朕了。”
萧允圆溜溜的瞳仁闪着亮光，他仰头咧嘴，天真笑道：“每次外祖母入宫...都会带来宫外的吃食。”
萧允稚嫩的童声，打断楚月鸢的思绪。
每逢初一或十五，是宫中妃嫔得以探望亲人的日子，不过她在宫外的亲人，早就没有了。
楚月鸢眼波流转，思虑片刻，她扶正萧允额上倾斜的龙冠，低眉温声道：
“陛下如今是大齐的皇帝，需谨记尊卑有别，陛下日后万不能再唤杜命妇外祖母，要唤她杜夫人。”
见萧允目光中流露出迷茫的神色，她又补充了一句：“不然摄政王会罚陛下认字...”
每当孩童不听话时，父母通常会用青面獠牙的夜叉来吓唬哭闹的孩童。
在萧允心里，早将不苟言笑的裴慕唯归属于夜叉一党。
听到母后的话，萧允毫不迟疑点点头。
须臾后，殿外传来宫人一道道迎拜声，身穿青罗袆衣，头戴花株冠的杜氏挺直腰背踏入凤栖殿。
左右宫女掀开湘妃竹帘，杜氏走进暖阁，她仿若没看到凤椅上端坐的女子，快步径直走向萧允，眉眼含笑，亲声道：
“允儿，外祖母这次入宫，带来你最爱吃的白玉霜方糕和芙蓉酥...”
萧允心中谨记楚月鸢适才叮嘱他的话，稳当当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两只小短腿悬空，努力将目光从杜氏手中的象牙食盒上挪开，一板一眼道：
“许嬷嬷，为杜氏赐座。”
杜氏脸上的笑意霎时僵在唇边，她还欲再言，许嬷嬷一个箭步走来，动作利落从她手中取过食盒。
“杜夫人，摄政王下令，但凡呈给陛下的一日三餐，皆要经过侍膳太监仔细检验，方能入口。”
杜氏面色一沉，挑眉斜睥向许嬷嬷，语气不悦：“许嬷嬷进宫当上掌事女官，架子亦大了不少，我乃先帝亲封的四品诰命，又是当今陛下的外祖母，还能谋害陛下不成！”
许嬷嬷手提象牙食盒，面色严肃，语气不卑不亢：
“陛下是当朝之君，太后是后宫之主，杜夫人身为四品命妇，即是臣子，臣子面见二位君主，需要行三跪九叩礼，以表对君主的尊敬，杜夫人若是忘记宫规，老奴可以为夫人亲自示范。”
杜氏哑口无言，她将目光投向彩凤牡丹团刻檀木扶手椅上淡然啜茶的女子。
暖阁里光线明亮，小太后一袭缠枝四季花织金妆花缎裙，双襟和袖口上具用细细金线绣有栩栩如生的牡丹花，明艳的颜色将她白皙赛雪的肌肤衬得吹弹可破。
杜氏的脸色转变得极快，她低垂眉眼，跪地叩首行礼：“命妇杜氏拜见陛下，太后殿下。”
感谢：读者“”,“晋江你做个人”,“眉眉仙女” 神不知鬼不觉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不速之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